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客的身影恍惚了片刻,深深的看了一眼蘇錦,似乎要將他的面容刻進心中,旋即在整片天地間消失不見。
而那六位上五境的女修,見乞丐老者被春秋域的劍仙一劍斬殺之后,也不再追殺。
一位女修不滿的哼了一聲,伸手將乞丐老者的頭顱炸碎,隨即身形轉瞬即逝,消失不見。
其余的數個女修也神情恍惚片刻,朝著蘇錦和劍仙行了一個禮,先后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這數十年上百年的監禁恐怕會成為她們心中一輩子的傷,甚至可以說這會成為她們的心魔,讓其從今往后修為都再也無法精進分毫。
估計她們也沒有心情拋頭露面的向蘇錦與春秋域劍仙來謝恩了。
漁陽湖內一頭蛟龍騰空而起,將昏迷中的虞玉穩穩接住。
血霧開始消散。
結束了。
終于結束了。
那劍仙飄然落在蘇錦身旁,是一位面相十分年輕的男子,面帶微笑,身上除卻劍意還有一股明顯的君子之氣,令人心曠神怡。
蘇錦的目光落在虞玉身上,見她并無大礙后松了一口氣,緊繃了數個時辰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下來,戰斗中的傷口一時間同時迸發,讓他悶哼一聲,七竅流出鮮血。
骨頭不知道斷了幾根,部分內臟在碎裂之后又再次復原,好在有異妖盞吊著他這具身體,不然蘇錦早就沒命了。
可即便這樣,無處不在的疼痛感卻已經在撕裂拉扯著蘇錦的神智,幾乎要將他給痛暈。
劍仙輕咦一聲,目光在異妖盞之上停留片刻,望向蘇錦的神色中的詫異愈發旺盛。
他伸手一揮,居然將蘇錦身前的異妖盞推回到體內,同時一粒散發著異象的珍貴丹藥從他的乾坤袖中飄出,飛進了蘇錦的丹田之內,不忘囑托道:“小家伙,這東西可不能隨便落到外人眼中啊?!?
劍仙指的是異妖盞。
這粒丹藥價值不俗,在蘇錦的丹田內散發出磅礴而又溫潤的藥力,滋潤著身體的各處角落。
短短數秒之內,斷裂之處很快就生長出新的骨骼,碎裂的骨片被蠕動的肌肉擠出體外,將一切可能對今后藏有隱患的傷勢修復一空。
經歷了片刻極度疼痛的蘇錦猛的低下身,吐出一口散發著腥臭的黑血,頓時感覺靈臺清明一片,體內靈力的流動也不再阻塞。
雖然依舊虛弱,但相較不久前已經好了不少。
他強支著虛弱的身軀,朝著劍仙抱拳道謝:“多謝前輩出手相救,這柄飛劍就作為謝禮,贈予前輩了。”
“那可不行!”劍仙笑道:“那老頭沒死呢,一個十三境的體修,別說把他頭顱斬斷,就算是他全身被切的整整齊齊的,也能挑出最強壯的一塊長出新的軀體?!?
“如果不是他本就身受重傷,我那一劍還真沒有把握將他給斬掉頭顱。不過道友放心好了,雖然他沒死,這般傷勢也不是短短數年能夠恢復的,待到十余年之后,你未必會遜色于他?!?
蘇錦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這乞丐老頭真是個打不死的蟑螂啊……那片青葉跟劍仙出手,都沒能讓他神魂俱滅。
蘇錦抬起眼,將孤往長劍雙手遞給劍仙,隨后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奔向境界不斷跌落的梅鑄。
他此刻身形都變得幾乎透明了起來,看上去整個人如同風燭殘年的老頭一般搖搖欲墜。
修為也如同崩塌的山巒一般,朝著天地間潰散反哺。
蘇錦并不清楚梅鑄施展了什么樣的禁術,只知道他看起來很糟糕。
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的糟糕。
劍仙沒敢接過劍,只是讓其懸浮在身前,隨后開口喊向遠去的蘇錦:“道友,這可是把偽神,涉及的因果太重了,你這么大的禮送了,我可不敢接。”
他不是裝些酸腐書生的模樣,而是確有其事。
要是真的把這劍收了下來,接下來的百年不做蘇錦的護道人,是擔不起這份天大的因果的。
“那就看看這上面的賦寫的如何?!碧K錦頭也不回的喊道。
劍仙一愣,隨后快意的笑聲回蕩在漁陽湖的上空:“無趣世間居然也能見到有趣之人,這逍遙域此行倒真是值回本了?!?
蘇錦接住梅鑄正在墜落的身形,輕聲道:“梅城主,他們走了?!?
梅鑄閉上眼,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錦不明白這聲嘆氣的意思是什么。
梅嫣的身形此刻從漁陽城內疾馳飛出,一直飛到蘇錦梅鑄二人身旁,她看著躺在蘇錦懷里的梅鑄,神情恍惚了片刻后,頹然跌坐在半空中,嘴里喃喃道:“父親……”
“漁陽城內的民眾沒什么事吧?”梅鑄開口問道,聲音已經氣若游絲。
“父親,戰斗的余波摧垮了不少房屋……血霧修復了一部分民眾的傷勢,但依舊有一些被砸到要害的人們死掉了……”梅嫣抬起頭,已經是淚眼婆娑,卻依舊穩定住聲音,朝著梅鑄匯報道。
梅鑄又輕聲嘆了一口氣。
蘇錦想起了什么,從儲物袋中取出幾粒不久前徐來贈送給他的蘊靈丹,遞給梅鑄:“梅城主,吃下幾粒傷勢會好上不少?!?
“來不及了……”梅鑄笑著,撫摸著梅嫣的秀發,輕聲道:“我房間的書架后面有一個暗室,里面都是給你留的嫁妝,以后漁陽就交給你了……”
他的目光又移到蘇錦身上,把手中死死攥著的黃泉令遞給蘇錦,笑道:“漁陽托付給嫣兒,嫣兒就托付給你了,我的朋友?!?
蘇錦十分茫然,并沒有貿然接過去。
怎么感覺,這像是在交代后事呢?
他扭頭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梅嫣,又看了一眼身形趨于透明得梅鑄,這才赫然發覺,梅鑄的整個人居然在隨著血霧一同飄散!
蘇錦心中猛然一沉,驟然起身,抱著梅鑄飛馳到劍仙身前,急急忙忙的問道:“前輩,雖然這么說有些冒昧……但你還有剛剛喂給我的丹藥嗎?既然能救我……那肯定也能救梅叔吧?”
劍仙將孤往放下,目光落在梅鑄身上,微微瞇了瞇眼。
他伸出手抓住梅鑄的脈絡,探了片刻后神色凝重,又靜下心來把脈,最終終于是無能為力的搖了搖頭:“丹藥解決不了,體內的靈力與經脈已經完全紊亂了,這位道友現在就是一個在小樓上筑了高臺,高臺已崩,小樓更加不能幸免,別說是我,就算是十五境的大能來了,也救不了?!?
梅嫣抽泣著解釋道:“大還術……是只有拼死一搏之時才會使用的梅家禁術,所有強大的梅家先祖會附身到施展此術之人身上,為他提供超越一切的修為與境界。無論多重的傷,多要命的病,都能被暫時間壓蓋下去……”
梅鑄輕輕的接著說道:“然后回光返照,二刻而止……”
蘇錦整個人如遭雷擊,抱著梅鑄,有些手足無措。
一時間天下之大。
“也罷……也罷。”梅鑄笑了笑,他看著神色呆滯的蘇錦,聽著耳畔梅嫣的啜泣聲已經越來越微弱。
梅鑄知道不是梅嫣聲音小了,而是他的感知在衰弱。
“梅兄!”
不遠處傳來一聲焦急而又熟悉的暴喝,蘇錦呆呆的抬起頭,看見穿著一身喜服飛馳而來的蘇征。
蘇征看著躺在蘇錦懷里奄奄一息的梅鑄,突然間有點不知所措。
他一把上去攥住梅鑄的手,朝著其內源源不斷的輸送著靈力。
在接近漁陽之時,他坐下的那條蛟龍像是瘋了一樣開始狂奔起來,蘇征心中隱約已經能察覺到不對勁。
在接近漁陽數十里的時機看見了樹木摧折、山巒崩塌的場景,蘇征知道漁陽肯定出事了。
但他沒想到,第九境的梅鑄居然也無法幸免。
不是說了來參加喜氣洋洋的婚禮的嗎?怎么會鬧成這個樣子……
梅鑄抓住蘇征這位故友的手,對著他笑了笑。
兩兩相望,沉默不言。
梅鑄朝著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隨后移開眼,望著眼前陰霾散去的漁陽湖上的藍天。
梅鑄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少年時。
有一天晚上下了春雨,他興致所起,翹了道觀的夜講,和蘇征一同快意御劍過大江。
江面風很大,載著書生游子的船只亮著昏黃的燈光,夜釣的漁夫蓑笠長桿,他與蘇征靜坐聽雨。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人終會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也終會因為一時一景解開一生困惑。
梅鑄在道觀沒讀過幾天書,那些詩詞道藏讀十遍未能記住一遍。
他卻無端想起了不久前,蘇錦送給他的那首詞,寫的真好,似乎是什么……
他終于閉上眼,輕聲的念了起來:“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似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