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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

無錫云水澄明、婉約柔靜的太湖附近,有一處僻靜的山坳,七〇二所就建在這個地方。

這里的廠房和大樓都掩映在濃郁的樹木中,顯得有幾分神秘。它背靠一座名為玉龍山的山坡,翻過這座只有200多米高的山,就是浩瀚的太湖,因而在研究所可以聽得到太湖的呼吸,聞得到太湖清新而濕潤的水汽。這里與太湖近在咫尺,水源充足,是個研究船舶的理想的地方。

1951年七〇二所建立于上海黃浦江畔,主要從事船舶及海洋工程領域的水動力學、結構力學、振動、噪聲、抗沖擊等相關技術的應用基礎研究,以及高性能船舶與水下工程的研究設計和開發。1965年總部搬遷至無錫,設有上海分部和青島分部。

70多年一晃而過,七〇二所為我國船舶和海洋工程事業的不斷發展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

七〇二所成功研制了大深度載人潛水器、掠海地效翼船、小水線面雙體船、水翼船、援潛救生設備、Z型全回轉推進器、高速游艇、水上游樂設施、環保型保溫棉生產線,以及以藍藻打撈和處理、生態清淤裝備為代表的水環境治理裝備等系列產品。七〇二所為我國船舶和海洋工程事業及地方經濟發展做了大量非常有價值的研究,許多科研成果已轉化為產品,或應用于船舶設計、建造和標準規范的編制中。

七〇二所是中央企業的下屬單位,雖然它不屬于江蘇省和無錫市管轄,但畢竟設在無錫,職工中有不少無錫人,外地人更多。對許多人來說,故鄉有兩個,一個是生長之地,一個是成長之地。許多外鄉人出了校門,就來到無錫太湖邊,集體宿舍也在附近。慢慢地,他們也和本地職工一樣,散居在無錫各個住宅小區,成了這座城市的新居民。

徜徉在無錫悠閑又不失繁華的街巷,流連于明麗柔美的太湖、大運河風景,出入商場餐館,接送孩子讀書,不知不覺就融入了這座富有溫情和詩意的水鄉城市。他們在這里扎下了根,能聽得懂吳儂軟語,也適應了江南特色的民風民俗,不少男青年娶了當地的女子為妻,當然也有女青年嫁給當地男性。

無錫作為成長之地,已成為他們的第二故鄉。他們的習慣和眼界,也有了這座滿城彌漫著花木氣息的古城特有的清鑠之氣。

無錫一些企事業單位常組隊赴七〇二所參觀全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深海技術科學太湖實驗室(以下簡稱“太湖實驗室”)裝備廣場、展示廳、大型耐波性操縱性水池和綜合展廳,聽取葉聰等七〇二所領導或專家做關于中國載人深潛精神的專題報告。《無錫日報》《江南晚報》等本地新聞媒體非常關注七〇二所取得的科研成果,經常跟蹤報道宣傳。無錫人對七〇二所的狀況已耳熟能詳。

走進七〇二所大門,寬大的廣場上3臺完全按照原樣復制的載人潛水器模型赫然在目,成為該所令人矚目的一道亮麗風景線。這3臺模型所有的細節都做得十分逼真。如果不說明,首次走近模型的人可能會誤認為它們是真家伙。

幾乎所有進入七〇二所辦事或參觀的人,都會在3臺模型前駐足拍照。

是的,這3臺代表我國不同歷史階段深潛探索水準的載人潛水器,都是由七〇二所設計并參與研發和海試的。它們的基本結構相似,但在一些重要部件的規格、品質方面有顯著的差別,大小也不一樣。7000米的“蛟龍”號自重22噸,體形小于“奮斗者”號,大于“深海勇士”號。“蛟龍”號是我國首先研發的深海載人潛水器,歷經艱巨的摸索和一次次的失敗,經過長達10年的時間才研制成功,可以說十年磨一劍。研制成功后,這臺潛水器又經過循序漸進的海試過程:600米、1000米、3000米、5000米、7000米,步步深入,步步驚心。整個研發過程是一個系統工程,全面記錄了中國深海載人潛水器“蛟龍”號走過的艱難歷程。“蛟龍”號是中國深潛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個標桿。但這并不是說,“蛟龍”號成功后,后來的“深海勇士”號、“奮斗者”號的研制就輕松了。

這條探索之路任重而道遠,目標是清晰的,但并不平坦,而是彎彎曲曲、溝壑縱橫。參與開拓創新的團隊驀然回首,身后這條踏過的路讓人悚然一驚而又揚眉吐氣。

“蛟龍”號通身是白色的,只有頂部被漆成紅色,頭部有一個很突出的“帽檐”,主體的橫截面近乎圓形。4500米的“深海勇士”號體形最小,自重只有20噸,主體同樣是紅頂白身,橫截面近似方形,頭部扁平,“帽檐”被去掉了。11000米的“奮斗者”號體形最大,自重達36噸,主體被漆成綠色,加上橙色的頂和白色的邊,華麗而時尚,有種英姿煥發的氣質。

“奮斗者”號10余次抵達過地球海洋最深處的馬里亞納海溝。這條被人認為難以到達的溝壑,對于“奮斗者”號的潛航員來說,已經是一片熟悉的風景了。中國自主研發的這臺深海載人潛水器是目前世界上最為先進和最為優良的載人潛水器之一,體形比另外兩臺大了一大圈,橫截面是紡錘形的,“帽檐”比“蛟龍”號的更大更圓。

“蛟龍”號和“奮斗者”號的外形有很大不同。2022年5月8日,“奮斗者”號總設計師葉聰在中央電視臺《面對面》節目中說,“蛟龍”號基本上是圓形的,但“奮斗者”號是鴨蛋臉,近似長方形,很皮頭(北方話,耐用、結實的意思)。因為所承受的壓力不同,“蛟龍”號的下潛深度是7000米,“奮斗者”號的下潛深度超過1萬米。

人們戲稱它們為“三兄弟”。“三兄弟”在不同的海域深處進行科學考察和探索,在同類型載人潛水器中,都處在世界領先的位置,尤其是萬米的“奮斗者”號。作為國之重器,它們使得中國在落后國際先進水平50年的差距下,從跟跑者變為領跑者,進入深海探索的前列。它們如長鯨入海,寂寥的深海如果有靈性的話,一定會感到驚訝,中國人創造了讓世界震驚的奇跡。

而這奇跡的背后,站著一個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人,他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七〇二所深海潛水器技術專家徐芑南。他為潛水器奉獻了畢生的心血和精力,晚年迸發出驚人的爆發力,為鑄就3臺載人潛水器傾心傾力,居功至偉。徐芑南以頑強人格、求索精神和愛國情懷,使我國潛水器技術得到了突破式、跨越式的發展。

當然,這3臺潛水器的成功制造,不僅是徐芑南個人的貢獻,而且是在科技部、國家海洋局的主持下,眾多研究機構和制造工廠分工協作、共同奮斗的碩果。許多科學家、研究人員和技工在研制過程中嘔心瀝血、各盡所能,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推進了中國深潛事業和海洋文明的發展。

但是,徐芑南不愧為其中的靈魂人物,中國潛水器的開拓者和奠基人。

徐芑南是我國第一批為深海開發培養的人才之一,1958年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后,幸運地成為我國第一批海軍艦船裝備的研發設計人員。他來到七〇二所報到后,原本設計水面艦船的他被派去做潛艇模型的水動力實驗。由此,他的事業從水上“潛入”水下。徐芑南提出想到某潛艇基地當一名艦務兵,從底層的事情做起。他在艦艇上跑來跑去,熟悉潛艇各個艙段的構造。1個月后,他又要求去潛艇修理廠實習。前后歷時3個月,他就對潛艇了如指掌了。

徐芑南說,100天不到的實習,使他一生受益匪淺,對工作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形成大有幫助。他認識到,科研要接地氣,要盡量到現場,這有利于發現,有利于開竅。

從潛艇基地回來后,徐芑南便開始主持深海模擬設備及系統(簡稱“壓力筒設備”)的設計和建造工作。

當時某些科技先進的國家對中國實行了技術封鎖,徐芑南和課題組成員不急不躁、平心靜氣地面對難題。但底子實在太薄了,碰到的困難超出想象。有人說,我們搞這些東西,就像嬰兒沒有長牙齒就啃核桃。不錯,這個比喻十分形象。但他們咬緊牙關負重前行,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和勞力。

徐芑南憑借美國實驗室的一張圖片,和課題組成員一起求索。他凡事喜歡較真,日夜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圖紙和參考書之中,幾案狼藉,廢寢忘食。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苦苦翻著資料思索和尋找線索,硬是只用了3年時間就自行研制出我國第一臺壓力筒設備。這是中國20世紀60年代初自主研制的第一臺國際先進結構形式的壓力筒設備。他在圓柱耐壓殼強度和穩定性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國內廣泛應用于各種回轉殼體的穩定性研究。

徐芑南從一名普通的艦務兵成長為一名科研專家,從事海洋潛水艇(器)的科研,可以說,他不僅見證而且參與了新中國潛艇科學從無到有的發展過程。中國的潛艇技術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起步,徐芑南一路走來,從案頭規劃,到設備安裝,到試驗測試,再到分析報告,成了所里的“多面手”。

20世紀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大環境風云變幻,動蕩不息,雜音鼓耳,讓人難以集中精力鉆研。徐芑南有手腳被綁住了的感覺。即使這樣,他仍在盡力做他熱愛的事情。時代轉圜,改革開放使中國人迸發出應有的精神力量。正值壯年的徐芑南來勁了,歷史的關鍵時刻激發了他潛隱了多年的雄心壯志。

20世紀70年代后,隨著中國核潛艇駛向大洋,潛水裝備也被納入科研工作。依托國內潛艇的某些技術,海洋無人機器人和載人救生艇的研制同步開展,徐芑南有機會參與其間。可喜的是,不同院所研制的兩臺裝備,均在1986年成功海試,這也成為中國深海探測技術的第一個“大年”,從0到1,有無問題解決了。

此后,中國的潛水裝備研發轉入了“下蹲”階段,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集中力量攻堅需求更為迫切的海洋無人平臺,利用較為理想的國際環境,引進并充分消化國外先進技術,最終成功研制了6000米作業型無人潛水器,成果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

20世紀80年代,隨著我國海洋工程的發展,對潛水器的需求越來越迫切。徐芑南團隊投入多種潛水器的研發,多臺潛水器填補了國內空白。20世紀80年代末,作為總設計師,徐芑南帶領團隊成功研制了300米仿人形常壓潛水器、載人或無人雙功能常壓潛水器、600米重型纜控作業型無人潛水器和6000米自治水下機器人。20世紀90年代,徐芑南團隊創造性地為中國研制出多型潛水器和水下機器人,從淺藍走向了深藍。他組織了控制、水聲、載體、機械各領域近百名專家和技術骨干,在1000米無纜水下機器人研發實踐的基礎上,將自力更生和技術引進相結合,攻克了6000米深度機器人的設計、制造、聯調和海試等方面的一系列難題,1995年完成太平洋5200米深海功能試驗,1996年完成6000米海試。

1991年,依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大洋協會被核準為深海采礦先驅投資者,在東太平洋獲得了15萬平方千米的多金屬結核資源開辟區。該礦區在5000多米深的海底,蘊藏著豐富的多金屬結核礦。

可是在這么深的海底,要實現批量性的可持續開采,談何容易?一些具有遠見卓識的專家認為,海底世界不能小覷,總有一天會引起一些國家足夠的重視,中國有那么長的海岸線,領海面積也很廣闊,關注深海現實情況的意識將逐步增強。因此,他們在可能的條件下進行了海洋技術和設備制造的探索。徐芑南說,這10年里潛水器相關技術儲備獲得了持續積累。這些技術沉淀為后來載人潛水器的研制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20世紀90年代初,當時中國只有纜控的無人潛水器,即用一根電纜拖著一臺潛水器進入水下進行探測。因為要同時承擔供電和信號傳輸兩項功能,所以這根電纜必須做得非常結實。它就像船只上麻纖維做的纜繩一樣,拖在水里阻力很大,笨拙又累贅。對于15萬平方千米的海底礦區開發來說,這種無人潛水器顯然難以勝任。

當時用于海底調查采樣的工具也比較簡單、簡陋,海底多金屬結核礦采樣的主要設備是一種抓斗。徐芑南說:“這種抓斗不具備定點采樣功能,扔到哪里算哪里,抓到啥就是啥。”

大洋協會辦公室主任助理劉峰說:“當年使用的這種抓斗布放回收一次至少需要6個小時,單次采樣量約為0.25平方米內的多金屬結核量,而這就成了計算海底礦物豐富度的依據。”

為改變這種狀況,以徐芑南為總工程師的七〇二所團隊和封錫盛院士領導的沈陽自動化所團隊與俄羅斯合作,終于去掉了纜繩的拖累,研制成了兩臺600米無纜水下機器人。這兩臺無纜水下機器人依靠自帶的電池供電,下水后能夠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自主進行水下探測。這相對于抓斗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工作效率由此大為提高。布放到水里后,這兩臺機器人會自動下潛到距離海底5米至10米的地方,通過自帶的聲吶掃描海底地形,并用自帶的照相機對海床進行拍攝,所有數據都存儲在自帶的硬盤里,完成任務后由母船進行回收。如果使用過程中出現故障,它們會拋掉壓載物自動浮出水面。

大洋協會曾用無纜抓斗和機器人調查了200萬平方千米的太平洋礦區,對多金屬結核的礦區資源進行了初步的評價。按照國際海底管理局的規定,接下來大洋協會需要對所獲得的15萬平方千米的礦區進行更加細致的勘探。那么問題來了,僅僅憑借自返式無纜抓斗或機器人是遠遠不夠的,發展載人潛水器進入海底調查勘探亟需提上日程。

徐芑南說:“我終于知道我干的是什么,該怎么干了,連看圖紙的感覺都不一樣了。科技報國是我們這代人的夢想,早日研制出我國自己的深海載人潛水器,向藍色海洋進軍,探測深海的奧秘,是許多科學家的共同愿望,更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他一生最好的時光幾乎都是和海洋共存共度的。他說過,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及哲學家都很關注宇宙和海洋,天人合一是儒家思想,上善若水是道家思想。在談到道家關于水的哲學時,徐芑南說:“我是和水打交道的。我們搞科研的,研究潛水器,實際上是研究水性,研究大海的性格。水是柔性的,但能以柔克剛。做人做事也是這樣,上善若水的思想關系到修身、治國、用兵、處世等,是政治旨歸,也是人生原則。我們做人也好,做事也好,都要從善意出發,人生是一條柔性的道路……要柔和、寬容地待人,有時還可以讓步、妥協,前提是這條道路能通向成功和勝利。”

他是中國通往海洋之路上一個奮力的奔跑者。他是一個柔性的人,在科學面前,保持謙卑的心態,從不滿足,從不為取得了一點成就而沾沾自喜。他又是堅忍的,有股韌勁,想做的事,便會做到底。像蜜蜂采蜜一樣,只要是花蜜,不管藏得多深,他都決心去采擷。他自己說:“我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研制無人或載人的潛水器。我覺得這輩子無憾了。”

一輩子躬耕于一件事,是水滴石穿、磨杵成針的堅守,是對毅力和恒心的考驗。專注于一件事,做到極致。一生只做好一件事,看似簡單,卻又不簡單。做好一件事容易,用一生去做好一件事,真的不容易。

徐芑南獲得過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二等獎,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特等獎、一等獎,上海市科技進步一等獎,中國船舶重工集團公司科技進步一等獎、二等獎。可以想象,這些光耀的獎項背后,他付出的辛勞和努力是異乎尋常的。

徐芑南對大海懷有深厚的感情,他生在寧波鎮海,那里靠海。近代歷史上,發生過一場鎮海保衛戰,時任寧紹臺道道員薛福成是無錫人。晚清中法戰爭中,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率領的軍艦在襲擊福建馬尾南洋水師后,企圖攻占鎮海,侵入中國腹地。薛福成作為前敵總指揮,據鎮海之險,用智慧和謀略布陣嚴守,擊退了法國人的多次進攻。在一次海戰中,猖狂囂張的孤拔被中國水師的炮彈擊成重傷,幾天后不治而死。

鎮海人對家鄉滿懷自豪。徐芑南是在海浪和海風中長大的,喜愛的食物也是腥咸的蟹糊、咸魚干、咸菜,里面是海水的味道。后來他走南闖北,不過鎮海人的咸鮮口味是改不了的。參加工作后,他幾乎一輩子和海洋打交道。他用他的方式來鎮守海洋。

中國載人深潛項目始終縈繞在徐芑南的心頭。美國、俄羅斯、日本等海洋大國在載人項目中都取得了驕人的技術成就。1989年8月,日本6500米載人潛水器完成了6527米的下潛試驗,并長時間保持著這一作業型深海載人潛水器下潛深度的世界紀錄。這無疑讓徐芑南有一種無形的緊迫感,同時進一步激起了他研制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豪情和壯志。

他希望中國能啟動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研發,趕上世界先進水平,使海洋科學家有載體去研究、探索深海奧秘和生活在黑暗中的未知的深海精靈。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時時纏繞著他。他望著寧靜的太湖,一片深邃的蔚藍,與他熟悉的大海非常相似。辦公場所周圍青山如黛、云絮低懸,似搓洗過的天空藍得透明,這樣的景觀使他常常想起他的深潛夢。

那年,他56歲了,已經不年輕了。時間快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會到達那個終點站了。但他耿耿在心的,仍是希望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參與深海載人潛水器項目的啟動。一想到載人潛水器,他心里就熱乎乎的,因為對中國的海洋探索事業來說,它太重要了。沒有它,是無法到深海去丈量那個奇異的水下空間的。他告訴自己,心有所期,就全力以赴。

1992年,七〇二所向國家科委(科技部前身)提出研制6000米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建議。徐芑南和一些老專家也上書有關領導部門,分析了現狀,提出中國應像研發航空航天器那樣,立即動手研發深海載人潛水器,他愿意在退休前的這段時間里,做最后的一份努力,向實現“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大目標邁進一步。

國家對海洋開發是重視的,但在深海載人潛水器方面起步較晚。當美國、俄羅斯、法國、日本向深海進軍,當我們的太空探索腳步急促又穩健,瞄準領先國家緊追不舍時,探索海洋的進程一度顯得很遲緩。雖然徐芑南等科學家有強烈的渴望,希望啟動研制,但有關決策部門也有自己的考慮。

與深海無人潛水器的蓬勃發展相比,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研發愿望頻頻碰壁。1995年,東太平洋作業現場,歡呼的人群中一位老人略顯落寞,他剛剛接到國內來電,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立項努力又一次失敗了,這意味著來年開始的第九個五年計劃期間,這一項目也將很難獲得支持。這位老人就是徐芑南。他知道,美國的“阿爾文”號深海載人潛水器已下水31年,法國的“鸚鵡螺”號深海載人潛水器已下水11年,俄羅斯的“和平”號深海載人潛水器已下水8年,日本的“深海6500”號深海載人潛水器已下水6年。

顯然,中國的深海載人潛水器制造技術已遠遠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幾十年。大深度載人潛水器和幾百米的淺海載人潛水器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殼體材料、技術結構、聲吶系統、浮力材料等完全不同。說當時的中國在這方面幾乎是一張白紙并不為過。

為什么深海載人潛水器在國內一度毫無進展?究其原因,有技術上的,也有觀念上的。這是一個高科技項目,涉及多門類科技的挑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科技水準受到很多限制,包括制造業的薄弱基礎、關鍵技術引進受制于人的窘迫,以及組織經驗和知識缺乏的無奈。另外,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經濟,還不足以支撐對載人深潛的需求。因此,當時要研發深海載人潛水器是極其艱難的。決策者下不了這個決心,總覺得如孵化小雞,溫度若遠遠不夠,小雞怎能獨自啄殼,毛茸茸地活著走出來。有人問:人造衛星都能上天,為何還入不了海?這是兩碼事,不能相提并論,而且兩個拳頭都舉起來使勁做事,是比較難的。所以,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里,國家沒有力量將深海載人潛水器作為一個領域、一個項目去研究開發,結果自然就落伍了。

對海底世界的興趣是有的。徐芑南說:“我們在1992年就提出要搞中國的載人潛水器,各路專家經過了10年的論證。”他介紹說,實際上,有些部門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對海底發生了興趣,一是因為海軍的要求,二是因為在渤海灣發現了大油田。但無論是軍用救生艇作業還是渤海灣油田勘探,都是淺海操作,用不著幾千米、上萬米的深海潛水器,因此當時對深海勘探、探索技術的需求并不那么強烈。

時不我待,徐芑南已年屆花甲,即將退休,可他還沒有得到有關深潛項目的好消息。他一時無法圓夢了,絲絲傷感潛入心底。他不是戚戚于無名、汲汲于富貴的人,對這些他看得很淡。對他來說,人生最曼妙的風景,就是對事業的追求。1996年,徐芑南的職業生涯到站了,疾病纏身的他辦理了退休手續。

1998年1月,他和夫人帶著落寞移居美國舊金山調養身體。在唐人街和海邊的人群中,常能看到徐芑南的身影,誰都不知道他曾經是叱咤風云的中國“潛水器之父”。俗話說,解甲歸田,徐芑南已經歸田,但并未完全解甲。

他身在舊金山,心里還想著潛水器,也常讀帶來美國的專業技術方面的書籍,有時看了一會兒就陷入沉思,沉思了一會兒,臉色開始蕩漾,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有種第六感,中國深海潛水器計劃可能很快會啟動,這個預感應驗了,但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是,他會重返崗位,并且唱起主角。他的人生會達到一個新的高峰。

幸運的是,歷史的機緣并沒有放棄這位一輩子癡迷潛水器的老人。

有人無奈離開,也有人咬牙堅守。徐秉漢與吳有生,七〇二所走出來的兩位院士,在“九五”計劃期間年復一年地申請呼吁。2000年前后,海洋礦產資源的勘探申請必須要有載人潛水器配套,這一新規使中國載人深潛的推動者看到了極大的希望。在現實需求的驅動下,載人潛水器重大專項終于列入“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即“863”計劃),科技部于2002年6月正式批復立項。項目終于有了,可是人卻跑光了。領到研制任務后,吳有生發現七〇二所在歲月蹉跎中,人員流失已經到了湊不起總師班子的地步。吳有生想到了徐芑南這位研發潛水器的老兵。

2001年1月下旬的一天,金門公園的舊金山植物園里,櫻花本來要3月開的,大概是因為氣溫較高,提早開了,開得轟轟烈烈,紅白交織,有一種梵高式的濃烈,就像魯迅形容上野櫻花的爛漫那樣:“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

那天,在美國舊金山的家中,徐芑南接到來自中國無錫的越洋電話。電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七〇二所前任所長吳有生打來的。

他告訴徐芑南:“老徐,7000米載人潛水器可能要正式立項了,已論證了好多次,我想來想去,決定請你回來,這個總設計師非你莫屬。”

“真的嗎?這太好了,這是我來美國這些年,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徐芑南接聽吳有生的電話時欣喜若狂,這是他來美國后,最為高興的一刻。他在電話里說:“總設計師當不當無所謂,只要讓我參加就行。老吳,你知道的,為了這事,我憋了好多年,還寫了報告。報告底稿我都帶到美國來了。”他拿著話筒的手忍不住哆嗦起來。

“知道,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這可是你一生的追求。”吳有生動情地說。

徐芑南的夫人方之芬后來回憶說:“當時擱下電話,老徐一個勁兒地說,來不及了,要趕快回所里去。他急切得恨不得連夜要去訂機票,他不想讓自己的有生之年留下遺憾。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家人全都反對。他們有他們的理由:當時老徐已經退休5年,身患心臟病、高血壓、偏頭痛等多種疾病。回國擔任這么大項目的總設計師,身體健康的人恐怕都扛不住壓力,更何況一個疾病纏身的老人。”

方之芬有些心疼他,對他說:“你又得到海里去,你又要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濕淋淋的了。你知道嗎,你已經退休了。現在要去挑更重的擔子,日夜奔波,你行嗎?”

他點點頭說:“行,老兵新傳,我愿意到海里去,大海需要我,國家需要我。”

是的,研制載人潛水器,是他多年來懷抱的一個理想。就個人而言,他要圓這個夢;為了國家,他要為研制載人潛水器竭盡全力,付出他的余生。他沒有猶豫,更沒有推卻。

徐芑南對素來最懂自己的老母親說:“您是知道的,我一輩子的夢想,就是為國家造出最好的潛水器。只要思考潛水器的問題,我的頭就不痛了,不思考就一直痛。現在國家需要我,我如果推辭,到死都不會安心,我退休的最后的日子會在懊悔和懊惱中度過。您讓我回去吧,我要接下這個任務,這是我最后的機會。這次失去了,今后就不會再有了。”

年近九旬的老母親同意了:“你把話講到這樣,我曉得八頭牛都拉不住你了,你去做吧,不讓你去做,你會生病的。”

于是,帶著創造“中國深度”的夢想,徐芑南回到了七〇二所,一同歸來的,還有他的夫人方之芬。方之芬畢業于華東理工大學,和徐芑南一起回國后,也參加了課題組,既當助手,又當護工。

徐芑南感慨地說:“夫人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家庭的溫暖,還有研究過程中的扶持和協助。”

方之芬說:“他這個人,沒有什么愛好,只喜歡自己的專業,其他的他都不在乎。只要為國家做出潛水器,他這輩子就感到欣慰了。不管病有多重、人有多累,只要一提到潛水器,他就會精神抖擻。要是離開了潛水器,他就像丟了魂一樣。”

從美國回來的時候,方之芬準備了許多速效救心丸,每次和徐芑南出門時都帶在身邊。她說:“那時他有心臟病,嚴重的時候,他的心臟早搏一天16000多次。每天夜里,只要聽不見他的呼嚕聲,我就會非常緊張,趕緊起來摸一摸他的心跳。”

夫婦倆把家安在了七〇二所陳舊狹小的老宿舍樓里,一住就是10年。徐芑南的心臟病時常復發,他成了上海華山醫院的常客。每次住院,醫生都要求他至少住兩個星期,可每次病情稍有好轉,他就悄悄地溜出醫院。

徐芑南知道,他等不起,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研發進度更等不起。

回國前,他去了紅色的金門大橋,久久凝望著波瀾壯闊的大海。大半輩子,他都是與大海相伴的。他就是個搞科技的漁夫,潛水器就是他編織的網。

大海點燃了他的人生理想和熱情。每每乘船在海洋上疾行,海洋深沉、遼闊的景象和桀驁、澎湃的性格,讓他常常感受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那種怦然心動。海底下有許多未知的謎團等待揭開,就像頭頂上的宇宙一樣。這顆星球上最廣闊疆域的無窮魅力,讓他著迷。

他本想安度晚年,集結號卻吹響了,他要歸隊了。新的使命讓他內心興奮不已,又有少許忐忑不安。

他知道要研制出超越美國、日本、法國等發達國家的深海載人潛水器,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是一項涉及多種學科的系統工程,我國的技術基礎和技術積累又相當薄弱。在科技道路上,歷來沒有捷徑可循。

他參與打造的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面臨的是一個個新的課題,要攻克的是一道道的難關。他真的無法說得清楚這段路有多長,有多難走,能做的只是一步一步走下去。

徐芑南的學生葉聰說,深海探索是人類的重要課題,下潛到海底的難度一點都不亞于太空探索,深海技術和航天技術都屬于非常尖端的高科技。從飛行員向航天員的轉變,被蘇聯航天員列奧諾夫形象地稱為“上天的階梯”。那么對于深潛技術人員來說,“下海的臺階”也同樣難以鋪設。

深海潛水器正式立項后,徐芑南先前的技術突破和積累,被公認為能為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研發技術打底,這些技術是徐芑南用心血和韌性換來的。深海載人潛水器雖然還只是一張白紙,但徐芑南先前的積累可以為這張白紙打上底色。

2002年6月,經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同意,大洋協會任命徐芑南為深海載人潛水器總設計師,負責開發我國首臺自行設計、自主集成研制的7000米載人潛水器。從哈爾濱工程大學船舶工程專業畢業的葉聰成了他的學生和技術骨干。

徐芑南退休時,葉聰還沒有進七〇二所。徐芑南后來又去了美國,自然對葉聰不認識、不熟悉。但葉聰聽許多人說起過徐芑南這位可敬的前輩,他們無不贊賞這位中國潛水器的先驅者為潛水器事業做出的卓著貢獻。當葉聰獲悉徐芑南擔任了7000米深海載人潛水器總設計師,不久就要來所里上班,但徐芑南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患有先天性“心肌橋”,一只眼睛也已僅存光感,還有嚴重的高血壓,必須每天服用降壓藥時,他既感動又敬佩。他感受到了這位從未謀面的前輩的氣息和熱血。

根據國家“863”計劃重大專項總設計師的任職要求,總設計師的年齡不能超過55歲,而徐芑南已經65歲。科技部特地為他破例,不顧徐老已經退休,毅然決然又請他回來工作,并委以重任。這種突破慣例的做法是需要勇氣的,需要直面現實的信念和理性。而更有勇氣的是徐芑南。作為一位老科學家,他沒有掩飾自己的內心渴望,沒有絲毫的顧慮和怯步。難是不必說的。正是難,給他帶來了一種與之對壘的興奮感。他沒有多想什么,而是抱著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心態,啟程回國,盡管他有一個不接受的過硬理由:身體太差。

在漫長的飛行中,他甚至激動得難以合眼。“我直到現在都記得當時的心情,一方面是因為回家,另一方面是因為期待未來的生活。”回國工作后,他在接受采訪時沉默了片刻,垂著眼說,“但其實,飛機降落那一瞬間的失重感讓我記憶深刻。回來重新工作后直到現在,這個感覺都在。”

他本可以過上安逸平靜的日子,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他本可以漫步海邊,曬曬太陽,或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讀書看報,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這是多少老人向往的生活啊。但是,他丟棄了這一切,自討苦吃。他要回到原點和從前,拖著病體沒日沒夜地奔波了。科技部、大洋協會沒有對徐芑南提出“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疑問,徐芑南也沒有將自己視作垂楊暮鴉、長河落日,而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對他來說,擔任總設計師是一份責任,更是一個夢想的賡續。他說:“雖然我當時已退休5年,但是為了圓夢,我還是愿意多出一份力,多盡一份心。身體,是不好,但我能動能思考,這就可以了。”

肺腑之言,赤誠之心,金子一般的家國情懷。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在詩里說,溫柔的春風又吹綠了大江南岸,天上的明月呀,什么時候才能夠照著他回家呢?

徐芑南返回時,春節即將到來,春意悄然而至,萬物開始復蘇。他在心里念道:“春風尚未吹綠大江南岸,明月已經照我還家。王安石,你羨慕吧!”

到家的第二天他就去研究所報到了。看著熟悉的環境,他心情激動,周身溫暖,仿佛從來沒有離去一樣。他對同事說:“我是個退役的老兵了,沒想到又重返前線,拿起了槍。你們看,我這槍把子還是熱的。”他明白,作為一名科研人員,這肯定是他的最后一班崗。國家對他的信任和期待令他重返崗位,國家對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這種情況是不多見的。

有人勸他悠著點,不要再那么拼,出出主意、顧問一下就行了:“你是匹久經沙場的戰馬,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吃上一點就罷了。”他回答說:“什么好馬不吃回頭草?錯了,有草干嗎不吃?讓我吃回頭草,我能不拼嗎?正因為我退而不休,我要珍惜每一天、每一分鐘,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

這是他的最后一班崗,他以為只會站上一陣子,幾年而已。沒想到,他一站已經20年了,而且仍在繼續站下去。

2005年,已過古稀之年的他擔任了七〇二所副總工程師、研究員。2013年,他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現在,86歲的徐院士和夫人方之芬一天不落地在七〇二所準時上下班、開會、討論課題,有時還要延長工作時間或加班出差,甚至還要出海。他繼續探索潛水器,夫人則形影不離地照顧他的生活,當他的助手。

徐院士很隨和,年輕的工程技術人員向他請教什么問題,他從不拒絕。他辦公室的門從不緊閉,而是留著一條縫隙,用一只紙箱頂著。他是擔心關了門,別人不敢隨便敲門,完全敞著又不合適,所以這樣虛掩著,便于別人找他。

這20年里,徐芑南主持和參與了3臺世界一流深海載人潛水器的設計、研制和海試。他忙得團團轉,非常辛苦,但感到充實,感到忙碌中有無盡的意蘊和樂趣。他說,每攻克一個難關,新的收獲就像從地里挖出來的蒲公英,根很長,沾著泥土,還是濕的,將來它會長滿須發,在風中飛散出去,那是種子,會在新的地方孕育生命,這太讓人興奮了。其間,他的眼睛又發生視網膜脫落,只得常常戴上墨鏡。

在深海探索領域,有一批像徐芑南這樣把整個心靈獻給深潛事業的可敬的老科學家,如汪品先院士、吳有生院士、孫家廣院士、徐秉漢院士、封錫盛院士等。他們為了深海載人潛水器的設計、研制以及深海科學考察無私忘我。讓人敬佩的是他們的家國情懷,汪院士說得好:科學家除了好奇心,還有責任心;要做對自己有用,對國家有用的事情。作為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出生和成長的一代人,他們都懂得國家利益是最大的,沒有國哪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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