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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伯簫散文
  • 吳伯簫
  • 2277字
  • 2023-03-09 11:37:37

俺的更夫(街頭夜之二)

出門時黃昏初綻,疏星才淡淡地放它的光芒;待到歸來,殘月已偏西斜掛,夜卻深了。兩肩兜著微涼,心頭浮著辛酸,蹀躞的途中我遇著的往往是敲著木柝,緊鎖唇舌的更夫。他們橫過大街,沿著小巷,泥濘也罷,黑漆也罷,總是敲著敲著,走著走著,量夠他應走的路程,點完它漫漫長夜的一更二更五更。——不知從那里論起的,我多少回數要想對了半空狂呼說:

“喂!您干么,這是俺的更夫。”

聽著他勻整的步趨,默默里仿佛在譜著什么調子。“滴嗒”,那單純的樂音透處,喘息都怕有斟酌吧!將人投向寂寞的人喲,自己也就夠寂寞的。

喏,伙計!你從那里來?走向那里去?這墨染的中宵,在我巡禮的路上,為什么偏偏碰著您?萬家空巷,兩壁的門都上拴了,為什么您不去憩息憩息?啊,我知道了:迢迢長夜,您是要憑了短棒空木擊碎這掩蓋到邊的黑暗?萬籟悄然,您或是要藉那細弱的微吟來喚醒他做著紫的夢綠的夢灰色的夢的癡人?然,也讓我作你一個同伴吧!不過,我怕的是:你我都湊巧早就是夢游病者,您的掙扎帶來的,黑暗愈加黑暗,酣睡者愈加沉酣。

您該說吧:那里話!夜來的愈濃,便越走近了發亮的明天。

啥,我要跳著走了。

小時候,在俺的家鄉,那千里遙遠住著我慈母的家鄉,我曾跟了像您樣的打更老頭,巡游過夜中的村莊呢。為你那回憶完全喚起了,宛如東風掠處,春節的萌動,又如吹噓的余燼,死灰復燃。它跟定了我,小孩子要吃糖似的欲望在胸中燒著抓撓著,使我久久不能忘下。

我很記得,在我八九歲時,我是怎樣的愛背了須發皓皓的祖父母跑向莊戶老頭們聚集的窠窖去呀!在那里像我樣大小的孩子不少呢,高高矮矮地擠著,差不多都是從父母手中偷偷出來的。雖然都不吱聲,快活卻波漾在心里,有時暗暗地悄悄地笑。

原來那時候,塾中夜學剛散,交到戌亥去了;夜既濃,天黑似鐵。家里不讓孩子們出門,在小孩子卻覺非出門不可了。那怕準挨一頓罵,還是情愿情愿的。

那地方是多少的所在呀。在冬天。

土窖是挖深了地棚草而成的。方方正正,有著徒然的四壁。覆柴為頂,花紋繁雜而細碎;柴上壓土,風雨雪都施展不開它的嚴威了。前面向陽處,緊貼了地皮有兩個扁扁的小窗。窗格用毛頭紙糊著,兩張紙簾可以卷舒上下。除卻一個井口似的窄門,這便是唯一流通空氣的地方。

那是多有趣的玩意呀,下得了土窖,便如埋在了地中;里面是很熱鬧的小天地呢。和平的空氣充滿著,又悶,又暖,頂容易使老頭們打盹睡覺了。我們小孩子卻從不睏,精神倒是反而興奮的。你看呀,這邊一堆,是玩小牌的,多半是老的中年人;輸贏論樹葉,石子,或頂闊綽了用在口袋里已磨亮了的青銅制錢。鋤鉤掛了,沒有事,只來消閑的,誰想發財來著?他們“神”極了:不住地用手抹一下嘴唇,取得一張“七梭子”,又拿得一張“六萬貫”,看看自己的,出;看看人家的,吃;真比那“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自然詩人還要陶然。

那一堆,是胡子很長了的老者,多半是比我們大了兩三輩的。他們聽說過康熙皇爺下江南的故事。他們親嘗過長毛賊的威風,南蠻子何長何短,狗咬了李四張三,只憑經驗就壓得倒人,“年輕的知道些什么!”我們的確在他們跟前著過迷呢。

再一邊,一個斗大字識得半邊的先生念著包公案。

又一邊是多少啣著煙袋呆笑的笨漢。

啊,一幕幕盡著掀罷,哪有完。——就中有一個人呢,他是叫做“瘦三叔”的。因為他瘦得出筋,故以瘦冠之;三或取行三之意,但叔之為叔,卻不詳它的來歷,蓋男女老幼都稱他為“瘦三叔”也。他50多歲了,在有錢的主是抱了孫子留了胡享福的時候,但他還是一條窮命呢。一年到頭窮苦著,而石凍臘月還得不到一個飽暖。他為兩擔柴,替我們村上打更。

喏,更夫,他便是您異鄉的同行,是我要特意提到的呢。

他,輕易不笑,笑是同他絕緣的;哭時也很少,哭是要有眼淚的呀!他終天苦喪著臉,閉著嘴,皺紋布著滿面。時間與命運織就的苦難之網,籠罩著他的全身。他秋忙了作短工,春閑時賣豆腐,冬天了拾柴,打更:生活算是豐富了吧,但那里是人過的?

他打更不是么?因為我從小喜歡柝聲,因此也就喜歡了他。我覺柝聲有一種含渾的偉大,有一種淳樸的美,像晚春布谷的鳴聲似的,帶來的是很古很古的一番夢境,幽邃,神秘,意味深長而濃郁。

在某一個二更天的夜里,同他,還有一個伙伴,我嘗到了更夫的滋味。

適值近朔的那幾天,天上沒有月,只如沸的群星密布著:發抖的微光閃爍,不能說沒有一點亮,但黝黑黛暗卻是說得上的。

“滴嗒”,我們爬出了那溫都的土窖,身上寒噤著。“瘦三叔”前面向導;打更人有他應有的路數。伙伴鎮后,他膽大。我介在二者的中間。走起來踢踢駝駝地,仿佛還有若干不聲不響的人在躡手躡腳地跟著。

“滴嗒”,我們走向了村邊。我有些心懷悚然。

望見漆黑的曠野了,一目無涯。像一顆小星的墜落,盡邊處有鬼火跳躍。小孩子怕黑暗。“英國的孩子是不哭的”。我怕的厲害。要喊不敢喊。

又是“滴嗒”。

我們走近了一處蒼柏林。林里滿是墳頭:舊的,漫生著野草;新的,嶄新;我的腿喲,邁不開步了。嗬,前邊伸手我扯住了“瘦三叔”的小棉袱;后邊我緊緊牽著伙伴涼涼的手指。心狂跳。周身為恐懼而戰慄。

終久,繞村一遭,重新回到熱都都的土窖。

天呀,里邊的熱鬧我幾乎也疑惑是鬼影的繽紛呢。

于今想來,卻后悔那時經驗的太少了。——那時是怎樣地怕著,現在是怎樣地愛呀!

喂,您城市的更夫,您可是“瘦三叔”的化身么?啊,我的朋友,我的鄉親,帶著我罷!我愿伴著你到那夢似的土窖去。我要再聽聽長毛的故事;我要再看看玩小牌的把戲,我要再同捋了胡須燒煙袋的老頭兒一塊出出神。我要再回到怕黑夜的……

俺的更夫!西邊看,即便是殘月,也已快落了;響亮地敲你的木柝呀!

“滴嗒。”

(發表于1930年11月9日《華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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