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鬼宅的院子里已經熙熙攘攘,影影綽綽的全是鬼影。
粗略看去,竟是各種打扮,各個年齡段都有。計有文章秀士,行船客旅,田疇老叟,南畝農夫,地盤業主及親鄰,阜老先賢并陌客。
更有甚者,許素還在鬼堆里看見一個沒有腦袋的。
這……他是怎么跟別的鬼交流的?
許素摸了摸下巴。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鬼類,簡直是各式各樣都有。
商隊里的人也大都是第一次見鬼,發現這些鬼好像并沒有以前聽說的那么可怕,都遠遠地圍成了一個圈,圍觀吃瓜。
王掌柜和小謝并排站在眾鬼面前,把需要打聽行蹤的那位蔡部院的情況向眾鬼進行說明。
許素和秋容站在一旁的角落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秋容,你覺得他們靠譜嗎?”
秋容俏臉上滿是自信:“許道長請放心,他們都和小謝交情甚好。這么重要的事,想必一定會盡力而為的。”
許素想想小謝的內向性格,怎么也想不出她是怎么和其他鬼類有交情,于是還是問道:“小謝和他們都是怎么認識的?”
秋容看著站王掌柜身旁的小謝,似乎又回憶起小謝成為鬼魂不久后的往事:“小謝她……雖然怕生,但是頗有內秀。自從我們在這宅子里安家,便喜歡周濟周圍的孤魂野鬼。她心地善良,模樣性情也都是一等一的。一來二去,大家就熟起來了。他們都很喜歡小謝。”
許素了然。
凡是鬼類,平日里若無祭祀,便失去了某種維系,極容易失去靈智,變成厲鬼,被怨氣所控制,只知道害人。
這些鬼類還能保持生前的思維能力,看上去竟是與常人沒有太大差別,想必是在小謝這里得到了這種維系的替代。
王掌柜很快就交代完畢,小謝上前半步,微微矮身行禮,向一眾鬼類說道:“各位叔伯兄弟,此事事關小謝大仇,非報不可,請大家幫幫我吧!”
話音里已經帶了哭腔。
眾鬼本就同情小謝的遭遇,其中還有幾個生前深受孟浩天折磨毒害的,更是賭咒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蔡部院。
見眾鬼紛紛答應下來,許素便向王掌柜微微招手,示意他把提前準備好的香燭供品、雞鴨果蔬之類擺了出來。
眾鬼多是年久失祭的,即使四時八節家里追修,又哪里享用過這么豐盛的大餐?
于是紛紛向供桌撲去,大快朵頤。
許素也是第一次看鬼類進食,竟然同時產生了兩種景象的疊加。一層景象是供桌已經被眾鬼吃喝得杯盤狼藉,另一層景象卻是供品仍舊整整齊齊地擺在盤子里。
不過,如果仔細觀察那些供品,就會發現它們已經失去了某種生氣,顯得十分灰敗。
酒足飯飽之后,眾鬼紛紛告辭離去,竟是打算連夜四散啟程,到各處去打探。
而小謝和王掌柜則是立在大門口,一一送他們出門。
許素看的連連感嘆。人鬼雖然殊途,卻也并不是所有的鬼類都是邪惡的。鬼類多的是這樣仗義又懂得報恩的,人類之中卻有很多連鬼都不如的。
一夜無話。
許素本以為眾鬼還要過幾天才能有回信,沒想到第二天夜里,小謝的老鄰居就再次登門拜訪。
“你說那位蔡部院正在前往本縣的路上?”許素從椅子上站起身,甩了甩袖子。
那名被小謝喚作“三郎”的鬼魂匆忙點頭稱是:“我們有個同鄉的鬼,叫惲哥兒,正巧昨天夜里在路客棧聽見有人談論,今夜又親自專程去打探清楚了,就是那個蔡部院,帶著兩個家人,就在東門外的云來客棧,明日就進縣城!”
這可巧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素忍不住笑笑,心生一策,便揮手讓三郎帶路,連夜趕到了那云來客棧門口。
還未進門,卻見得門口有一道身影向門內探頭探腦,在門口的燈下竟無影子,正是惲哥兒。
許素讓三郎把惲哥兒叫來路對面,一人兩鬼在陰影之中嘀嘀咕咕好一陣。片刻之后,只剩下許素一人理理道袍,扶扶發冠,在客棧對面從容站定,甚至閉眼假寐起來。
客棧二樓的客房之內,蔡部院已經歇息了。
他正值壯年,蒙受皇恩,又有恩相提攜,更加上自身政務熟練,外圓內方,這才能夠得到上下一致的交口稱贊,以至于如今居然能夠督撫兩省,成為一方大員。
此番輕車簡從,在山東數府縣進行尋訪,也的確舟車勞頓,早早就睡下了。
然而,今夜睡夢中,他卻突然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氣自腳心鉆入,不由得半夜轉醒過來,下床披上衣服,正要倒杯涼茶,鎮一鎮神。
突然,原本安安穩穩在桌面上放著的茶壺,竟然自己歪歪扭扭地飄到了半空中。
他以為是自己睡眼惺忪,看花了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時,更是驚駭地看到,那茶壺自己向茶杯里斟了滿滿一杯茶,而杯子竟是向自己飄了過來!
有鬼!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有鬼。在這個世界,多有關于鬼怪的傳聞,甚至在各地官員辦案的過程中,也不乏有鬼神之事摻和進來。
但蔡部院向來不以為然,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一直對這些東西敬而遠之的。
誰想到,這種詭異的事今天居然找上了自己!
但畢竟是學富五車的文人,他下意識地背起了《無鬼論》:“今人死,皮毛朽敗,雖精氣尚在,神安能復假此形而以行見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見,猶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
可惜,三郎和惲哥兒卻聽不懂他背的文章,他們得了許素的吩咐,只管在屋里嚇人,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最后連凳子、衣架以至于床板都飛上了天。
蔡部院終于不能忍耐,文章也不背了,連忙奪門而出,正巧碰見隔壁的兩個家人也被屋里的詭異動靜嚇得竄出門外。奇怪的是,客棧里的其他人卻似乎并沒有被吵到,安安靜靜。
三人直接跑下樓,來到客棧大門。然而此時已經是半夜,客棧已經打烊了,大門上了鎖,連店小二都回了柴房。
眼見得身后大廳的桌子也開始飄了起來,蔡部院忙不迭地用力拍著門板,大聲呼喊,卻始終不見店家出來查看。
三人都已急得額前見汗,此時卻突然聽客棧門外傳來兩句低吟。
“七非通奇蓋,連宛亦敷魔。六天橫北道,此是鬼神家。”
大廳里的動靜陡然一靜,待三人回過頭去看,所有的桌椅竟都整整齊齊擺放在原地,似乎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