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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節(jié)(1)

1、

袁潔出獄的那天,我從家隔壁的建材鋪子,搞來了一塊檀木,老人家說過,剛出獄的人,要用檀木敲打手心三下,這樣可以去除災難。

守著袁潔出獄的時間,我等在了那道森嚴的大門外。

鐵門外的泥沙地正在翻修,我腳踩著咯吱作響的沙粒,心里揣揣不安。

現(xiàn)在正值入冬季節(jié),我特意在袁潔出獄前買了羽絨衣,心想著讓她暖暖和和的回家。

鐵門打開的一刻,我的面前,漸漸透出了一道光亮,也不知怎的,身旁的涼瑟寒風,忽然在這時席卷而來,我打了一個寒顫,臉上依舊面帶笑容。

看到袁潔的那一刻,她變胖了,照比三年前入獄之時,豐滿了一些。

我們視線相對的一刻,滿地的黃沙被周遭的涼風吹的肆意翻飛,袁潔一步一步的朝我走來,那畫面,好似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晚。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當年她不顧一切的沖進火海,我以為她要命葬于此,但誰知,她竟命大的活下來了。

她從火堆里跑出來的時候,頭發(fā)全被燒光,她的身上披著一塊已經焦爛的花布毯子,她倒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身上的衣服都不見了,她的小腿一側燒爛了一大塊,她全然不在乎的躺在街道旁邊,傻傻的沖著我笑。

我還記得,那天她倒地之前說的那句話,“那個人渣終于死了,哈哈哈……他被燒死了!”

那天,袁潔笑的很開心,是我這輩子,看她笑的最開心的一次。

2、

袁潔是我的姐姐,但我們不同父也不同母,她大我八歲,而我,是她八歲那年,從骯臟的垃圾桶旁撿回家的。

袁潔說,她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我被包在一張白色薄被里,她以為我是小狗或者小貓一類的小動物,可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嬰兒。

她說,那時候的她太善良,不知道養(yǎng)孩子意味著什么,所以就傻乎乎的把我抱回家了,誰知道,抱回家以后,她被她的母親胖揍了一頓。

本來,袁潔的母親是準備把我扔掉的,可袁潔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死活抱著我不撒手,而我就這么命大的,活了下來。

如今,時光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五個年頭,而袁潔,也三十三歲了。

這些年,我把她當做我的姐姐,也當做我的母親。

眼前這一刻,當袁潔笑呵呵的站到我面前時,我撐著手里的羽絨衣,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拿過她手里的行李袋子,說:“天涼,把衣服穿上。”

袁潔利落的套著衣服,嘴里嘟囔道:“死丫頭,你還真是狠心,我還以為你看見我,能大哭一頓呢!”

說著,她就朝著我身后望了一望,“媽呢?怎么沒看到她來?怎么,她還恨著我呢啊?三年了,就來看過我一次!她也真夠倔的!”

說完,袁潔就用力的戳了一下我的胳肢窩,說:“死丫頭,給沒給我?guī)煱。∥叶枷胨肋@口了!”

聽到她大咧咧的說話腔調,我就知道,三年了,她一點都沒變,還是以前的那副老樣子,好酒好煙,好吹牛。

我沒理會她的那些無理要求,拉過她的手掌,就拿著檀木條子,在她的手心敲擊。

第一下,“去除災難,希望姐姐以后的日子順風順水。”

第二下,“去除苦難,希望姐姐以后不再經受辛勞。”

第三下,“忘記過往的一切痛苦和煩惱,重新開始……”

說完,我抬起頭看著她的臉,而她,竟然紅了眼眶。

我嫌棄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怎么啦,不給煙抽,就鬧情緒啊?”

袁潔仰頭吸了吸鼻子,逞強的說:“風大,吹的!這破天,太干燥了!”

3、

回家的路上,我和袁潔站在路邊等待大巴車,袁潔像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那般,好奇的看著周圍新起來的建筑物,說:“還成,咱家這座小破城市,發(fā)展的還挺快!沒幾年,高樓大廈就起來了!”

是啊,不僅高樓大廈起來了,很多老舊的片區(qū)也都被收購改造了,包括以前袁潔上班的地方。

我從兜里掏著零錢,袁潔就裹著身上的羽絨衣說:“媽呢?她真沒來接我啊?”

我一邊數(shù)著零錢,一邊說:“媽帶小寶看病去了,小寶最近咳嗽,她讓我自己來接你。”

眼前,大巴車停在了我和袁潔的面前,我拉著她上了車,袁潔就擔心的問了一句,“小寶還好吧?”

我們口中的小寶,是袁潔的女兒,當年袁潔入獄的時候,被查出了四個月的身孕,這事我們誰都不知道,還是人家監(jiān)獄里的人告訴我們的。

小寶是在監(jiān)獄里出生的,出生的時候八斤八兩,差點沒把袁潔給折騰沒命。

袁潔當時和我說,如果不是因為小寶,她都不想繼續(xù)活下去了,可能老天爺就是認定她命不該絕,所以在那一年,讓她有了身孕。

只是,關于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袁潔死都不肯說。

4、

大巴車開到家所在的那條岔路口時,我和袁潔下了車,我們兩個朝著家的方向走,袁潔就來來回回的巡視周圍的建筑,禁不住的說:“這里全都改造了?那以前……我們家附近的那些發(fā)廊……”

袁潔口中的發(fā)廊,就是指家附近這一帶的紅燈區(qū),以前這條街上,有很多家的發(fā)廊和按摩店,每到傍晚的時候,這些店門口,就會亮著魅惑幽暗的小紅燈,自家老板娘站在門口的斑駁石階上招呼客人,穿的是一個比一個少。

我仍記得,以前的那條街道,真的是又狹又擠,每次從那里經過的時候,我都能聞到各式各樣的刺鼻香水味,以及洗頭水的味道。

以前袁潔就在這里工作,但這并不是她心甘情愿的,而是被她的前夫逼迫的。

袁潔二十五歲那一年,袁潔的母親蔣玉蘭,因為好賭,而在外面欠下了一屁股的賭債,為了還債,蔣玉蘭把袁潔許配給了當?shù)匾粋€小有錢財?shù)幕旎欤斜R軍。

當時袁潔死活都不同意,但迫于家里的債務壓力,袁潔不得不嫁給盧軍。

結婚后的日子,一如袁潔預料的那樣,并不如意,嗜酒成性的盧軍,日夜喝的爛醉,而家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當時他們都說,盧軍家里之所以會不順,都是袁潔造成的,他們說,袁潔克夫,是個喪門星,誰娶誰倒霉。

就這樣,才剛結婚不到半年的時間,袁潔隔三差五就會遭到盧軍的家暴,公公婆婆也不待見她,甚至有算命的說,只有袁潔過的糟糕了,才能讓盧軍重新風生水起。

那時候的人們都很愚昧,他們信了所謂算命先生的說法,開始變著法的折磨袁潔,甚至,讓袁潔去紅燈區(qū),做那種低賤的工作。

特別是毫不講理的盧軍,他把自己生活和事業(yè)上的失意,都歸咎到了袁潔的身上。

我猶記得,當年袁潔因為承受不住盧軍的虐待,開口想要離婚的時候,盧軍指著她的腦門就說:“如果你敢和我離婚,那你就把你媽欠我的錢,一次性還清!如果你還不清,你就把你家里的那個小崽給我當老婆!”

當時,盧軍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正拎著熱乎的粘米糕,站在袁潔家門口。

而那些話落地的一刻,我手里的飯盒也掉落在了地上,飯盒里的白色米糕,在泥沙地上滾了兩圈,變的臟兮兮的。

等我再次抬起頭時,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盧軍看著我的眼神,那種……令人恐懼,而又充滿了好奇與侵占的眼神……

但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袁潔再也不和盧軍提離婚的事了,她安安分分的在盧軍家的理發(fā)店工作,白天,她是洗頭小妹,而晚上,她就成了紅燈區(qū)里最惹人眼目的那一個。

5、

從小我就聽很多人說,袁潔是個美人坯子,那么好看的臉蛋,以后肯定是要去城里闖蕩的,說不定,還能嫁個有錢的好人家。

但誰都沒想到,袁潔后來的老公,會是盧軍。

那時候,我不懂美貌在這個社會的價值,現(xiàn)在我懂了,但袁潔卻失去了自己最珍貴的青春。

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袁潔裹著身上的羽絨衣,木然的佇立在家門口,她的右手來回在破舊的門框上輕蹭,呢喃道:“老木頭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真好啊,我回家了……”

袁潔側過頭,看著我說:“媽什么時候回來?我還念著她的熱湯面呢!就好那口!”

袁潔沒心沒肺的笑了笑,好似這三年的牢獄生活,并沒有帶走她最初的開朗和樂觀。

我心里慶幸著,但同時也沉重著,我考慮了很久,對著她說:“你是不是還在埋怨你媽?埋怨她當年把你嫁給了盧軍?然后埋怨她這三年,沒有去監(jiān)獄看望你……”

袁潔的眉頭微微皺了皺,語氣有些逞強,“埋怨?我和她,應該是恨吧……但是恨又怎樣,誰讓她是我媽呢,誰讓她一手把我拉扯大!誰讓她的熱湯面那么好吃呢!就算她害死了我,我也是她女兒啊……”

袁潔伸手就攬住了我的肩膀,她傻呵呵的笑著,眼角的細紋堆積在一起,看著我說:“就像當年我把你從垃圾堆里撿回來一樣,你也要對我感恩啊小崽子!我不僅是你姐,我也是你媽!”

說完,她邁著步子,就走進了家里的院落。

她的身影在干燥的日光下閃出了弱弱的白光,而當年,她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場景。

袁潔這輩子,從來就沒對什么人或事怯場過,但惟獨我和她的母親,是她心頭最柔軟的痛處。

眼看著袁潔快要走到家門口,我抬腳便跨進了家院落的門檻,沖她喊道:“其實你母親她真的很愛你!你被警察帶走后,她去看了你一次,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就找去盧軍他們家了,她和盧軍他們家人說,理發(fā)店會起火,根本就不是你的原因!”

6、

當我的呼喊聲落地之時,眼前,袁潔頓然停在了原地。

她回頭看著我,眼睛被光線晃的瞇成了一條線,“然后呢?”她無奈的笑了笑,“她怎么那么傻啊?和那些傻逼講什么道理?”

我開口道:“那天她去找盧軍家人理論的時候,她被盧軍的爸媽給打了,她的臉上被刀子劃開了一個很大的傷口,她這些年沒去看你,就是因為臉上的那道疤……她說她不想再讓你擔心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似乎我眼前的袁潔,漸漸變得渺小了,她茫然而默聲的看著我,她的眉頭緊蹙在一起,而下一秒,我似乎聽到了身后,孩子講話的聲音。

我回過頭,竟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蔣玉蘭,以及她懷里的小寶。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在我喊出那些話的時候,蔣玉蘭就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生澀的沖著蔣玉蘭開了口,“叔母……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叔母這個稱呼,是蔣玉蘭讓我叫的,雖然我在她們家長大,但她從來不讓我叫她母親,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習慣了。

眼下這一刻,蔣玉蘭的視線,恒久的停留在了袁潔的身上。

她們母女倆,像是多年未見,又藏有多年隔閡的老友,視線相對的瞬間,她們兩人早已觸目慟心,多年來的怨恨和不理解,也終于在這個帶著冷風的秋末,化為烏有了。

我想,袁潔在看到蔣玉蘭右臉上的那道疤時,她這些年的不甘心,也跟著消逝了。

相愛相殺,最后總要隱歸于愛。

眼前,袁潔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那般,徑直朝著蔣玉蘭走了過來,她伸手就抱過了蔣玉蘭懷里的小寶,而后對蔣玉蘭說:“我出獄你都沒去看我,你是不是應該給我做頓午飯?彌補一下你對我的歉意。”

蔣玉蘭遲鈍了許久,忽然,她也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樣,一如往常的暴躁著脾氣,伸手就抽了一下袁潔的后背,說:“我怎么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眼狼,除了吃就知道吃!面湯我早就熬好了!你去屋里等著去吧!我下個面煮一煮就行了!”

7、

歸家的這頓飯吃完,飯桌上,袁潔和蔣玉蘭,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好像袁潔僅僅只是在遠方走了一段長途跋涉的歸途之路,而蔣玉蘭用袁潔最愛的熱湯面迎接她回家,蔣玉蘭不問袁潔這些年經歷了多少苦難,她把她對袁潔的所有心疼,都隱在了這碗面里。

或許對于上了年紀的蔣玉蘭來說,女兒回家,她也就知足了。

只是這頓團圓飯,我吃的依舊是難以下咽,無意間,我總是會發(fā)現(xiàn),袁潔的視線,時不時的停留在蔣玉蘭右臉的傷疤處。

她心疼,她幾度哽咽,但多次的哽咽,最后都變成了她所謂的“嗓口不舒服”。

這么多年過去了,袁潔變老了,變得沉穩(wěn)了,但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口是心非。

蔣玉蘭在哄著小寶午睡的時候,袁潔坐在炕邊,伸手輕撫著小寶肉乎乎的臉蛋,小聲的說:“媽,這幾年謝謝你了,把小寶養(yǎng)的這么壯實!你撫養(yǎng)我長大不算,現(xiàn)在還要撫養(yǎng)你外孫女。”

蔣玉蘭嘆氣的笑了一聲,“可能我上輩子欠你的吧!這輩子來還債了!不過我也認了,誰讓我命苦!”

袁潔站在蔣玉蘭的身后,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說:“現(xiàn)在我回來了,以后家里的重擔,就交給我就好了,你啊,就好好享福吧!正好丫蛋現(xiàn)在能也賺錢了,你也不用多操勞了。”

袁潔口中的“丫蛋”,說的就是我,從我被她抱回來的那天起,這個土里土氣的名字,就伴隨了我的一生。

袁潔回過頭,看著我說:“你剛才跟我說,你在哪工作來著?是在城里吧?你請了幾天假?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搖著頭,說:“我請了一周的假,就為了陪你和叔母,而且……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袁潔轉身就在炕邊坐了下來,她隨手抓過了一顆橘子,一邊剝皮,一邊說:“什么事啊?你不會是談戀愛要結婚了吧?我才剛出來,手里可是一分錢都沒有,你都多大了,自己賺去!我費死個勁給你供到了大學,你也該努力工作回報我了!”

說著,袁潔就抬起了頭,“你那是啥單位來著?什么建筑來著……”

我開口道:“是一個建筑公司,說了你也不知道,而且我早就自己賺錢了,哪有什么時間談戀愛,你就別瞎想了!”

一旁,蔣玉蘭開口道:“你進去以后,家里這幾年的生活開銷,都是丫蛋支撐的,她自己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買過,都給我和孩子了……”

聽到這里,袁潔特自豪的站起了身,她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邊回頭邀功的跟蔣玉蘭說:“媽!我說什么來著?這丫頭我沒白撿!我就說,她以后肯定有出息!我自己念不了的書,你看她不都給我念下來了么!丫蛋以后肯定得嫁到城里去的,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還能跟著享福!”

袁潔毫無遮攔的笑著,蔣玉蘭就白了她一眼。

我拉過了袁潔的手,說:“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等我在城里發(fā)展的差不多了,我把你和叔母,還有小寶,都接走。”

可這時,蔣玉蘭突然就臉色低沉的搖了頭,“去什么城里啊,人就得認命,你該在哪生活,你就得在哪,別去高攀那些你享受不上的生活。”

說著,蔣玉蘭回頭沖我問道:“丫蛋,你姐出來的時候,你有沒有用檀木條子給她……”

我急忙點著頭,“敲過了,放心吧。”

8、

蔣玉蘭安心以后,她便沒再說話,她繼續(xù)看著熟睡中的小寶,而這時,袁潔拉著我就走出了房間。

袁潔把我?guī)У搅藦N房門口,她一只手扯著我的手臂,眼神尖銳的詢問道:“我問你個事,這幾年,盧軍沒來家里找麻煩吧?”說著,袁潔就呸的一聲辱罵了過來,“當年沒燒死他個王八蛋,真算他命大!”

我瞪著她說:“你可行了!如果當年他真的命葬火海了,你就永遠都出不來了!而且當年那場火,我根本就不相信是你放的!你為什么要把罪名頂下來?”

話問到這里,袁潔不自然的眨了眨眼,她似乎不想回答我這個問題,隨即就避開了我的詢問,“媽這幾年沒再賭錢了吧?當年我入獄的時候她說她會改,也不知道她改沒改。”

我搖著頭,“沒再賭了,你別擔心了。”

袁潔放心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可話問到此,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轉身就要回房間,我拉著她的手臂,就開了口,“這幾年,盧軍雖然沒來找麻煩,但是他知道你快出獄了,前幾天,他來家里要孩子了,說要把小寶帶走……”

袁潔當即就火冒三丈,“憑什么!他有什么資格跟我搶孩子?他們家不是重男輕女么,一個女娃他們有什么好搶的!再說了,我什么時候說過,這孩子是他們盧家的了!”

袁潔怒不可遏的大喘著氣,而這時,家門口突然響起了嘈雜的呼喊聲,我和袁潔不自覺的互相對視了一眼,而后,急忙跑出了家門。

站到家門外的一刻,小小的院落里,圍堵了四五個人,打頭的人是盧軍,他留著一臉沒刮干凈的胡茬,一只手拄著拐杖,面色兇狠的瞪著我和袁潔。

蔣玉蘭聞聲跑到了我們身后,她看到盧軍的時候,繞過我和袁潔,就走到了盧軍的面前,聲嘶力竭的開口道:“你又來干什么!我們家和你們家已經互不相干了!我女兒也早都和你離婚了!你趕緊從我們家滾出去!”

盧軍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直接就推開了蔣玉蘭,險些將她推倒,袁潔兩步就站到了盧軍的面前,痛恨道:“你來這里做什么?看我么?怎么,當年我斷了你一條腿的這件事,你還放不下呢?還恨我呢?”

袁潔嘲諷的就沖著盧軍笑了過去,而忽然,盧軍抬起左手,就往袁潔的右臉扇打了過來。

9、

巴掌聲響徹院落的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袁潔的右臉開始泛紅,那鮮明的五指印,像是對過往無情的悼念。

來不及反應的下一秒,陪同盧軍而來的那幾個長相兇狠的男人,就沖進了我們的家門。

蔣玉蘭死死的攔在門口,撕破嗓口的大喊:“你們要干什么!你們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

可無奈蔣玉蘭的力量太小,她被推搡在地,而后,那些人沖進了屋子,搶走了小寶。

小寶被那些惡人抱出來的時候,孩子明顯被嚇到,一聲接著一聲的抽噎哭泣,聽的人心里難過。

我膽怯又恐懼,我想上前去搶孩子,袁潔卻在這時偷偷拉扯住了我的手腕,而頃刻間,袁潔沖著盧軍開了口,“你要這個孩子有什么意義?她不是你的女兒,她身體里流淌的,也不是你們盧家的血,你不覺得這樣很打臉嗎?我在我們婚姻續(xù)存的期間,懷上了別人的孩子……”

袁潔看著他就冷笑了一聲,“現(xiàn)在呢,你又這么大張旗鼓的來找搶我和別人生下的孩子,怎么?覺得自己被戴了綠帽子不夠,還想幫外面的野男人養(yǎng)孩子啊!”

袁潔的話說完,盧軍早已經怒氣沖天,盧軍一只手指著袁潔的臉,嘶喊道:“這孩子是你和誰生的!你給我說!如果你不說,我就弄死這個孩子!”

袁潔無奈的搖了搖頭,嗤笑道:“你問我啊?我怎么會知道呢?當初可是你們家人,讓我去理發(fā)店接客賣身的!我和那么多男人做過,我怎么知道我們家小寶的父親,到底是誰呢?”

眼前,盧軍已經被氣的渾身發(fā)抖,他抬手就扔掉了手中的拐杖,身子不穩(wěn)的沖到了袁潔的面前,他用力的拉扯著袁潔的衣領,要挾道:“你他媽的就是賤貨一個!當初老子只讓你拉客,沒讓你上床!是你自己犯賤,跟別的男人搞到一起!我他媽的當時就應該給你帶環(huán)!”

袁潔隨意的哼笑著,她盯著盧軍那張骯臟斑駁的臉,說道:“不然呢?你滿足不了我,還不準許我找別人了?你有限制我的那點功夫,你怎么不多補補身體啊?再說了,我們不是離婚了么!你少在這跟我較勁!”

袁潔的狠話說完,盧軍徹底抓狂了,他轉身就要去拉扯小寶,好在袁潔手腳快,她一個箭步擋在了盧軍的面前,說道:“你有什么怨恨你沖我發(fā)火!少惹我的孩子!如果你敢讓我的孩子出事,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在我印象里,袁潔早些年在嫁給盧軍之前,她的脾氣,還沒有這么火爆,但生活的艱辛總是會改變一個女人最初的模樣。

以前總是把忍字掛在嘴邊的袁潔,一點一點的,也學會了反擊生活,反擊現(xiàn)實。

10、

當我眼看著,盧軍那些人,要把小寶帶走的時候,我什么都沒考慮,直接就沖上了前,死死的抱住了孩子。

我不停的用指甲去摳那個長相兇狠的男人的手臂,他不松手,我就張口咬了過去。

這一刻,我也顧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我絕對不會允許,他們把孩子帶走。

我護住小寶的時候,小寶就在我的懷里哭,身前的這個男人和我拉扯了兩下,我的頭發(fā)被他扯掉了一小撮。

而袁潔看我受了傷,轉身就從家里提了一把菜刀出來,她舉著菜刀對向盧軍那些人,喊道:“你們還不走是嗎!反正老娘我剛出獄,我也不怕第二次進去!你們要是不怕死,那今天我就跟你們拼命!”

喊著,袁潔就拿著菜刀,沖到了和我搶孩子的那個男人面前,那個男人明顯慫了,他松開了小寶,而我急忙后退,跑到了家門后側。

最終,在袁潔的強勢逼迫下,盧軍他們不得不離開,只是在他離開之前,盧軍指著袁潔的臉,警告了過來,“臭婆娘我告訴你!你們家欠我的錢,我現(xiàn)在還給你記著呢!如果你三天之內不把之前的那十萬還清,我就把你的孩子給你賣了!別以為我不敢對你怎么樣!我這條腿,就是因為你斷的!老子早晚會讓你抵償回來!”

盧軍走后,靠在墻壁一側的蔣玉蘭,如同沒了魂那般,順著墻壁,一點一點的蹲靠在了地面上,她一邊嘆氣,一邊晦喪的說道:“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袁潔從我的懷里抱走了小寶,她面無表情的輕拍著孩子的后背,而忽然間,地上的蔣玉蘭,抬頭看著袁潔說道:“袁潔你告訴我,小寶到底是你和誰生的?小寶的父親,到底是誰!”

袁潔沒有說話,而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的波瀾,好像關于孩子的身世,以及當年那場大火的原因,早已經成了她心里不可告知的秘密。

她不說,也不打算說。

我們仨沉默之時,袁潔將小寶放在了地上,小寶靠墻而站,臉上的驚恐已然消失,甚至還很可愛的,跟袁潔說了話。

如今的小寶已經兩歲多了,雖然會的話不多,但也會咿咿呀呀的跟人交流,袁潔看到小寶這個樣子,就忍不住的抿嘴笑了笑,她享受的看著小寶的一舉一動,忘卻煩惱的逗她笑。

而突然,袁潔轉頭看著我說:“丫蛋,你明天回城里吧,你把小寶一起帶走。盧軍那個人我了解,現(xiàn)在我出獄了,他肯定會變著法的折磨我,如果他達不到目的,他是不會罷休的。我和媽身體硬朗扛得住,但小寶還小,我怕她被傷害。”

11、

我回城里上班的這天,袁潔還是堅持己見的,把小寶交給了我。

袁潔怕盧軍再次來家里惹事,所以在我回城里的前一天,她收拾好了小寶的所有東西,提前裝進了我的行李箱。

而行李箱里,還有她親手為我做的糯米團子。

袁潔把我送到車站的這天,她來來回回的跑了好幾趟超市,一會給我買點這個,一會給我買點那個。

我知道她是怕我餓著,而為了讓她心安一些,我一次也沒有拒絕。

臨著上車前,袁潔拍了拍我的肩膀,她一邊伸手捏著小寶的臉蛋,一邊神色凝重的對我說:“丫蛋,這幾天你就辛苦點,幫我好好照顧小寶,等過段時間我把欠盧軍的那十萬塊還上了,我就去城里把小寶接回來。”

十萬塊……當我聽到,袁潔說她要還盧軍那十萬塊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隱隱的開始不安。

這些年,從袁潔入獄開始,家里的生活就一直過的很艱辛,我一個人負責蔣玉蘭和小寶的生活費用,而這期間,還要填補以前欠下的饑荒。

本來以為,當年袁潔嫁給了盧軍,那之前的欠債,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可現(xiàn)在看來,盧軍就是想故意刁難袁潔,才會來要債的。

袁潔想徹底的跟盧軍劃分界限,這一點,我心里明鏡著。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勸袁潔,我想告訴她,還錢的事急不得,我們可以慢慢賺,慢慢還,可袁潔反饋給我的,就是徹頭徹底的恨。

她決意,要徹底擺脫掉盧軍這個人渣。

上車以后,我抱著小寶,打開了車窗。

袁潔就守在車窗下,沖著我說:“等我把家里的事搞定,我就去城里找你!到時候我也在城里打工,我怎么,也要給小寶爭取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

干澀的涼風下,袁潔額前的細碎發(fā)絲,被風吹的肆意飛舞,我低頭看著車窗外的她,說:“姐,你真的不打算找小寶的父親嗎?其實你知道小寶的父親是誰對不對?當年你和我說,你要和盧軍離婚的時候,其實你心里就已經……”

突然,袁潔打斷了我,“你瞎說什么胡話呢!我怎么會知道小寶的父親是誰!當年我是什么時候懷上的她,我都不清楚!行了,你就別在這跟我講那些沒用的了,你姐我啊,這輩子也就是獨身的命了!你快哄小寶睡覺吧,到城里了,給姐打個電話!”

袁潔傻乎乎的沖我笑著,她的嘴唇干裂的破了皮,看的令人心疼。

我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而這時,車子發(fā)動了。

車子在院落里調頭的時候,袁潔跟著車子走了好一會兒,她是舍不得我的,我感覺的到。

等到車子就快開出車站時,袁潔忽然沖著我喊道:“丫蛋!過段時間姐就去城里找你!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小寶啊!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別省著錢不舍得花,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不要那么辛苦了……”

車子開出車站,袁潔的話,被淹沒在了漫天的黃沙之中,我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雖然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別離,卻不比生離死別,來的輕松多少。

12、

關合車窗,我用力的抱緊了小寶的身子,而這時,我耳尖的聽到,小寶的衣服里,有紙片摩擦的聲音。

我掏了掏小寶的上衣兜,結果,意外在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小沓的鈔票。

這些錢都很舊了,有五十的,有十塊的,有一百的,這些錢,都是袁潔偷偷攢下的。

我心里莫名的酸楚,我攥緊了手中的錢,而小寶則伸手扒了扒我的拳頭。

小寶的手又小又軟,她天真的盯著我的手掌看,以為這里面是玩具或者零食……

我多么希望她不要長大,希望她永遠不要明白,我手里的這幾張東西,是罪惡和美好的雙重化身。

金錢是毒藥,是可以要人命卻讓人上癮的東西。

回到城里的這幾天,我白天照常上班,晚上去托兒所接小寶回家。

偶爾的,我給袁潔打電話視頻,讓她看看小寶的近況。

聽袁潔說,最近幾天,盧軍又去家里找她了,甚至嚴重的一次,還把家里的東西都給砸碎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快點籌錢,把欠盧軍的那十萬塊,給還上。

可袁潔告訴我說,她和盧軍之間的矛盾,怎么可能僅僅只是那十萬塊。

但我總想著,不管怎么樣,也要讓袁潔和蔣玉蘭,從那個小地方,逃出來才是。

后來的一周多時間里,我東拼西湊的,加上自己的存款,一共湊了六萬塊左右,但還差四萬塊,實在是沒人可以借了。

心里焦急的那幾天,我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周二的大清早,我早早的,就去了公司,我守在了人力資源部的門口,等著部門的林主管。

林主管是負責整個公司人事管理的領導,因為之前我聽說過,有員工因為家事,而提前在公司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

我想來想去,能最快拿到錢的方法,也就只有這一個了。

看到林主管的時候,我恭敬的迎了上去,我一路跟著他去了辦公室,林主管大概也是看出了我是有事求他,所以也沒和我嘮叨幾句,就問我到底是因為什么事而來找的他。

我把我的難處說了出來,也跟他說明了,我想提前預支自己的工資。

林主管沒有為難我,他說他會把這件事提交給上級領導,不過這件事需要時間,讓我回去等待通知。

當我懷著半期待半無望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工位以后,下午四點鐘左右,我就接到了林主管打來的電話。

他告訴我,我的事情, 他已經和公司的赫總交代過了,但這事需要我親自去跟赫總解釋一下,這樣才能給我下批文。

13、

掛了林主管的電話,我就手腳忙亂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著裝,而后去了公司的十六樓。

站到赫總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反反復復的,緊張了好幾次。

赫總的原名叫做赫子銘,是我們建筑公司的副總,而這家公司的老總,則是他的岳父。

剛來公司的那會兒,所有人都說,赫總是靠著自己的老婆,才上位到今天的。

但直到今天看來,如果公司沒有了赫總,也不可能發(fā)展的這么順利。

眼下,我伸手輕叩了三下房門,屋子里回傳出了準許的聲音,我小心翼翼的推開門,而后進了辦公室。

赫總的辦公室不大,屋子里到處飄著一股茶香味,我小有緊張的走到了他的辦公桌前,而此時,他正低著頭,伏案工作。

我沒敢出聲音,大概就這么安靜的等待了一兩分鐘以后,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筆桿,抬頭沖我說道:“坐吧,別客氣。你的事我聽林主管說了,你再跟我詳細說一下,回頭我讓林主管幫忙協(xié)調。”

這一刻,當我面對面的,看到赫子銘的那張臉時,我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以前在公司里,我沒有正面接觸過他,最多的,也就是在公司的員工照片上看過幾眼,而且是模糊不清的那種。

以前,我沒覺得他的長相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今天,我覺得他的長相,讓我似曾相熟。

我盯著他失了好久的神,而赫子銘很是打趣的沖我笑了笑,說:“你是在發(fā)呆嗎?還是在猶豫,要怎么跟我開口?”

回神的一刻,我連忙鞠躬道歉,而也就是這短暫的睜眼閉眼之間,我記起了,我曾在哪里,看到過這樣一張臉。

白白凈凈的面龐,凝神深邃的雙眼,不瘦不胖的身材,以及那幅,無框的近視鏡。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儒雅書生,而這一次,他在我心里,有了新的定位。

人渣。

14、

或許,用人渣來評價一個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的男人,有些太過分了。

可眼前的赫子銘,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渣。

時光回轉到三年前袁潔未入獄之時,那時候,家鄉(xiāng)的紅燈區(qū),依舊是一派繁榮的景象,白天,那里是洗頭放松的地方,而到了夜晚,那里則變成了,欲望和絕望的地獄。

我記不得是某一天,袁潔忽然半夜跑回家跟我說,她說她以后可能都不用在洗頭房工作了,因為那一整片的紅燈區(qū),都要被收購改造了。

那時候聽到這個消息,我是滿心的歡喜,因為袁潔可以徹底擺脫掉,那種墮落的生活方式了。

可興奮之余,袁潔看我的眼神,卻低靡了下去。

我還記得,那晚在幽暗的桔燈下,袁潔眼神茫然的望著我說,“但我也可能,永遠都看不到他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袁潔有了心愛的人,她真正意義上,有了自己心愛的男人。

當年的我幼稚而膽怯,我自以為袁潔已經身為人婦,就不應該對世上的其他男人動情,可袁潔告訴我說,這是她第一次,因為一個男人,而如此這般的魂不守舍。

袁潔口中的那個男人,是負責紅燈區(qū)收購項目的一個小主管,而袁潔之所以會認識他,就是因為男人三番五次的去紅燈區(qū)做實地考察,而每一次,那個男人,都會去盧軍家的店里,找袁潔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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