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束光透射下來,稀薄月色還懸在后半天,這般光與暗的交織下,寒風陣陣,刮得直叫人打冷顫。
空氣中兀自彌漫著濃濃的焦熟味、血腥味。
街道小巷上一片瘡痍,死尸遍地,匯聚成溪的血早已冰冷凝固下來。
火苗還在嗶嗶啵啵跳動,家家戶戶的房屋已不成樣子,或變成煤炭或燒得漆黑。
原本該是一片祥和景色,人氣活絡,如今,好一片野地廢墟處,依稀間還能聽到曠野外的嗚咽悲號,其音幽幽綿長,似是山野精怪在嚎,兔死狐悲......
蠻子殘黨在經過一整夜的燒殺搶掠后離開,留下的,是身后一片狼藉、生靈涂炭。
凡是他們見到的活人,或一刀砍死,或折磨致死,無一幸存。
自今日起,祁山縣從宜城中除名,極少一部分幸存下來的,祁山縣這個名字將化成他們腦海深處不愿回憶的噩夢。
楚家,在一夜的大火中也化作了廢墟。
廚房坍塌,一塊塊焦木堆積,死死壓在地上。
“爹、娘,你們在這呆著,我先上去看看情況?!背舱f了一聲。
楚家一家人藏在地窖里,昨夜一整夜沒敢睡覺,躲過了蠻子,熬過了大火,直到確認外面足有數個時辰沒有動靜后才打算出來。
“砰!”
一聲悶響,廢墟里一堆焦木忽然飛起,楚安從地窖里爬了出來,探出頭。
哪怕已事先有所料,可親眼看見外面這番景象,楚安的臉色還是忍不住難看了起來。
往日和平寧靜的胡同小巷,如今變成一片廢墟,而楚安正置身這片廢墟中,他家院子外面那棵大楊樹也跟著遭了殃,大火過去后什么也沒有留下,一根光禿禿的焦黑的樹干孤零零矗立著。
總之,抬眼望去,滿目瘡痍,什么房屋、圍欄全都化作灰塵,只留一地焦痕。
“劉壯陽家......”楚安看向自家后面,那里本是劉壯陽家,房子規模不比楚家小,現在也是一堆廢墟。
“那是!”楚安臉皮猛地一抖。他看見劉家院子空曠的地方,有一具焦黑的人形物。
一陣風吹過,帶來腥臭味。
結合昨夜聽到的慘叫聲,腦補出畫面,楚安腹部翻涌,跑到一邊緩了一陣。
“沒了,都沒了......”
楚老漢從地窖里爬上來,環顧四周,良久,只說出這么一句話。
楚王氏看著這一切,蹲在一旁啜泣。
田狗沒太大的情緒表達,當然,它盯著自己曾經睡過的那個屋子盯了很長時間。
“老楚,我們接下來,去哪......”楚王氏出神地問道。她像是在問自己的男人,又像是在自己喃喃,不需要回答,只是想著說出來......說出來會好受一點。
作為一個隨波逐流,只想守好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婦道人家,楚王氏從不渴望著什么,她只想能和家人一起,在自己風雨無阻的小屋里平淡度過一生。
可現在的家,沒了。
是的,人沒了家,就如那無根之萍,心中再沒有了傍晚暮歸那份期待與希冀。
楚老漢抬起頭,看看四周,似乎想再確認;他深吸一口氣。
“咳......”
濃郁的腥臭味和刺鼻的濃煙味將他拉回現實,讓他知道,祁山縣真的沒了。
接下來去哪?......楚老漢也不知道,他看了看身旁的家人,自己的妻子、孩子,還有田狗;現在,他除了家人,什么都沒有,他不知該慶幸還是難過。
身為一家之主,楚老漢深深感到無能為力,他沒有起到半分庇護這個家的作用。
......
楚老漢和楚王氏將行李拖出地窖,愣愣坐在自家院子外的平石上出神。
“歇一會,我們進城?!背蠞h還好,身為一家之主,短暫感傷后就恢復了情緒。
“你在這陪著我爹娘,我去看看外面還有沒有危險?!背渤锕贩愿赖?。
沒有親眼見到,楚安無法確信蠻子們是否真的撤退,保險起見,他還得檢查一下村子周邊,順便看看,有沒有人活下來......
“安兒,你小心點?!背跏显诤竺娑凇?
楚安簡單應下便走開了。
清晨的太陽已經升起,金黃色的光輝灑落,讓這片大地很快蒸上一層暑氣。
楚安先朝村子里面走去,越入得深,越感到觸目驚心,雙掌也忍不住緩緩緊握起來。
這一路上,全是平日里街坊鄰居的尸體!
“昨夜的蠻子數量有近百之數,這么大規模的殘黨,憑我一個俠者,還不是對手......”
他睡得不沉,聽見動靜的第一時間便出門查看,那時蠻子殘黨已經入侵進來了,楚安本有出面阻擋的想法,但看見人數后他選擇了躲藏。
想要幫人也得有那實力,連自己一家人都保護不了,便不要逞那風頭了,何況楚安又不是什么圣母,這些同村人的死讓他同情與無奈,但遠遠不至于讓他為此拼命。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誰也沒有義務去承擔外人的責任。
“元方大人許是也沒有出手,竟不見一名賊寇尸首......”
楚安在衙門里走了一圈,地上躺的全是衙役和其他衙門里生活的人的尸體,沒有蠻子殘黨。
這說明什么,已經顯而易見了:
元方大人自是料到一個人不是那么殘黨的對手,便帶著自己一家妻兒逃走了。
衙門里所有人的尸體找到了,唯獨不見元方一家人。
“哪怕是縣里德高望重的俠者、捕頭,在危機來臨前,首先想到的,也還是自保?!?
楚安嘆了一口氣,大難臨頭各自飛,人之常情,他不覺得元方大人身居要職卻做得不對,換作楚安,首要考慮的,也是自己家人。
“糧倉......”
楚安目光閃動,縣衙被攻滅,唯一重要的地方,就只剩糧倉了:“那群賊寇肯定不會放過這個地方,但一百來位亡命之徒,帶走不了多少......”
這些亡命之徒想的是能多活一天賺一天,將糧倉洗劫一空這種事,他們不會做,糧食太多,一次帶不完。
所以糧倉有余。
“果真......”
楚安站在糧倉外,兩人半高的大門早已被砍爛,倉內狼藉一片,地上也灑了一地稻谷。
一刻鐘后,楚安提著比自己寬兩倍的麻袋出來了。雖然被殘黨們席卷了最好的一批糧食酒肉,但糧倉里面,還有太多太多......
楚安冷笑。
這樣拿走,不會愧疚么?
不會!
他拿得理所應當,拿得舒心。這么多的糧食,但凡拿出一點接濟老百姓,還至于出現人被餓得吃樹葉、被逼得上山為虎君所食的局面么?
大漢立得該死的法度,不算暴政也離暴政不遠了。
日頭高懸在頭頂,雖熱得心煩,楚安卻一刻不停歇,回到家,放下一大袋糧食,足有兩三百斤,還是糧倉里僅剩的最好的了,什么熏肉、臘肉、白面、稻谷。
是的,就算經過一百來位賊寇大漢的洗劫,糧倉里余下的還有這么多好的!
“這......哪來的?”楚王氏驚得站起來。
楚安將自己在縣衙和一路上的所見全部說出,聞聽街坊鄰居的最終下場后,夫婦倆長吸一口氣。
“這世道......”
換作以前,哪里有這么亂?賊寇入侵?都是沒有的事。
“人沒有死絕,我見了幾家附近沒有尸體?!背舶参康馈?
賊寇入侵,偌大一個祁山縣,他們就算再無情,見人就殺,也總有漏網之魚,或逃到村外,或躲進了祁山,當然,進了祁山后還能不能活著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幾時搬家?”楚王氏問道。
房子沒了,祁山縣也成了死村,沒有留下來的意義了。本來還為吃食問題擔憂,現在有了這么多糧食,便也沒了后顧,只想著趕緊離開。
一夜死了幾十戶人家,多呆一刻,都讓人發瘆......
“立刻就搬?!?
楚老漢沉聲道:“糧倉還有那么多糧食,那些蠻人不會輕易放棄這里,如今只是逃生,過了這陣子風頭肯定還要折返?!?
如果不是為了躲避城里官兵,蠻子殘黨說不定在祁山縣駐足下來都不一定。這么多糧食,絕對算一個好據點。
“我先到村口看看,確保蠻子殘黨不在了我再回來通知你們?!背蚕肓讼胝f道。
村子里面查看了,沒有危險,村子外還沒有確保,他一個人行動方便,又是俠者,倒不怕,但帶上爹娘和行李,真遇到什么,不好走脫。
楚王氏皺著眉頭:“讓狗子陪著你吧,它是個妖,能幫上忙。”
田狗腦袋斜了斜,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不妥,田狗陪著你們就行。”楚安搖搖頭。
無論什么時候,家里有個人照應他才放心,要是一股勁兒全部出去,家人不巧碰上點什么,后悔都來不及。
生逢亂世,楚安對自己的謹慎嚴格要求,實在不想出任何意外。
......
到了上午,日頭開始毒起來了,站在下方,讓人滿頭大漢。
朝村口去的方向,沿路景象與里面一般無二,慘不忍睹。
村頭老李家的房子完好無損,也就是那日提前搬走的李家母女的家。
楚安留意附近,沒有發現人跡,但還是不放心,出門朝祠堂那邊走去。
過去祠堂才是官道,官道一側是小溪,想出祁山縣就要走官道進另一側的樹林,因此楚安得確保這一路都沒有危險才行。
很快到了祠堂那里,楚安朝那邊瞥了一眼,面無表情。
祁山縣老百姓作為它們的信徒,大難來臨,它們可未曾出面庇佑。
楚安心想:“它們三個加起來估計也敵不過那一百來位賊寇,自是不敢出面......”
這個世界,低武者可沒有能力做到以一擋千,何況還是一群練過武、訓練有素的士兵。
“沒了信徒,祁山縣的祠堂也就沒存在的必要了,里面的偽神遲早離開。”
楚安對祠堂沒有太多想法,什么隨便出手剿滅、為民除害的,那都是閑得慌。尋常人誰總是沒事找事,聰明人更不會無緣無故招惹一些狠家伙。
走出官道好一段距離,抬目遠望,確認沒發現異常后,楚安方才拐回家,準備通知父母離開。
直到走出很遠,祠堂里,方才有了動靜。
“這家伙,不簡單,居然也活了下來?”
“今天抓了三戶躲過大劫的人家了,要不要將楚家也拿下帶給虎君?”
“他們還有一條狗妖?!?
“那小子也是個練武的,搞不好和那許福貴一樣......”
“許福貴?一個鐵棒就拿下了,都是一合之將,還用怕他?”
泥菩薩沉默許久,搖搖頭:“算了,虎君的要求已經達到了,勿生事端?!?
“嘿嘿,真是可惜了?!?
“對了,前些陣子聽虎君大人說他那本神功秘籍掉了,一直找不到,你們有沒有見到?”這句話,是黃鼠狼問猴精和偽神的。
“大王丟了秘籍?是那本零陵上將賜給他的不世大妖功法?”猴精一陣吃驚。
“是的,這可是大王的至寶,心頭肉,一直都帶在身上,哪個天殺的偷了去?”
猴子的表情顯然是真的,不會,更不敢偷拾虎君大人的秘籍,于是,黃鼠狼看向了隔壁財神爺。
三頭六臂神靈一瞪眼:“看我干啥?”
“你看起來很心虛?”
“媽了個巴子!”三頭六臂神靈吹胡子瞪眼,從供臺上跳起來,“老子是神族!要你妖族的修煉功法干嘛?而且,我都沒上過祁山,怎么拿?”
好像......是哦。
“虎君大人前前陣子藏在山洞里的精魄草被人偷吃了。這個我和猴子都對峙過了,虎君大人也確認不是山上的小妖。所以,會不會是你呢?”
黃鼠狼再度看向偽神。
三頭六臂神靈急得想要打人,咬了咬牙:“我說了,我沒上過祁山!”
這鍋,三頭六臂神靈不背!
黃鼠狼和猴精對視一眼,隨即疑惑地撓了撓頭。
那......這些東西,會是誰偷走了呢?
......
“爹、娘,我們走!”
“到城中,我們去哪落腳?”
“這些不是問題,只要進了城,便不再擔心蠻子殘黨的迫害。至于落腳點,會有辦法的......”
一家人將行李收拾妥當,大包小包拎著上了路。
路過祠堂,走上官道,一家人的心情終于放松了下來。
楚安扛著最大的那袋糧食,楚老漢背著被褥、凳子,楚王氏拿著衣服,田狗背上馱著一些糧食,嘴里咬著那本《母雞受孕,快速學會!》,嘴里哼著小曲兒。
“這不僅是只狗妖,還是只歌姬呢?!背跏峡滟澋馈?
在姨姨的認同下,田狗昂起腦袋,頗為自豪。
“沒錯,這還是條母狗?!背矎娬{。
“汪汪汪!”
田狗一陣齜牙,嘴里的本本兒掉在了地上,然后又連忙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