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顏季明帶著大軍抵達靈武。
按理說這時候不適合長途行軍。
氣溫已經(jīng)上升了許多,若是再暖和一些,士卒們穿著甲胄作戰(zhàn)就會極其難受。
顏季明每天在軍中巡視的時候,到處都能聞到汗腥味兒和臭腳丫子味兒。
但他偏偏沒法在這方面做硬性要求。
“五百人都挑選好了?”
“是。”
“見到人了,知道該怎么喊吧?”
“都吩咐過了。”
顏季明點點頭,道:
“劉將軍,勞煩你率領(lǐng)大軍在此處駐扎,我?guī)讼冗M城拜謁陛下。”
“是。”
關(guān)內(nèi)道北方的環(huán)境并不算好。
尤其是朔方軍的轄區(qū)。
西面不遠處,就是賀蘭山脈,北面則是大片的沙漠,在后世被稱為烏蘭布和沙漠,大多是突厥人在其中駐扎生活。
李亨也是想要有所作為的,他正在拼命集結(jié)手頭的一切力量,準(zhǔn)備再度與叛軍碰一碰。
顏季明大軍在靈武二十里外就遇到了傳令的朔方騎兵,帶來了新天子李亨的命令。
常山軍前進五里,在靈武外十五里處駐扎。
而帶兵過來勤王的常山太守顏季明,允許帶領(lǐng)部分親兵和隨從,進入城中拜謁天子。
顏季明面對李亨的時候,自覺是有心理優(yōu)勢的。
他身后至少有半個河北。
而李亨現(xiàn)在有什么?
歷史上,李亨在靈武登基,當(dāng)即收獲了很多人的擁護,郭子儀、李光弼等大將,全都聽從于新朝廷的命令。
但實際上,這時候眾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上皇逃了,國家不能群龍無首,至少得有個主持大局同時也能服眾的人出來。
就拿郭子儀和李光弼二人為例。
這兩人是有私怨的,
而若是推其中一人為主帥,統(tǒng)籌全局,指揮各處兵馬,那另一人肯定不會服氣,甚至是帶著部下拒絕服從命令。
相比之下,李亨這個皇帝雖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意思,可這事完全可以事后再商量。以他為中心,大家都可以各司其職,不用擔(dān)心資歷之類的問題。
很多人都是出于這個心思,而不是就真的把李亨認作是新天子了。
越往城中走去,就越能看到大片的軍營。
靈武城外的兵馬并不算多,估算之下,各處軍營所能容納的將士數(shù)量應(yīng)該不超過兩三萬人。
這次主要還是讓大家見見新天子,知道以后該拜哪個山頭,聽何人號令。
顏季明故意放緩了速度,觀察著看到的所有事物,在心里思考見到了李亨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他不能傻乎乎地走到李亨面前,說:
老哥,現(xiàn)在半個河北都聽我的,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得帶著河北各堂口的弟兄們幫你奪回長安那個場子!
若是這樣說,李亨應(yīng)該會很感動,然后召集兵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弄死顏季明這個狗賊。
靈武城沒有洛陽的那種滄桑感,也比不上長安的恢弘大氣。
走在這兒,只能感覺到兩個字。
粗糙。
“陛下召常山太守入內(nèi)說話!”
顏季明的親兵,連帶著陳溫薛嵩等人,都已經(jīng)被攔在“行宮”的外面等候顏季明出來。
他身邊只跟著一個李萼。
顏季明出門在外,身邊第一次沒有大量的士卒圍在身邊保護他,但此刻,他沒有感覺到畏懼,嘴角反而露出了一絲笑意。
“太守何故發(fā)笑?”
李萼問道。
“呵,這位陛下一路逃到了靈武,竟然還能找出個閹人替他宣旨。”
人們所熟知的歷史劇中,往往都是尖著嗓子的太監(jiān)出來宣讀皇帝的詔書和旨意。
從某個方面來說,太監(jiān)和皇權(quán)算是綁在一塊兒的。
看得出來,李亨是想努力顯示出身為天子的威嚴和正統(tǒng)。
“該跪了。”
太監(jiān)用目光瞪著兩人。
顏季明對他笑了笑,面容和煦。
他每天坐鎮(zhèn)大軍,生殺在握,即使是戰(zhàn)陣廝殺,也是大大小小見過了數(shù)十場,眼神雖是恭敬,但眼底則是一抹對人命的漠然。
半年時間,
他在內(nèi)是太守,經(jīng)營四郡之地;
在外,則是領(lǐng)著兵馬沖陣廝殺,
言談舉止間,早有不怒自威的氣勢養(yǎng)成。
顏季明看著顏色斑駁的地板,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還記得入長安被玄宗召見的時候,長安里的樓宇坊市,皇城中的一磚一瓦,周圍人以及玄宗的一言一句,無不給顏季明極大的震懾力。
這是正統(tǒng),
你得跪,
這是長安,
你得跪,
這是皇權(quán),
你得跪!
顏季明深呼一口氣,帶著李萼一同跪下,行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禮。
站在他面前的那宦官,心里卻是驀地一陣發(fā)寒,仿佛剛才對自己一笑的,是頭惡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顏季明聲音未落,就聽到里面響起一個略顯疲倦的聲音。
“朕與顏太守是舊識,不用多禮,進來說話吧。”
普通的官衙,
自是沒有皇城宮樓那般的莊嚴氣勢。
但就好比是同樣一個尿壺,
乞丐用的,和乾隆用過的,這兩者價值就不一樣了。
東西就是那么個東西,
但用東西的人不同。
如今,有大唐天子坐鎮(zhèn)的地方,即是朝廷所在。
李亨的面容與數(shù)月前并無不同,只是頭上明顯多了幾縷白發(fā)。
在他右手側(cè),跪坐著三人。
一名白衣文士。
一名青衫官員。
最后,則是一名身材極其雄壯的大漢。
見到李亨后,顏季明再度跪下拜見。
“卿率軍遠道而來,朕已知曉卿之忠心,這些俗禮大可免了。”
李亨溫和笑道:
“朕來替你介紹一下這三位。”
“白衣者,朕呼之為先生,可稱朕之謀主,姓李名泌。”
李泌。
顏季明當(dāng)即對其見禮。
李泌微微一笑,當(dāng)即還禮。
這個人,他也有印象,是相當(dāng)厲害的謀士。
但可惜,這人忠心的,始終是朝廷和李亨。
李亨指著青衫官員,又道:
“此位乃是杜相公,乃是朕之中書舍人,亦是現(xiàn)在當(dāng)朝武部侍郎。”
“拜見侍郎。”
武部即兵部,有唐一朝,這個名稱改了許多次,最近的一次是玄宗天寶十一載。
杜相公只是哼了一聲,并不還禮,舉止倨傲。
尋常一個太守,何況還是這般年輕,真沒有讓他平輩相交的資格。
顏季明不以為意。
“最后一位么,亦是姓李,名嗣業(yè),乃是朕的大將軍。”
李嗣業(yè)...
顏季明微怔,不由多看了李嗣業(yè)幾眼。
李亨笑道:
“嗣業(yè)乃是虎將,朕依為臂助,此后也是他帶兵平叛,你二人當(dāng)多加親近才是。”
他說這話,其實是在抬舉顏季明。
李嗣業(yè)不像前兩人那般平淡,而是對著顏季明熱情道:
“郭公與我說過顏太守在河北的功績,當(dāng)今是后生可畏,此后,也望太守多多幫忙了。”
看著談吐溫和有禮的顏季明,
李亨眼里閃過一絲喜色。
先前顏季明在長安的時候,早就對李亨有所暗示。
那時候的李亨不過是太子,就算顏季明再怎么挑撥,他也不敢有任何回應(yīng)。
而現(xiàn)在,
他是天子了。
李亨自然是對顏季明另眼相看,打算著意籠絡(luò),將他拉到自己這邊來。
郭子儀、李嗣業(yè)等人雖是忠心,但這些大將在軍中的話語權(quán)遠超過自己這個天子。
李亨知道軍權(quán)的重要性,但他更知道,現(xiàn)在絕對不能讓這些大將心生不滿。
所以,只能另辟蹊徑。
顏季明不過一太守,就算這時候手上有些兵馬,但其實力又能強到哪兒去?
自己要是扶持他,這人一定會感激涕零。
而且,聽說顏氏在河北的聲望很高,若是顏季明愿意傾力幫助自己,那么河北半數(shù)郡縣城池是可以立刻回到朝廷統(tǒng)治之下的。
李亨心思如此,但并沒有立刻對顏季明說什么,而是簡單寒暄幾句,問候一下顏季明的父親和叔父,話語里邊露出了送客的暗示。
顏季明一聽就懂,當(dāng)即請求告辭。
“顏季明此人如何?”
李亨看向身邊的三人。
李泌笑而不答,杜鴻漸張嘴想說些什么,李嗣業(yè)這時候則是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說話。
而此刻,在旁邊兩層屏風(fēng)的后面,竟然又走出兩個中年人。
李亨站起來,對兩人莊重行禮,道:
“委屈二位了。”
“陛下有令,臣但遵從,何來委屈。”
其中一人微微搖頭。
若是顏季明這時候還沒走,且看到這兩人的面孔的話,他將立刻改變自己的策略,
他會隱藏自己手頭的勢力,同時盡可能地對李亨表現(xiàn)出恭順之意。
高仙芝輕聲道:
“顏季明外恭而內(nèi)貪,為人老成不似少年。
臣如今聽說河北已經(jīng)幾乎全數(shù)平定,這其中,他必然出力極多,功勞極大。”
李亨沉吟片刻,道:
“以您之見,朕該用,還是...”
“可用。”
高仙芝頓了頓,沒有再說出后面的幾個字。
可大用,而后殺之。
顏季明當(dāng)初在潼關(guān)勸了他一句,使得高仙芝最終選擇拋棄自己的顏面向宦官邊令誠跪地賠罪。
高仙芝事后想了很多次,
覺得,若不是顏季明那天意有所指,勸了自己一句,按照邊令誠的性格,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和封常清兩人。
那時候,很大可能就是邊令誠進讒言,觸怒陛下,使得后者下旨殺自己二人。
他曾聽一個老僧說過因果。
那么,這個果,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
“你覺得這新天子如何?”
顏季明頭也不回的問道。
剛才拜見李亨的時候,李萼是沒資格再跟進去的,只能跪在門外,但也能聽到一些說話的聲音。
李萼想了想,道:
“他好像沒說什么重要的話。”
“對,他在跟我打太極。”
“何謂太...極?”
“就是他只是在敷衍我。”
“你覺得,”
顏季明腳步頓住,他在路旁一個小攤邊停下,抓起一個小木偶隨意把玩,片刻后,問道:
“咱們這幾天應(yīng)該如何做?”
看攤子的,是一對父女,而且看他們衣衫簡陋的樣子,倆人還是流民。
同時,在現(xiàn)在的靈武城里擺攤子賣東西,可見腦子也不是很聰明。
正是兵荒馬亂的年頭,這兒又并非長安坊市,何況賣的還是木偶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
別的地方可沒顏季明治下那樣溫和,還幫著流民解決出身和溫飽問題。
關(guān)內(nèi)道南面遭受叛軍肆意攻打,因此產(chǎn)生的流民極多,他們只能向北進發(fā),尋找活路。
男性青壯還能有條出路,官軍這時候都在招收新卒,身體不錯的,還能進入軍中混頓飽飯。
而那些老弱病殘,即使境況再悲慘,也沒幾個人會愿意幫助他們。
因為要管的話,真的管不過來。
人死多了,不會引起活著的那些人的同情心,只會讓看到的人越發(fā)麻木和絕望。
何況不管人死多少,有些人依舊能過的很好。
李萼還在思考,他沉默了好一會,眼見著顏季明就要把那個木偶玩壞了,他便伸手從袖子掏出一貫銅錢,放在父女倆面前。
父女倆大驚失色。
一貫錢,這時候足以買一個跟那女兒同齡且比她還要好看的女孩兒。
那個父親站不起來,但此刻,他下意識把自己的女兒拉到身后,然后對著顏季明和李萼磕頭跪拜。
顏季明注意到,這個中年男人兩條腿的小腿處,纏滿了顏色發(fā)暗的布條,邊緣處,則是血跡。
“腿怎么了?”
“小人昨日眼瞎,沒注意沖撞到了一個軍爺,軍爺他就把小人拖去打了軍棍...是小人眼瞎,不賴那個軍爺...”
中年男人知道面前的這兩個年輕人肯定不是凡人。
靈武城中,
衣衫襤褸的,往往是他們這些“賤民”。
穿著軍中服侍的,都是“軍爺”。
衣著干凈且奢華的,便是貴人。
賤民觸不得軍爺?shù)拿诡^。
貴人則平等地蔑視所有人。
中年男人知道兩人肯定是那種有權(quán)有勢的貴人,但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惹麻煩。
能夠活著,就已經(jīng)很好了。
李萼看向顏季明,目露詢問,后者則是沉默不語。
顏季明到這個世界上,就總是告訴自己。
爭權(quán)奪利,可以,
但也不能啥都不顧了,就為了最后能坐在那張龍椅上。
打個比方,
要顏季明對著皇帝老子下跪,那是為了將來不用再跪,所以他現(xiàn)在也能跪下去。
但要是李亨敢下旨索要顏季明的老婆,顏季明就沒話說了,只能當(dāng)天造反,殺李亨全家。
現(xiàn)在這個閑事,沒必要管不是么?
世上和他一樣悲慘甚至是比他還要悲慘的人,多的是。
至少,你現(xiàn)在還活著,身邊的女兒也還活著。
顏季明沉默不語的時候,李萼則是又掏出了一貫錢,放在中年男人面前。
“兩貫錢,買我的心安理得?”
顏季明笑了笑。
李萼則同樣笑道:
“心安理得,足矣。”
顏季明竟然點點頭,真的就轉(zhuǎn)身離去,沒再看父女倆一眼。
李萼則是眼底帶著一絲笑意。
其實,他選擇跟隨顏季明,也并不是因為顏季明能給他什么高官厚祿。
顏季明這個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往往讓人望而生畏,但有時候,卻又能從他眼底看到一絲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憫。
這一點,比起那些衣冠禽獸來說,卻又是好了太多。
因為有些人嘴上說的是一套,但做的,又是另一套。
等李萼跟過來的時候,顏季明臉色平靜,道:
“我當(dāng)年就沒碰到過你這種蠢貨。”
“我這種...蠢貨?”
李萼一臉莫名其妙,自己還挨罵了?
“對,我上輩子。”
顏季明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我和我的女兒,得了同一種病,因為沒錢,她是死在我懷里的。”
“你到底在說什么?”
李萼這次聽不懂了。
“說一個蠢貨。”
顏季明咳嗽一聲,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