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是飛鴻:蘇東坡的詩旅人生
- 遠人
- 14906字
- 2023-03-06 16:41:07
第一章 京師之路——浩浩長江赴滄海,紛紛過客似浮萍

一
作為長江上游的重要支流,發源于四川松潘縣岷山南麓的岷江從北向南,經茂縣、汶川、都江堰、新津、彭山、眉山、青神、樂山、犍為、宜賓,貫穿整個四川中部,到宜賓匯入激流洶涌的長江后,便一路浩浩蕩蕩開始東流向海之程。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十月初,二十四歲的蘇軾正是從故鄉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舟發岷江,南至宜賓,再東入長江,經十一郡、三十六縣,行六十日行程后在湖北荊州上岸,再取陸路北上京師開封。
與青年蘇軾同行的,除了妻子王弗,還有五十歲的父親蘇洵和剛及弱冠的弟弟蘇轍一家。
對蘇氏父子三人來說,這已是第二次前往京師開封。
四年前,即嘉祐元年(1056)閏三月底,蘇氏父子同離成都,往京師開封赴考。蘇軾當時的心情與此刻相比,既有相同,也有不同。說相同,畢竟二十一歲與二十四歲相差無幾,都屬青春勃發之齡,面對前途會使人涌起非比尋常的渴望,尤其嘉祐二年(1057)金榜題名后,迎接其雄心的仕途大門已然敞開。名播天下的歐陽修、梅堯臣等考官無不震驚于蘇氏兄弟的罕見才華,連皇帝宋仁宗也在閱過考卷后驚喜萬分地告訴皇后,稱“為子孫得到了兩個宰相”。說不同,是此刻蘇軾剛剛守孝結束。得知母親程氏去世的噩耗后,剛剛及第的蘇軾當即和父親、弟弟返蜀奔喪。另外不同的是,當年蘇氏父子赴京走的是險峻陸路,此次選行水路,也是開闊視野和心胸的最佳選擇。
此刻身在岷江舟中,蘇軾既想起了故去的母親,也想起了四年前的點滴往事。
為求得第一次赴京趕考的支持,蘇洵特地帶上蘇軾、蘇轍二子,前往雅州(今四川省雅安市)拜見當地知州雷簡夫。雷簡夫在今日鮮為人知,在當時卻極負盛譽,與歐陽修奉旨同修《新唐書》、以“紅杏枝頭春意鬧”名傳海內的工部尚書宋祁特意寫過一首《贈雷簡夫》的五絕,稱其“大言滿千牘,高氣橫九州”,其中既見雷簡夫的當時聲望,也見他平日所交人物。“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的意思是只有自己不凡,才能交上不凡之友。蘇洵彼時雖為布衣,名聲卻已不小。當雷簡夫讀過蘇洵呈上的《六經》《洪范論》等文論后,震驚之余,大起相見恨晚之感。從這里也能看出,在大宋一朝,文人間的惺惺相惜并不受彼此身份限制,有才華的人自會得到在朝在野的各類同行的賞識。蘇洵心懷感激,當即命兩個兒子對雷簡夫行拜師之禮。
頗為有趣的是,今天讀者翻閱蘇軾兄弟的詩文集時,會發現竟“無一字及簡夫,似絕不知其人者”。原因是后來有個叫范偉的長安巨富,謊稱自己是武功縣令范祚的孫子。范偉若只是吹吹牛皮倒也無傷大雅,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花重金請人從墓中盜來范祚尸首與其祖母合葬,范家竟由此被免除五十年徭役。雷簡夫明知實情,卻在收受范偉賄賂后親題墓碑,為之張目。長安人人悉此惡事,卻知范偉背后有雷簡夫撐腰,乃至無人敢言。蘇軾兄弟雖嫉惡如仇,但若提筆揭露,又會想起自己父子當年接受過他的幫助,就索性一字不書了。
雷簡夫當時對蘇氏父子的重要幫助是,他當即給時任益州知州不足三年的禮部侍郎張方平、翰林學士歐陽修、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琦分別去信。在給張方平的信中,雷簡夫直接稱蘇洵負“王佐之才……豈唯西南之秀,乃天下之奇才爾”。在給歐陽修的信中,雷簡夫生怕對方不了解其人,在又一次稱蘇洵具有“王佐之才”后,還著重說到他“寡言笑,淳謹好禮,不妄交流”的性格。在給韓琦的信中,雷簡夫則贊蘇洵“皇皇有憂天下心”,并告知蘇洵父子將往京師開封,“謀就秋試”。
從一州之官到朝廷宰相,雷簡夫三封信一人不漏,足見他對蘇洵的由衷欽敬。
果然,當蘇洵準備完赴京事宜,帶兩個兒子蘇軾、蘇轍先去成都拜見張方平時,后者竟立以“國士待之”,并急不可待地上奏朝廷,舉薦年紀不輕的蘇洵為成都學官。理所當然的是,張方平絕非因雷簡夫來函才如此,而是蘇洵父子才學令其大為贊賞。當蘇洵問兒子蘇軾、蘇轍兄弟是否可參加鄉舉時,張方平的回答是,“從鄉舉,乘騏驥而馳閭巷也。六科所以擢英俊,君二子從此選,猶不足騁其逸力爾”。意思是他們參加鄉舉,就好比千里馬在小巷奔馳——大材小用了,哪怕金榜題名,也恐怕釋放不出二人的全部才華。臨行前,張方平不僅給他們置辦行裝、派人陪送,還不假思索地給關系已然交惡的歐陽修寫下一函極力舉薦蘇洵父子。
張方平能不假思索地給自己的政敵歐陽修去信,是他知道無論歐陽修與自己有何芥蒂,也絕不會忽視自己對人才的舉薦。面對蘇氏父子的才華,張方平對歐陽修的識才眼光的信任,就如同他對自己眼光的信任。所以,張方平堅信歐陽修絕不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徇私之舉。今人讀史至此難免感慨,宋時官場文人即便雙方不睦,一旦發現人才,便能立拋個人成見,行唯才是舉之事。從深處看,張方平的行為最為恰當地為后人展示了那個時代的文人風度,從側面解釋了為什么宋朝能涌現如此多的文學巨匠,也解釋了在“唐宋八大家”中宋人為什么能占六席,更解釋了后人眼里的“弱宋”為什么會出現如蘇軾這樣彪炳千秋的首席文人,這就因為真正坦蕩的時代胸襟在宋朝已到巔峰,后世再也未能企及。
二
到京師開封后的蘇氏父子,沒有辜負張方平、雷簡夫二人的期望。抵京后翌年,即嘉祐二年(1057)正月,蘇軾在省試中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的考卷令點檢試卷官梅堯臣大為稱贊,以為文章“詞語甚樸,無所藻飾”,當即呈給了主考官歐陽修。歐陽修讀過后也驚喜異常,本想列為榜首,轉念又恐該文出自自己得意門生曾鞏之手,為避嫌疑,將其列為第二。待揭榜之后,歐陽修才知此文乃眉州考生蘇軾所作。
當時還發生一事,楊萬里的《誠齋詩話》和陸游的《老學庵筆記》都有記敘,因二人文字稍有出入,此處綜合記述。事情是歐陽修閱卷后,問梅堯臣試卷中寫到的“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之事出自什么典故,胸藏萬卷的梅堯臣竟只能以“何須出處”四字作答。歐陽修也感迷惑,總覺此處必有典故,只怪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來。等蘇軾登門致謝時,歐陽修忍不住親問蘇軾,蘇軾說典故出自《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陽修一查之下,未見書中有載。過幾日,歐陽修再見蘇軾,又舊話重提。蘇軾回答說,“曹操滅袁紹時,將袁紹次子袁熙的妻子甄氏賜給曹丕。孔融說了句,昔日周武王伐紂后,以妲己賜周公。曹操忙問此事見于哪部經書。孔融的回答是,以今天的事情來看,意思相同。所以,自己考試時寫皋陶三次欲殺一罪犯,堯赦其三次之事,也不過是同一個意思——‘想當然耳’”。歐陽修聞言震驚,回去后對他人說道,“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到三月五日,宋仁宗親至崇政殿主持殿試,此時的蘇軾早已在禮部考試中以一篇《〈春秋〉對義》躍為第一。待宋仁宗殿試后,朝廷發榜,登科及第的有十六人,蘇軾居第六位,蘇轍居第十五位。同時上榜的,還有蘇軾不會想到在日后將左右自己命運的呂惠卿、章惇等人。發榜后,蘇軾依例寫了篇《謝歐陽內翰啟》的致謝文。歐陽修讀后,對梅堯臣說了句同樣彰顯宋人風度的名言:“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歐陽修還對三子歐陽棐說道,“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以歐陽修當時的文壇領袖身份,能對初出茅廬的蘇軾作此評價,令人不僅欽服歐陽修的眼光,更欽服其胸襟和對后學的熱忱提攜。
金榜題名,赴瓊林苑宴,無論是誰都會覺得自己已推開實現人生抱負的大門。蘇軾也一樣,尤其還有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大力推薦,蘇氏父子“隱然名動京師……文章遂擅天下”。不料,剛上云端的蘇軾得到母親程氏于四月七日亡故的噩耗,父子三人連歐陽修也來不及面辭即離京返蜀奔喪,將程氏安葬在眉州武陽安鎮鄉可龍里老翁泉側。
守孝時長,回頭補充幾句和蘇洵有關的話。當日攜蘇軾、蘇轍二子到開封后,蘇洵即執張方平和雷簡夫的信函拜見歐陽修。事情果如張、雷二人所料,歐陽修讀過蘇洵文論后,驚其才華可比漢代賈誼和劉尚,遂給朝廷上了封《薦布衣蘇洵狀》的奏折乞賜甄錄,結果只給了個試銜初等官的職位。當蘇軾和蘇轍同科及第后,蘇洵不無感觸地說了句,“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雖無功名,蘇洵的大名也因歐陽修贊賞而傳遍京師。等蘇洵回鄉第二年時,即嘉祐三年(1058)十月中旬,從雷簡夫來函中得知朝廷將詔令自己入京,“試策論舍人院”。蘇洵頗為不快,當他十一月收到命其赴京的詔令后,即于十二月一日給宋仁宗上書,以“臣不幸有負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為由請辭。不過,蘇洵的真實想法在給勉勵自己出仕的梅堯臣的信中說得明白,一方面覺得“茍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另一方面又覺得“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以就試,不亦為士林之士所輕笑哉”。意思是自尊心不能接受。半年后,已至嘉祐四年(1059)六月,朝廷又詔令蘇洵赴京。沒作猶豫的蘇洵繼續請辭,同時給歐陽修去信,不無蒼涼地以為“洵已老矣,而不能為矣”。
蘇洵雖覺自己“不能為”,卻不等于兩個兒子不能為。尤其是蘇軾,回鄉葬母后,對打開在自己前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和信心,從其“平生負壯氣,豈可遂爾休”的詩句看,希望自己有用于世的渴望與激情已躍然紙上。
到十月時,蘇軾兄弟丁憂期滿,作為新科進士該赴京辦理注官手續了。當時,蘇軾已娶妻王弗,蘇轍也娶妻史氏。時王弗雖有孕在身,卻和史氏一樣都愿隨夫赴京。蘇洵拒詔令歸拒詔令,但見二子都攜家而出,自不想孤老家鄉,決心“由荊楚走大梁,然后訪吳越、適燕趙,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便與蘇軾兄弟全家——包括蘇軾兄弟的兒時乳母任采蓮和楊氏,同舟而出,前往京師。
三
十月秋高氣爽。此時蘇軾正值意氣風發之時,何況今日此番入京將是仕途的全面打開,四下看去只覺天寬地闊,似乎無處不能任己翱翔。最重要的是,在舟上同行的都是自己至親至愛之人,而且父子三人兩年前在京師不都是被公認的才子嗎?對蘇軾來說,只覺前途如眼前江流般開闊。今人讀到此,不禁會想起前人李白寫過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詩句固然豪邁,卻終究是失意時的自我暗示。所謂“暗示”,也就是未能實現的愿望不肯消散,能不能最后實現,終還是未知之數。今天的蘇軾卻完全可以實現連李白也未能實現的理想,他不需要暗示自己“乘風破浪會有時”,眼前不正是乘風破浪的時刻嗎?
大河滾滾,舟行如箭。從眉州南行兩天后,至一百二十里外的嘉州(今四川省樂山市)系舟上岸。因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于樂山交匯,商賈游人自是不少,歷代名勝也多,最為天下揚名的是建于唐朝的樂山大佛,其頭、身、足三部,分別由烏尤山、凌云山和龜城山三山相連而成。一行人游興大起,登凌云山觀大佛,游龍巖和凌云寺。從后世宋徽宗年間邵博筆下“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州之勝在凌云寺,寺之南山,又其勝也。嘉祐中,東坡字其亭曰清音,又南山之勝也”的句子可見,當日蘇軾在游寺之時,除了題詩外還興致勃勃地將寺內能“俯江干,平視三峨,極曠望之致”的亭子題名為“清音亭”。這也是有史可考的蘇軾第一次為亭題名。
理所當然的是,出門所遇,不僅有事,還有人。蘇洵曾負笈八方,識人甚多,此刻想起嘉州相識,便攜二子出城十里,前去拜見隱居于此的老友程公望。程公望住在九頂山南麓,該處有三洞,洞名頗富道家色彩,分別為“白云”“朝霞”“清風”,合稱“白崖三洞”。程公望居于“朝霞洞”,專心致志地注解《易經》。因此,后人又將“朝霞洞”稱為“治易洞”。行程中能遇奇人異事,蘇軾自大為振奮,更何況他幼年的開蒙之師張易簡便是道士。此時蘇軾對道學和《易經》雖還談不上有多深的研究,卻也并非完全陌生,與程公望相談甚歡。
返城后已到黃昏,在渡口見一大漢瘦馬傍身,端坐江邊遠望,神情漠然。蘇氏父子雖是文人,卻性格豪邁,覺其頗有異人之姿,遂上前攀談。得知對方名叫郭綸,是嘉州一個監稅小官。交談中,知郭綸自幼習武,尤以弓箭見長,曾投軍河西,在與西夏交戰中固守三川寨立下戰功,卻沒見多少封賞;后在黎州(今四川省漢源縣)做過一段時間都監官,因無錢不能歸鄉,遂流落嘉州棲身。世間不平事從來隨處可見,對蘇軾來說還是初次親聞,感慨之下動筆為郭綸寫下以“河西猛士無人識,日暮津亭閱過船”為起句的詩歌相贈,蘇轍也為其贈詩,令郭綸大起知己之感。
旅途間的逢人遇事,都是眼界得以開闊之舉。當一行人于十三日登舟繼續南行時,蘇軾對嘉州幾日見聞既感慨倍生,又交織起對前途的展望。舟行不久,一首《初發嘉州》的詩歌在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筆下同題涌出。蘇轍的有三十六行,蘇軾的只有十二行,但后者令人更為過目難忘:
朝發鼓闐闐,西風獵畫旃。
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
錦水細不見,蠻江清更鮮。
奔騰過佛腳,曠蕩造平川。
野市有禪客,釣臺尋暮煙。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這首詩與蘇軾后期詩歌相比,說不上老辣,卻自有一股撲面而來的青春之氣。當然,說其不老辣,不等于說它不成熟。今天重溫此詩,能發現蘇軾的創作風格在起步之時,既不像李白那樣以想象取勝,也不像杜甫那樣以憂患為先,而是以自己對情感和事物的垂直挖掘為重心,至于能挖到多深,取決于才力和最后的思想深度。對當時二十出頭的蘇軾來說,他還不會知道自己踏上的這條創作之路,將等同于自己的人生之路。人生到不了極處,這種寫作也到不了極處,二者相輔相成。
舟往南行,嘉州遠去。岷江寬闊,水遠云高,對在故鄉待得太久的人來說,都會渴望故鄉外的天空。離開眉州的蘇軾,還需一些時日才能離開四川。
四
嘉州南下的下一站是犍為,路程遠近與眉州到嘉州無異,也是整整一百二十里。這就意味著一行人至少須舟行兩日。當船只靠岸后,蘇氏父子游覽過山水旁的子云亭后,特意出縣北百里,尋訪書樓山。身為讀書人,蘇氏父子早知山上有座頗為聞名的“王氏書樓”。不料,尋至樓前方見書樓已凋零為陳跡,昔人已去,散書蒙塵。蘇軾落筆而下《犍為王氏書樓》一詩,發出了“云是昔人藏書處,磊落萬卷今生塵”的感嘆。當時,蘇軾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的書樓雖傾,王氏后人仍在。整整二十一年后,當蘇軾因“烏臺詩案”貶至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時,第一個聞訊前來拜見的便是這座書樓的主人王齊愈和王齊萬兄弟。這是人生的奇妙之處,該認識的遲早會在某個時刻隨緣分而來。人也只在事后才知,命運的種種安排,似無意總有意。蘇軾與遷住武昌的王氏兄弟被安排在二十一年后相識,大概就是命運為了增加蘇軾對歲月滄桑的無盡感慨了。
離開犍為,船取東南,數日后到達宜賓。該地為川、滇交界處,素有“長江第一城”之譽,也是自古以來的南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遙想先人由此離川入滇,一路經鹽津、昭通、東川、永仁、大理、保山、怒江、瑞麗等地,直入緬甸,不知路上有過多少汗水與淚水;也正是在這里,金沙江、岷江匯合成滾滾東去的長江。因此,到達宜賓就意味著旅途將由南往東,此后的行程將更為開闊、更為艱險,也更為漫長。
人生有些路,總與人擦肩而過,成為永遠的未走之路。當時,蘇氏父子站立船頭,朝西南遠望崇山峻嶺的云南,卻不可能就此轉向而去。對他們來說,這里不僅是地理上的交界地,更是歷史與長河的交匯處。蘇軾按捺不住復雜的心情,在舟中揮毫寫下《過宜賓見夷中亂山》一詩。從該詩“豈無避世士,高隱煉精魄。誰能從之游,路有豺虎跡”的結句來看,能見出蘇軾對山危路險的云南有種艱辛難涉的感受,同時還見出他將仕途的不祥預感和大自然叢林法則進行類比,這些一言難盡的復雜心理似乎在某個瞬間聚集為涌至心頭的避世之想。需即刻交代一句,這不是蘇軾第一次有避世之想,兩年前在京師赴瓊林苑宴時,他就與坐在身邊的蔣之奇相約,日后到陽羨(今江蘇省宜興市)卜居。很難想象,剛剛抵達首座人生高峰、還未領教仕途甘苦的人會有退身之意,唯一能解釋的是蘇軾早年接受的道家出世思想在他的內心總時不時冒出,不可忽略地成為蘇軾日后面臨逆境終能超脫的性格元素。
像要強化蘇軾心中的避世想法一樣,當蘇氏父子一行抵達下一站牛口時,正值“日落紅霧生”的黃昏。系舟投宿后已夜幕降臨,時時都在觀察的蘇軾面對“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的生活場景,再次難以置信地涌上“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的思想起伏,以至發出“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的追問。蘇軾明明青春正盛、前途在望,換作他人,幾乎不可能有“甘與麋鹿友”的想法,在他這里偏偏出現了,這就足以說明在蘇軾內心對身入仕途還是身入大自然的矛盾已然出現。作為正統的儒家思想總教導人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修習過道家思想的人,又總是擺不脫“自然無為”的左右。當然,儒道兩種思想談不上對錯,人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就會走向什么樣的人生。這也無怪蘇軾當夜輾轉難眠,索性披衣走至窗前,在新月朗照間又寫了一首《牛口見月》,其中“幽懷耿不寐,四顧獨彷徨”令后世如讀蘇軾的當時心境。越是思緒深沉的人,才越會有獨自看向自己內心的舉動。“認識你自己”不僅是古希臘的箴言,還是古今中外所有思想者從未回避過的自我追尋。人在青春時很難徹底認識自己,蘇軾能在似錦前程的起點感到“彷徨”,已是常人難達的境界了。
幸好,正因為是在前程起點,能左右人的終究會是青春激情。當一行人翌日行至戎州時,眼前秋風撫江、明月攀崖,千年前秦軍破滇、漢武通夷的歷歷往事喚起了蘇軾心中難以抑制的激情,一首直截了當的《戎州》自筆端飛瀉,其中“往時邊有警,征馬去無還”的慷慨詩句能使讀者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迫人氣勢。歷史總令人情難自已,就因為活著的人到不了千年前的過去,過去卻能在今人心里喚起“恨不彼時生”的追懷之感。
此時,豈止蘇軾激情難抑,連年至半百的蘇洵也在“往事越千年”的激情涌動下,在舟中撫出一曲激昂琴聲。聲聲入耳間,蘇軾心中涌起更壯闊的情感激流,當即又寫下一首《舟中聽大人彈琴》,從“江空月出人響絕,夜闌更請彈文王”的結句能看出此時的蘇軾已不再“彷徨”:一路舟行所見無不錦繡江山,連父親都有如此激情,自己青春正盛,又如何能辜負父母和圣人之書的諄諄教誨?尤其父親已談不上仕途理想,自己若還糾纏于入世和出世,豈不有負父母期望?還記得母親曾說過“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這是畢生難忘的刻骨之言啊!
在現實生活中,人的心境常常與天氣掛鉤一處,深感歷史蒼涼的蘇軾恰到好處地迎來了連綿不斷的秋雨。當舟至南井口(今四川省江安縣)時,蘇軾眼中所見已無處不“深榛煙雨埋”。在這里任平泉令的是一個叫任孜的眉州人,與蘇氏父子既是名副其實的同鄉,也是與蘇洵交往多年的老友,其學問、氣節都名聞鄉閭。聽聞蘇氏父子到此,任孜冒雨乘馬急匆匆趕至江邊相見。從蘇軾“江湖涉浩渺,安得與之偕”的句子看,任孜既是為老友蘇洵送行,同時也是對蘇軾、蘇轍兄弟贈以匡時濟世的良勸。其時,任孜正督治水患,公務纏身,抽暇見友后還得趕回公署,因此蘇氏父子沒有在此處過夜。臨到出發時,任孜頗為不舍,互道珍重后告別,并邀蘇氏父子幾人能再來南井口相聚。
親見任孜為官一方、與民除患的行事,蘇軾內心感佩而震動,深感以儒家為修為才能以天下為己任。當再過瀘州合江縣安樂山時,蘇軾望著對岸的滿山秋葉,又若有所思地寫下了“天師化去知何在,玉印相傳世共珍。故國子孫今尚死,滿山秋葉豈能神”的絕句。此詩頗能反映蘇軾當時的內心,詩歌落筆寫到的“天師”是漢代五斗米教的創始人張天師。傳聞張天師修道成仙,安樂山上的樹葉布滿其寫下的符篆,被人信奉至今。就安樂山本身來說,也頗富傳奇色彩。據說安樂山方成之時,一夜大風將其拔去,后被人在容子山發現,乃至眾口相傳“山是神仙所遷”;又說有張天師符篆的樹葉都是荔枝葉,比其他地方的荔枝葉長得多。蘇軾那句“滿山秋葉豈能神”已表明,對道學所謂出世成仙說心生反感,乃至以詩譏諷。由此可見,在途中經過一些思想交鋒之后,蘇軾已逐漸確立了自己對儒家入世的肯定。這是仕途要求的肯定,也是天下士人集團的肯定。
五
舟行不停,一行人再經渝州(今重慶市),過涪州(今重慶市涪陵區),經明月峽后,入豐都縣靠岸停舟。在豐都,當地一姓李的知縣趕來相陪,一起登縣內最高峰平都山覽勝。說是最高峰,就平都山本身而言,海拔不足三百米,“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平都山確有仙名。宋真宗朝的張君房在《云笈七簽》中說得明白,平都山乃“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福地,山上有一道觀,名“仙都觀”。傳聞,古時有個叫陰長生的道士潛心修道,活到一百七十歲時仍面如童顏,最后白日成仙,其成仙地點就在仙都觀中。據說,陰長生還是漢光武帝劉秀的陰皇后的曾祖。越久遠的事越易令人深信不疑,不僅平常游客來此游覽,就連士大夫路過此地也無不上山一觀。
一行人剛剛走到仙都觀前,早有道士出外相迎,料是李知縣提前通知。幾人至觀內游看,道士在一塊名為“金丹訣”的石刻前停步,對蘇氏父子介紹說石上文字乃陰長生親刻。李知縣大約想獲得新科進士認同,便問蘇軾石刻是否為真跡,蘇軾只簡單答了句“不知也”,又順筆寫了首《留題仙都觀》,從結句“泠然乘風駕浮云,超世無有我獨存”中能充分看出,他此刻的心理已徹底轉化為對真實或現實人生的直面和肯定。
離觀后,李知縣將蘇軾父子請至縣衙。蘇洵這才想起自己剛到,李知縣如何便已得知?李知縣回答得神秘莫測,稱自己數日前便知蘇氏父子將至。蘇洵頗為奇怪,再問之。李知縣告知,此處仙都山有只老鹿,無論野獸還是獵人都無法將其捕獲,當有遠客前來時便在夜里鳴叫,自己連夜聽到鹿鳴,便知是有遠客來臨了。蘇軾聽得大為驚異,這些沿途異事無不喚起其詩興,也是見聞的增長。
當一行人再次登舟東去時,時令已至小寒。當夜下起大雪,雪助詩興,蘇氏父子擬以《江上值雪》為題各寫一詩。動筆前,三人談到歐陽修有一說法,詩人若寫雪,必得避開前人已然用濫的“鹽”“玉”“鶴”“鷺鷥”“飛絮”“蝶舞”等陳舊意象。蘇軾索性提出,不僅這些意象不能用,還得剔除如“皓白”“潔素”一類的陳詞濫調。實際上,這是蘇軾對語言展開的一種自我訓練。今人讀蘇軾作品,很少覺其語言陳舊,就說明蘇軾對語言的實踐和認識到了至高之境。彼時的蘇軾詩歌,雖不能和他日后到達巔峰期的作品相提并論,但青年時的非凡意識決定了他延續終生的攀越。這是所有真正的詩人的必走之路——進入語言,但也必然會發現——說語言古老,就因為語言原本是歷史的一部分。
歲晚天寒,當蘇軾一行至忠州(今重慶市忠縣)時,果然就面對了歷史。
在蘇軾沿途寫就的四十六首詩作中,最令我讀來震動的就是他寫在忠州的《屈原塔》一詩。對后人來說,是否熟悉屈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體會屈原傳承千載的士大夫氣節,氣節是歷史觀得以塑造的先決條件。對當時赴京師更是赴仕途的蘇軾來說,“屈原”二字所代表的氣節對其感染至深。從蘇軾《屈原塔》詩中“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來看,青年蘇軾的歷史觀已一步到位,從此再也沒有更改過。當時寫下這些句子的蘇軾還不能預料,屈原的命運就是從古至今全部詩人的命運起點和縮影。從當時的現實來看,歷史是蘇軾必然遇見的生活現實;就生活本質而言,歷史相當于現實,所以面對歷史就是面對自己已經或尚未涉足的現實。
過忠州后,面對的史跡更多,尤其經萬州武寧縣(今重慶市武陵鎮)西時,眼前出現的木櫪山有著渺不可追的歷史身影。據說,大禹治水時曾路過此處,見周圍群山盡為水沒,唯獨此山木櫪不動,驚異之下遂將其命名為木櫪山。木櫪山上有寺,名白鶴寺;有觀,名白鶴觀。據孔凡禮先生考證,蘇軾寫在此處的詩雖名為《過木櫪觀》,實為白鶴觀。從《過木櫪觀》一詩“石壁高千尺,微蹤遠欲無”的落筆來看,蘇氏父子三人均未登山,但都被遠古情懷所縈繞。天地蒼茫間,蘇氏三人不約而同作詩,為眼前緩緩橫過又飄然遠去的曠古幽懷感染。可惜的是,當年蘇軾筆下出現的“木櫪觀”早已在后世(也是歷史)風云中毀滅。晚清進士劉貞安(1870—1934)曾將蘇軾《過木櫪觀》詩鏤為石刻存觀,今早已移至重慶市奉節縣白帝城內。今人登木櫪山,除了一口與觀同修的千年古井外,一切都不可復見,唯千年前蘇氏父子的詠嘆恍然在滿山樹葉聲中聽聞。
舟行不停,數日后已到夔州(今重慶市奉節縣)。一行人下船休歇,在安頓好女眷后,蘇氏父子三人結伴訪白帝廟、永安宮這些聞名天下的三國遺跡。當蘇氏父子行至江邊,千年前的八陣圖遺跡赫然在目。當時蘇軾所見與陸游后來在《入蜀記》中的記載幾無差別,即“碎石行列如引繩,每歲江漲,磧上水數十丈,比退,陣石如故”。早在過木櫪山時就心懷“斬蛟如猛烈,提劍想崎嶇”的蘇軾,面對眼中的魚腹平沙、曠古江天禁不住思連千古,并寫下《八陣磧》一詩。蘇軾從“平沙何茫茫,仿佛見石蕝”起筆后,思緒便如千回百轉之潮,三十行詩句一氣呵成,既有“英雄不相下,禍難久連結”的憂憤,又有“孔明最后起,意欲掃群孽”的渴盼,更有“志大遂成迂,歲月去如瞥”的流年惆悵。今人很少提及蘇軾早期之作,但只要翻開,就很容易發現青年蘇軾的激情與沉思,有著與當時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這些早期詩歌雖涉典故,卻與“掉書袋”無關。沒有親臨其境,也無從產生對浩渺時空的感慨,更無從使自己內心生發“千古壯夔峽”的丈夫豪情。
翌日,舟從夔州東出。此時,眼前所見,就是天下揚名的長江三峽了。
六
三峽第一峽為瞿塘峽。兩崖對峙,中貫一江,瞿塘峽則為三峽之門。
眼前所見,碧浪滔滔,直下千里。對蘇軾等人來說,第一次面對如此寬闊大江,只覺視野縱橫、胸襟大開,眼前果然“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偶然還能看見懸崖山路中的樵夫身影。蘇軾思緒悠長,筆下的詩句也變得綿長,一首六十行的長詩《入峽》從筆下噴涌而出。瞿塘景色,盡在其中,“墜崖鳴窣窣,垂蔓綠毿毿。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同時深覺樵漁艱辛,悲憫之情筆端難抑,“伐薪常冒險,得米不盈甔。嘆息生何陋,劬勞不自慚”,各種情感起伏終于凝聚成對自我的心中俯望,“振翮游霄漢,無心顧雀鵪。塵勞世方病,局促我何堪。盡解林泉好,多為富貴酣。試看飛鳥樂,高遁此心甘”。
這里的“高遁此心甘”絕非當初的出世之想,而是蘇軾面對無盡江天時發現,能讓身心獲得徹底自由的去處便在眼前的天地之間。人與自然,從來就無法分開,不論儒家、道家還是佛家,思想雖各異,卻沒有任何人會對大自然作舍棄。蘇軾筆下的“高遁”,無非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渴望。古往今來的詩人,面對大自然容顏盡露時鮮有出世之想,投身自然,永遠是豐富心靈的最佳方式。
對蘇軾等人來說,身在目難窮盡的三峽水路,恍如行走于“天上人間”。瞿塘峽過后,便是煙飛云渺的神女巫峽和西陵峽,所謂“高山尋云,怒湍流水”說的就是遮天蔽日的巫峽。蘇軾緊接著寫下詩句更長的《巫山》,一瀉而下的七十八行詩句將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想、所盼書寫得淋漓盡致,其中既有“蒼崖忽相逼,絕壁凜可悸”的險峻,也有“去隨猿猱上,反以繩索試”的生活艱辛,更有“貧賤爾何愛,棄去如脫屣”的心靈超脫。此外,還有奇情異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這座正對巫山的廟前,日日都棲有數百只烏鴉。當客舟將至,鴉群便遮天蔽日迎于數里之外;當客舟遠去,鴉群還會送出數里。當地土人將其稱為神鴉,沒有人敢去相害。蘇軾也不無驚異地寫下“江上饑鳥無足怪,野鷹何事亦頻頻”之句。
三峽未已,已至巴東。巴東縣今屬湖北,這就說明蘇軾等人已離開蜀地,故鄉已到了何止千里之外的身后。大約風光無限,船只未停巴東,繼續東行。近歸州(今湖北省秭歸縣)時,一座仍連巫峽的村落撲入眼簾,這就是令人大起歷史感傷之情的“昭君村”。漢代昭君出塞,乃千百年來無人不悉的哀婉往事。蘇軾遠望村影,思古之幽情固然難免,在其筆下出乎意料地出現“古來人事盡如此,反覆縱橫安可知”(《昭君村》)之句。此句無論何時來讀,我們都能感受到彼時蘇軾經歷現實和歷史的心靈磨礪后,思緒已跳出了一般文人難以跳出的事件局限,獲得了一種古今相接的時空跨越之感。
歷史起伏,江流也起伏。進入西陵峽后航道曲折,怪石林立、灘多水急,為三峽中最為兇險的一段行程。出歸州三十五里后,已至談虎色變的新灘。此處南岸為官漕,北岸為龍門,水流湍急,為三峽至險之處。新灘以前叫“新崩灘”,據說是山崩石裂而成,暗礁密布,舟毀人亡之事頻頻發生,而此處又偏偏是“西陵古郡,南國上游。巴蜀恃為咽喉,荊楚倚為根柢”的要害之地。宋仁宗年間,因發生在新崩灘的舟難太多,乃至朝廷下令在十月至十二月間禁止行舟。當時,每任官員均想治理新崩灘,但都無功而返。直到皇祐三年(1051)時,歸州知州趙誠在此悉心疏導,用“堆柴燒石”之法治灘馴水,鑿去礙航礁石,才使灘害減少,禁舟令始被撤除。當蘇軾一行乘舟至新灘時,筆下詩句仍是提心吊膽的“扁舟轉山曲,未至已先驚”,并細致入微地描寫出“大魚不能上,暴鬣灘下橫。小魚散復合,瀺灂如遭烹”的險惡之況。好在一路有驚無險,除因大雪在灘下被迫停留三日外,余路皆順利。等船只再過黃牛峽和扇子峽后,眾人終于如經歷一次人生般走出了既氣象萬千又驚心動魄的七百里三峽。
七
出峽之后,前面便是劉備征吳時遭遇火燒連營之敗的夷陵縣(今湖北省宜昌市)了。行程雖然疲憊,蘇氏父子等人還是興致勃勃,停舟后先往峽州上二十里北峰下的三游洞游覽。“三游洞”的洞名得于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8)間,時任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升為忠州刺史,攜弟白行簡同行赴任時,在此與代理通州(今四川省達州市)刺史元稹意外相遇,三人酒后游山時發現一天然溶洞。元稹當即說道:“吾人難相逢,斯境不易得,請各賦古調詩二十韻,書于石壁。”白氏兄弟俱贊此議。果然,白居易不僅在洞中石壁上留下古體詩二十韻《三游洞》,還在日后為詩集撰序時補有“水石相薄,磷磷鑿鑿,跳珠濺玉,驚動耳目”的動人描寫,并在序尾寫有“以吾三人始游,故目為三游洞”,竟至天下皆知。今蘇氏父子身既至此,豈能不觀前人筆跡?當下興致勃勃,入洞而行。
當日,陪蘇氏父子同游的是當地一亭吏。亭吏對自己能親見名動京華的蘇氏父子,難抑興奮之情,于是一邊游洞一邊向三人乞詩。從這里可見,宋時文風極盛,文人乃天下人眼里最值傾慕之人。神游古人的蘇軾提筆在石壁上寫下了三首絕句。到翌晨舟發之時,已得三蘇詩的亭吏又急匆匆趕來,稱自己將詩品味再三卻意猶未足,想請三人再多題幾首。蘇軾當即鋪開紙筆,又寫下一首二十四行的五言詩相贈。亭吏收后,大喜拜別。
因蘇軾妻子王弗身懷六甲,分娩時日將近,一行人也放慢了速度,緩舟至六十五里外的遠安縣。縣內有清溪寺,據說是戰國時鬼谷子故居。幾人游清溪寺題詩后再往臨江山上的甘泉寺,而甘泉寺是東漢以孝聞名天下的姜詩故居。此時冬風蕭瑟,幾人在廟前朝南岸望去,名為姜詩溪的泉流仍自奔涌不息。面對古跡遺風,蘇軾不由得發出“古人飄何之,惟有風竹鬧”的感慨。今人總問遠行的意義何在,從蘇軾這里來看,所謂遠行,便是與途中的歷史相遇,與自己的情感相遇,與塑造內心的種種感受相遇。人要真正地成為自己,遠行的見聞是必不可少的構成要素。
待幾人盡興登舟,終入夷陵后,不覺感慨有之,感激更有之。說感慨,是因秦朝白起和三國陸遜都曾在夷陵火攻破敵,立下不朽功名。此時,蘇氏父子面對四處遺跡,自然感慨不虛此行。說感激,是因夷陵乃歐陽修景祐三年(1036)被貶為夷陵令時的謫居之地,歐陽修對蘇氏父子不遺余力的舉薦,確是無日或忘。
今人翻開《古文觀止》,能見歐陽修名垂不朽的《醉翁亭記》,而未收其內的《至喜堂記》其實并不遜色于前者。至喜堂是歐陽修二十二年前在謫居地夷陵的居所。時為夷陵長官的是尚書虞部郎中朱再治,與歐陽修有舊,心里不忿歐陽修無辜被貶,遂將縣舍廳事東面的堂屋修為歐陽修住宅,待堂屋落成又邀集賓客為賀,使歐陽修感慨夷陵的貶謫生涯委實“既至而后喜也”,索性便將其命名為“至喜堂”了。住下之后,歐陽修發現地屬僻遠的夷陵絕少有官員愿意前來,即便委任于此也很難住滿一年。但恰恰正因為如此,夷陵這個少有官吏橫行之地才保存了淳樸民風,只覺此處“江山美秀,而邑居繕完,無不可愛”。
蘇氏父子三人在緩步游堂時自然不能預料,蘇軾日后的仕途生涯將一次次重復歐陽修的命運,甚至與歐陽修被貶后的心境也一并繼承了下來。當時,蘇軾所想還只是三年前在京師開封見到的歐陽修音容,對幫助過自己的人,小人自是恩將仇報,君子則會飲水思源。在《夷陵縣歐陽永叔至喜堂》一詩中,蘇軾對歐陽修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淋漓盡致:
夷陵雖小邑,自古控荊吳。
形勝今無用,英雄久已無。
誰知有文伯,遠謫自王都。
人去年年改,堂傾歲歲扶。
追思猶咎呂,感嘆亦憐朱。
舊種孤楠老,新霜一橘枯。
清篇留峽洞,醉墨寫邦圖。
故老問行客,長官今白須。
著書多念慮,許國減歡娛。
寄語公知否,還須數倒壺。
這首詩無論何時讀來都能見出詩中縱橫交織的歷史感嘆和彼時目睹,以及蘇軾對歐陽修的真摯感懷。蘇氏父子得歐陽修大力舉薦——不僅在當時,還將在日后——今日父子恰能經過歐陽修昔日住堂,令人覺得似有一種冥冥中的命運安排。這首詩也是蘇軾自故鄉行舟至此,經一千六百八十余里水路,再至江陵(今湖北省荊州市)舍舟登陸前寫下的最后一首詩。蘇軾用它結束了一段非凡之旅,這也表明他自己的另一段人生將自然而然地展開。
八
當整整六十日水路在江陵終結時,已至十二月深冬。
一行人終是疲倦,尤其王弗已臨盆在即,蘇氏父子決定在江陵暫歇,待年后再啟程。
當地知州王璋對蘇氏父子來此頗為興奮,為其安排了食宿。
終于得閑了。蘇氏父子遂將沿途詩文進行整理,打算結個集子刊行。在后人眼里,這部被命名為《南行集》的詩集包含蘇軾初試鋒芒的第一批作品,內收蘇軾詩文四十六首、蘇轍詩二十六首,蘇洵詩為整數剛剛十首,共計八十二首。這部詩集是對沿途所寫詩文的總結,也是對一段人生旅途的總結,同時還是一次對語言的總結。蘇軾為詩集撰序時落筆便稱,“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這段話雖出自蘇軾青年時的手筆,卻委實能對應暮年歐陽修為梅堯臣詩集撰序時所確認的“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之言,令人贊嘆。
除了整理詩集,還有一件大事發生。到江陵后不久,蘇軾的身份不再只是兒子、兄長和丈夫,還成為父親。妻子王弗生下一子,取名為蘇邁。
休息將近一個月,到翌年正月五日,一行人再次登程,先取陸路過荊門軍(治所今湖北省荊門市),又發浰陽(又名麗陽,今屬湖北省鐘祥市胡集鎮境)、渡漢水,至襄陽后越峴山和萬山,特意去隆中拜訪諸葛亮故居,然后入河南境內,過唐州(今河南省唐河縣)和昆陽(今河南省平頂山市),至許州(今河南省許昌市)結識了時任簽判許州的范仲淹次子范純仁。在蘇軾心里,此時的最大遺憾是未能在范仲淹生前親聆教誨,能與其子結交也算是完成了一樁心愿。
終于,陸行一個多月后,眾人于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到達京師開封。
雖是第二次進入京師開封,若與第一次相比,差別不小:嘉祐元年(1056)入京時,蘇軾、蘇轍是無人知曉的考生;此次入京,已為名滿京華的進士,前程將展,心情自是更為開闊,可以好整以暇地看看這座金碧輝煌的都城了。
對于北宋京師開封,在晚至蘇軾身故后才誕生的兩件作品對其進行了精美絕倫的描畫,其中第一件是張擇端畫筆下的《清明上河圖》,第二件是孟元老所著的《東京夢華錄》。張擇端的畫卷讀來直觀,孟元老的回憶(《東京夢華錄序》)筆觸則令人更為感慨萬千:“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
北宋京城開封之所以令后人向往,不僅是使人“莫知厭足”,更令人在盛世繁華中感受到生活的安定與隨性而行。蘇軾生活在如此繁華都市又如何會無激情,尤其是他自己的人生將從這座京城得到真正展開,即使進京兩個月不到的四月八日有恩于他的梅堯臣仙逝,一時的感傷仍讓位給了海闊天空的明日期待。這次,歐陽修和楊畋等人分別再次舉薦了蘇軾兄弟,開封知府、書法大家蔡襄更與蘇軾窗前論書。到嘉祐六年(1061)七月,蘇洵經有“鐵面御史”之稱的趙抃舉薦為秘書省試校書郎剛近一年,又被任命為河北霸州文安縣主簿,與項城令姚辟修纂《禮書》。是年八月二十五日,宋仁宗再次親御崇政殿制策取士,考官為胡宿、沈邁、范鎮、司馬光、蔡襄五人,結果蘇軾入三等、蘇轍入四等。大宋自太祖趙匡胤開國百年以來,以制策入三等的只有吳育和蘇軾二人。歐陽修難抑興奮之情,給時為殿丞的焦千之去信寫道:“蘇氏昆仲,連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
朝廷詔令下達,蘇軾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蘇轍為商州軍事推官。
這是蘇軾漫長人生中的第一個官職。當蘇軾于十一月辭別父親蘇洵,與送己赴任的弟弟蘇轍離開開封城門時,才算真正結束了自己的京師之旅。兄弟長途并轡,雖時入深冬,卻是名副其實的青春做伴。在二人心頭,除時不時被將臨的離愁別緒侵擾外,更多的是面對人生夢想的召喚。即便詩書飽讀、歷史橫胸,身前身后落葉飄飛,蘇軾也不可能料到,此時此刻的自己,與其說正投入前程,不如說正投入廣闊無邊的命運。到許多年以后,蘇軾才能親身體會,命運的最大特征,就像他走過的浩蕩長江處處布滿激流暗礁,明天的漩渦究竟會在何處沒有人能提前獲知。從古至今,活在人間的每個人,無不在這樣的命運籠罩之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