第13章 花名紫薇
- 周意傳之元日朗朗朝來西風
- 七天少爺
- 5331字
- 2025-07-29 10:10:37
風流最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據說臨安建城已有千年,那秦皇自一掃六合后,便在浙南一帶設錢塘、余杭二縣,屬會稽郡管轄。后吳越定國,將此二縣獨立于會稽郡,立為皇城,此后杭州城便繁盛不息。那原來的會稽郡即當世的姑蘇吳縣。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非虛言也。蘇杭二城,本就是江南重鎮,無論政經商賈還是文化風物,看似分離,實為一體。天道垂象,大地顯之。那蘇杭二城盤踞之處乃重要龍脈的匯聚之地,靈氣極為繁盛,可保文脈千年不息,財富百年傳承,城廓堅固無災無難,皆天地恩澤之故也。
靈氣繁盛的臨安城,除紫極殿所在的皇宮外,還有一處貴不可言之地--升平街。升平街上住著當朝太師林道和、國丈慕容復疆,天子胞弟永安王梁渝,三代將門平鄉侯張梧。還有一位,看似無官無權實則舉足輕重,她便是當朝太后長女,華陽長公主--梁清。
華陽公主乃今上親姐,據說先皇在世時便十分寵愛這個嫡女,不到五歲就賜了封號,十歲就為公主定下三朝元老陳安閣之孫陳玄鳴為駙馬。華陽公主十八歲時開府成婚,恰逢先帝病重,為沖喜,太后下令照親王規格建公主府,那公主府便坐落在升平街上。
傳聞華陽長公主大婚之日,先帝以“吾家有女,奉天成婚”之名大赦天下。大婚當天,從皇宮到公主府更是禮炮齊鳴,人山人海,前來賀喜的車輦排了一整條升平街。便是隱世已久的鴻儒李重道都親來道賀。
高不可攀的公主府今夜份外安靜。夜星閃耀,月照中庭,姚黃牡丹開滿內院卻不甚惹人眼,惹人眼的反而是一盆素色的蘭花。那花形如蓮瓣,香味清純,名為蓮瓣蘭,文人雅客譽之為“素冠荷鼎”“蘭中翹楚”。但蓮瓣蘭千金一株,極難培育,只產大理,故在臨安只有皇室才有資格將其栽入庭院。
華陽長公主此刻身著長衣,佇立階前,玉手一伸,便折去一枝蓮瓣蘭花。不愿折花嗎?再名貴的花,在她這個長公主眼里,都只是供人賞玩的物件兒。身份、權力、富貴,擁有這些便能享受世間一切的美好。這些她生來就有的東西,她的孩子也要能享受到,她保證。
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當初嫁給陳玄鳴這么個一沒相貌二沒才情的人她是極不愿的。可是母后說,皇弟登太子位,朝堂閣老們吵得不可開交,皆因先皇后長子梁鴻驟然身死之故。為平息臣怨,她只能嫁給三朝閣老的孫子。
“吵不過那些老匹夫,那就拉攏。讓他們成為咱們的人。這天下,大家都分一杯羹,總好過魚死網破。”母后一向計謀過人,她要打敗的敵人就一定能打敗,她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一如立太子,一如嫁公主。
“華陽,你要牢記身為長姐的責任。將來你皇弟執掌朝綱,免不了陳閣老相助,自然也就少不了你這個姐姐的好處。陳玄鳴個性淡泊,胸無大志,你覺得他一無是處,是因為你還沒看到將來。一個聽話的工具,放在手里,才用的稱心。”
母后的話她至今仍記得。只是如今母后已是太后,當初不滿的老臣都已辭官遠走,她這個長姐,也被皇帝鳥盡弓藏。“最是無情帝王家”華陽對月感嘆。母親為之計深遠的始終都是太子梁澄,不是長公主梁清,也不是永安王梁渝,因為只有皇位才能給她身為太后的榮光。那個原本親厚的弟弟,初登大寶時,是對她這個姐姐也極好的。給她加俸祿,給她丈夫賜爵位,甚至賜陳閣老配享太廟之死后哀榮。
可朝堂的風不會永遠只往一處吹的。不過數年,皇后慕容雪一族的勢力漸漸起來。這天下國丈府要分一杯,她公主府就得少一杯。親族勢大,狼多肉少。身為帝王的梁澄卻假寐不知。直到朝堂出現新的百官之首,直到林道和、姚元瞳二人羽翼漸豐,龍椅上的那位才開始掃除皇親國戚的權柄。
于是,一道“公主外嫁,夫婿子孫,可享陰封,不可入朝;后宮外戚,爵位不可世襲,三代之內,不得再送女子入宮。”的旨意便如雷霆般砸下。好一個翻云覆雨的王者手段,甚至連帶著將太后的勢力一并剪除。至此,朝廷之權,天下之勢,盡在帝手。
“母后啊,其實你也沒看清將來。我這個弟弟,是極能忍的。”華陽把玩著手中的蓮瓣蘭,語帶嘲諷,“不過再能忍的人,也是有極限的。我那幾個皇侄都已是半大少年,過不了多久,朝堂的風又該換個方向了。”纖纖玉指將蘭花碾碎,零落塵泥,從來不是她華陽的選擇,這一次她要為她的孩子鋪好路,這一次她要做那個影響風向的人。“殿下,揚州那邊人到了。”仕女近身通稟。華陽似乎是困了,叫人搬來搖椅,躺下假寐,點點頭,“把人帶上來。”片刻,仕女帶著一名豆蔻少女翩翩而至。
從來俯視眾生的長公主此刻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個出身微賤的女子都能來踏她公主府的門了?那個遺腹子可真是好算計。說來,那也是她的弟弟。安慶王梁濛。濛者,細雨也,今上賜此名,就是讓他安分守己,別妄想掀起什么風浪。不過,出身皇族,誰又能做到安分守己呢?既然,朝堂的風向要變了,那她就為今上提供另一個選擇吧。
“前幾日,欽天監來稟,說紫微星閃耀,劍指揚州,恐有貴女降世。想來,你就是安慶王尋來的那個貴女吧。抬起頭來,我瞧瞧。”長公主殿下連說話都是如此傲氣逼人,何況是對一個煙花女子。那豆蔻的少女自揚州到臨安的路上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現在正瑟瑟發抖,微微昂起頭,等候華陽的指示。
月光照到少女身上,粉紅色的紗裙像是初開的姚黃,月色雪白倒和她的膚色不相伯仲,不過那女孩還多了分嬌媚。眸色是極淺的,淺到一汪春水就能將它洗盡,可你只要看一眼這雙眸,就會由不得從心底發出一聲嘆息。縱使見過后宮無數美人的華陽此刻亦是心驚。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若不是那樣的地方,又怎會產出如此絕色。
“玄鳴以前和我說過,至美無言。世上真正的絕世美人,只消看一眼,就叫人心碎。因為美到極致就是憂傷。因為這樣的美,世間總是留不住的。”華陽從搖椅里起來,走到少女面前,摸了摸她的發髻,輕聲嘆息,“我如今見到你,方是信了。可有名字?”
“奴本無甚正經名字。來的路上,遇到個人,說是要賞奴一個花名。”
“哦?有趣。是個什么樣的人?”
“奴不知。只是船過姑蘇太湖時,本來好好的晴天,忽然刮風下雨,然后就突然飛來一個白袍道長。奴沒看清他是怎么來的。那道長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問了和您一樣的問題。”
“哦?聽你說的,倒像是遇到了神仙。那你如何回答?”
“奴說,家里父母都叫我二丫頭。那道長聽完,搖搖頭說那不算正經名字。就說賜我一名,權當積德行善。”
“那你又是怎么說的?”
“奴不敢暴露身份,更不敢透露此行目的。只好承了那仙人的惠賜。”
“甚好,那他賜了你什么名字?”
“紫薇,花名紫薇。”
“紫薇?”華陽公主驚訝地低聲道“以紫薇花論名是極貴重的。他真只看了你一眼?”
“只看了一眼。那道人看奴如看將死之人,甚是憐憫,只說賤極則貴,便賜了此名。”
“這名極好,你用著吧。你要去的地方也是極貴的,這名字說不定能護你。”華陽擺擺手,示意仆人帶少女退下。
待少女走后,華陽長公主久久立于中庭,直到月影西斜,仕女才悄聲提醒休息,她對月輕問:“太陰為貴,這一回,如我所愿否?”
星辰閃耀,太陰無言,倒是陳玄鳴拿著披風來尋妻子,“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長公主就算見到了絕世美人,一時忘情,也可憐可憐小的,回房休息吧。”
華陽看著丈夫,又想起太后的話,是啊,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于是笑說:“絕世美人,天底下只有那位可以笑納。我不是為她,我是等你。”
“下月,遠兒要去國子監拜祭酒大人,殿下陪著去?”
“好,兒子上學,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要送送。”“孩子們都長大了。”
“是啊,像風一樣,太快了。”今夜,公主府的風終于讓華陽看清丈夫的好,也把一朵紫薇吹入真龍盤桓的紫極殿內。
兩個月后,草長鶯飛的春月一過,潮濕悶熱的夏季來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而在這之前的五月芒種卻是極為重要。芒種,《周禮》言“澤草所生,種之芒種。”田間地頭的百姓不曉詩文,卻對時節之把握有著更為直觀的認識。百姓常言芒種不種,再種無用。便是說過了這個時節,再種下的秧苗活下去的可能性極小。所以在該播種的時節播種,該插秧的時候插秧,這樣,到了該收割的時候才有豐收的可能。這個道理,即便不通農桑、身處高位的長公主殿下也是懂的。
揚州泊來的豆蔻少女在公主府受了資歷頗深的老嬤嬤兩個月的調教。后宮規矩繁瑣,勢力旁雜,好在那姑娘是個伶俐的,該記住的都記住了,老嬤嬤今早便是這樣回稟華陽公主。五月的清晨已是悶熱,府里的下人在伺候長公主殿下一事上向來極為用心,后廚一早備下吃食,卻怕華陽沒胃口,便再加了一道青梅雞絲卷,酸甜爽口,食之令人愉悅。華陽公主并未動筷,聽完老嬤嬤的回稟,倒是一樣心情愉悅,“甚好。‘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東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把那道青梅雞絲卷賞她吧。便說是時候了,辰時初隨我進宮。”
老嬤嬤躬身稱是,領了那道青梅雞絲卷快步往南院走去。抬眼便見到那容色傾城的姑娘坐在院里的秋千上發呆。許是這兩個月相處生出了些情份,老嬤嬤把賞的吃食端到那少女面前,耐心地叮囑她,“若論容色,便是年輕時的太后也占不去半分勝算。只是姑娘出身微寒,既沒有太后的手腕,也沒有雪后的出身。今日進了宮,便要時刻警覺了。皇后慕容雪自然是要千萬分尊敬,連帶生了皇子公主的妃嬪,您也得躲著。”
少女聞言,知道是好意,點頭應了。“姑娘,老奴聽你說過神仙賜花名一事。進了宮,你就是紫薇姑娘了。那花是極貴重的。老奴在那宮里活了四十年,您今日去了,老奴也送您一句‘萬事看開,保命要緊’。望紫薇姑娘日后遇難成祥,步步高升。”少女在秋千上來回搖晃,伸手捉住一只飛來的蝴蝶,抬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家里的父母兄弟這時候都該忙著插秧了,而她這株薄命草到了那片凄涼地也不知有沒有機會活下去。“嬤嬤,二丫頭知道了。”薄命草纏著秋千應聲道。
相傳南朝的皇宮是前代欽天監監正何以道依著天上星辰、地下龍脈所建。據說建皇城之初,太祖高皇帝的至交好友月白樓樓主紅霄極力反對,說‘那是不問蒼生問鬼神,那何以道當真是不知何以為道。’最后孝慈安皇后不得不親自出面,才將這場風波止住。不過那前代監正自從龍伴駕起整整活了一百二十歲,生生熬過了三代帝王,直到今上大婚之后才駕鶴西去。據說他仙逝之時天上飛來七十二只仙鶴,繞著欽天監整整飛了三天三夜,直到天上一道彩虹乍現,那七十二只仙鶴才帶著何以道的魂魄飛回天庭。
依照那何以道的設計,整座皇宮以紫極殿為尊,乃天子所居,凡朝會、覲見皆在此處。紫極殿前有兩處便殿兩處庭院。兩處便殿一左一右,右者政清殿,文武百官辦公之所,左者明德殿,皇子皇孫上學之所。兩處庭院,右處為丹青院,畫師樂手,琉璃古玩皆藏此處。左處乃孝成院為未成年的皇子所居。
紫極殿后為青瀾殿,乃皇后所居,凡后宮請安、議事皆在此處。青瀾殿后往左,有二宮三苑一芳庭,太后住延壽宮,二皇子生母襄陽侯之女萱妃李瀟婷住安瀾宮。余下三苑分別是四公主生母蕙妃和其他昭儀、婕妤所住。那芳庭名為玉蘭庭,是未出嫁的公主居處。青瀾殿后往右,有一宮一園兩閣樓。那一宮便是向陽宮,乃三皇子生母鎮南王之女貴妃常綺煙所居。園子是后宮賞花撲蝶、聽戲游玩處。余下兩閣樓,一為聽春樓,五公主生母西南節度使之女緗妃柏云舟出身昆州,皇帝獨將此處賞她。另一處為望秋閣,三位品級不高的才人和剛入宮的秀女住在此處。
“皇帝并非耽于女色之人。不過后宮里的人數確實也該充一充。哀家膝下才三位皇孫,如今也漸漸長大,委實是寂寞了些。難為你這個做姐姐的操心,倒叫哀家甚是欣慰。”風華不減當年的太后端著御供的龍井,面容和藹的拉著女兒話家常。
華陽聽母親的口氣,紫薇入宮一事已有了七分把握,“只是,雪后如今,誒,我這個長公主的說到底是臣子,怕不好進言。”
“皇后獨大,主六宮事,原沒什么,只是后宮要百花盛放,才是春和景明。你是我的長女,早應該勸勸咱們這位雪后了。”太后娘娘輕笑,論談笑間四兩撥千金,她堪為國手。
“是,兒臣領旨。那女孩子名叫紫薇,是個農戶出身,原不配侍奉。只是那女孩的容色,便是母后當年,也不遑多讓啊。”
“如此絕色?”
“如此絕色。”
“那你這事兒就辦錯了。”太后放下茶盞看著女兒,心里嘆息,真是半點也不像自己啊。
“兒臣請母后指教。”華陽聞言色變,慌忙跪下,求母親指點。
“若是個尋常出身、中上之姿,那咱們的皇后還有些個不安分的嬪妃或許能容得下。只是你尋這姑娘是存了什么心思,也未免叫人看得太清楚了。莫說皇后,便是你那皇弟,都未必愿意納下此女。我的兒,你說呢?”龍井色清氣純味甘淡,一如太后講話,永遠風輕云淡卻一針見血。
“太后恕罪,是兒臣糊涂了。還請母親周全一二。”華陽豆大的汗落下來,母后還是那個母后,她看人的心思,簡直如同猛虎撲食,一吃一個準。
“你說那女孩船過姑蘇時,飛來一個白袍的道長賞了她一個名字,花名紫薇。”
“是。”華陽抬頭看母親似乎正思索著什么,神情不甚愉悅卻也說不上難過,仿佛是見到一位故人,多年不見,思念未減分毫,只是我已非當時我,相見不如不見。
“送去行宮,哀家會讓桂嬤嬤親自安置。待皇帝避暑時,叫那姑娘按一等宮女的身份御在前伺候。剩下的,就看她的命吧。”
華陽帶著那少女退下,受天下供養的太后娘娘一人久久獨坐,直至深夜行宮回稟事已辦妥,才起身回房。睡前四下無人時,她才露出一絲淺笑,原來是那人。是那人希望她活人一命。其實不需要賜花名的,只要那人還記得她,就已經足夠了。足夠讓她為之赴死、為之茍活。黃昏獨坐,看庭前紫薇花落,笑問江湖此后,何花再對紫微郎。“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太后娘娘閉眼淺笑,愿今夜,故人入夢,以慰相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