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離于虛無與真實的思緒間的,一如在采光不足的房間里隱現(xiàn)的淡灰色陰霾,記憶便在那樣的畫面中時而閃現(xiàn)出來。影影綽綽,掙扎變幻。時而撥動緊繃的心弦,轉(zhuǎn)瞬間又如同水底的游魚般消失不見,但那如同紗絨一般的記憶尾線卻一如泥沼,在人無法察覺的時候?qū)⒅虥],漸漸的至膝、至腰……
他記得的是那陰暗的堡壘與無數(shù)迷宮似的房間,母親的面孔總是在其中幻現(xiàn)出來,她總是穿著華麗名貴的衣服,貴族的裙擺蓮荷般的張開,使她看起來像座高不可攀的尖塔。她的嘴唇有些薄,會時常不由自主地上揚起淺淺的弧度,單眼皮,兩旁往往劃出墨黑的眼線,這樣的形象使她看起來很有著貴族的高傲與刻薄。那樣的形象穿行于記憶的迷宮之中,在后方如噩夢般不斷追逐著他。哦,對了,那個時候,她追逐的是那個剛剛擺脫嬰兒的孩子,那個時候,他便是那個孩子……
曾幾何時,她可曾也那樣安詳?shù)刈⒁曋矗缤前憷`綣的情景……那時候他還在更小的年紀,什么都不曾知道的年紀,她的臉上沒有那般的刻薄與疏離。也曾經(jīng)有過那般慈愛的她,帶著那單純微笑的神情在小小的床便安靜地注視過他,遠處傳來飄渺的歌聲。燈光是暖黃色,記憶是暖黃色,沒有堡壘沒有迷宮,只有那單純的小小天地。
如果有過……
溫柔的歌聲依舊在空氣中緩緩游動,紅酒折射著燈光,血液一般微微顫動,什么人在他的耳邊說著話。他在說什么呢,音樂、最動聽的音樂,仿佛將人們心靈最深處的記憶勾起的樂聲,那記憶、記憶又如何……
那是自己一再避免、一再想要忘卻的記憶啊,竟然……
“啪”的一聲,酒杯被他放到桌面上,劇烈的搖動間飛濺起瑪瑙般的水滴,不自覺的讓酒液濺濕了衣袖。身邊那高瘦老人還在說著:
“……這樣的歌聲絕對能夠開創(chuàng)一個時代啊,既簡單,又能深入靈魂……”
“不過是無聊的音樂罷了。”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說話,一向都保持著高貴氣質(zhì)的王子破天荒的有些躁動,“國家需要的從來就不是那樣的東西,除了鐵與血,一切……都沒有意義。”
“腓烈特殿下。”
“我……”在老人平靜的聲音下呼吸,片刻之后,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容,“抱歉啊,布蘭特伯爵,我失態(tài)了。”
“殿下先平靜一下吧,哦,懷特伯爵也在那邊,我先離開一會兒……”
“抱歉……”
音樂聲中,高瘦老人離開了身邊,他注視著桌面上搖動的酒杯,片刻之后呼吸回復了平靜,以一貫帶著優(yōu)雅微笑的淡然姿態(tài)抬起頭來,銀發(fā)女子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
就在相隔了幾張圓桌的側(cè)前方,克莉絲汀娜坐在母親的懷里,靜靜地擁著大公妃的頸項。銀發(fā)的女子便坐在她們的旁邊,雙手托著腮幫,側(cè)頭望向二樓的平臺,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其中所流露的,是在場所有人都望塵莫及的自然與純粹,仿佛在她的身邊,一切都化為了叢林,回歸初始的世界。
片刻后,歌聲漸漸的停止下來,上方傳來南茜的說話聲。
“……剛才這首《對你說》,全是由假面X先生所作的哦,方才彈奏鋼琴的也是假面先生,南茜不過是負責歌唱部分而已……南茜對他可是很崇拜呢,接下來還有他為我們今晚的小公主所作的一首鋼琴曲,老實說,這首曲子真的是天籟……”
“……獻給克娜。”
那刻意顯得低沉的男聲說出琴曲的名字,隨后,原名《獻給愛麗絲》的雋永琴曲便輕柔地響了起來。片刻之后,他拿起酒杯,自然地走向銀發(fā)女子所在的圓桌。
“姑姑,好久不見了。”放下酒杯,他在凱瑟琳夫人的另一側(cè)坐下。
“呵,是腓烈特啊。”拍了拍懷中小女孩的后背,她從慵懶的姿勢中坐直了身體,眼見他要與母親談話,克莉絲汀娜很淑女地走到了銀發(fā)女子身邊的座位上去,“什么時候過來丹瑪?shù)模紱]來我這里玩一下,我可是會生氣的哦。你父親的身體還好嗎?”
“父親的身體依舊時好時壞,但開春的時候總算穩(wěn)定了一些,因此我才敢離開帝都的。姑姑可別惱我啊,否則父親恐怕就是第一個放不了我的。”他笑著向面紗后的女子告罪,這一桌坐了五個人,小女孩大概是覺得太擠,拉著銀發(fā)的女子去到了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去。
該死的……
目光跟隨著兩人移向一旁,旋即驚覺地收回,面紗之后公爵夫人注視的目光正灼灼地投在他的臉上,但那被注視的拘束感只是稍縱即逝,恍如幻覺般的消失了:“帝都今年下雪了吧?”
“嗯,下得很大,奇蘭山脈上真是壯觀呢,只是南區(qū)那邊壓死了幾個人。”
“啊,壓死人了嗎……好久沒去過帝都了……”
兩人只是家常般的閑聊,幾分鐘之后腓烈特故作無意地問道:“和克娜在一塊的那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嗎?以前沒有見過,氣質(zhì)很出眾呢。”
“呵……腓烈特也覺得她的氣質(zhì)很好嗎?只可惜沒辦法說話,她并非貴族啊,而且已經(jīng)是別人的夫人了,腓烈特你晚了一步啊,那對夫妻感情很好呢。”凱瑟琳故作俏皮地開了開他的玩笑。
“啊……是嗎。”調(diào)整著臉上不甚自然的神情,腓烈特將酒杯舉到唇便,輕輕點頭。
又交談片刻之后,他起身離開這邊。二樓平臺上,優(yōu)美的旋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克莉絲汀娜跳起來大叫了幾聲“萬歲!假面X萬歲!好棒啊!”隨后拉著銀發(fā)的女子去往別墅后方,目光跟隨著那銀發(fā)女子的身影,他的臉上露出些微的悵然。而在他身側(cè)不遠的地方,身體渾圓的胖伯爵將這一幕靜靜地納入眼底,面上露出了笑容。
不多時,一名穿著仆從服裝的男子離開了大公妃的莊園,跨上矯捷的奔馬,飛馳往城市中某處秘密的所在……
××××××××××××××××××××××××××××××
故作無意地隨處走動著,目的當然是為了再見她。一心以為終于遇見了合適自己的女人,卻忘記了去考慮佳人已經(jīng)名花有主這一可能,現(xiàn)在縈繞在心中的,除了淡淡的惆悵之外便只剩類似于不知所措的無力感,若在以往,他會對這一感情嗤之以鼻并且強迫自己努力按下這樣軟弱的心緒,但目前……也只能這樣而已了……
藏身在粗大的花樹之后,他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銀發(fā)女子,嘆了口氣后終于決定轉(zhuǎn)身離開,卻見那胖胖的身體正在身后不遠處望著自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個爛人打算干什么嗎?
這樣的疑問沒有持續(xù)多久,注意到了皇子殿下的目光,懷特伯爵立即滿臉堆著笑容地小跑了過來:“殿下,您是喜歡上那個女孩子了嗎?”
“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沒、沒……沒別的意思,殿下,既然您這么喜歡他,臣下方才已經(jīng)查過,這女孩沒有什么背景。因此已經(jīng)通知了暗二組的人,我們只要在她回家的路上……”
看著那張惡心的笑臉上不斷翻動的肥厚嘴唇,不斷吐出不堪的字眼與計劃,腓烈特一時間幾乎便要忍不住打人的沖動,隨后面上卻綻出了微微的笑容:“我現(xiàn)在知道懷特伯爵你可以得到父親賞識的原因了……”
“為了太子殿下,臣下只有盡心盡力,努力……”
“盡你個頭!!!馬上給我把人截住,要是冒犯了這位小姐的一根頭發(fā),我殺了你!”帶笑的目光陡然變得兇狠,他壓低了聲音發(fā)出沉沉的怒吼,頓時將對面的胖伯爵嚇得立在原地,片刻之后,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從扭曲的圓臉上滴落:“可、可是……”
“沒有可是!還不快去!”
“是、是……”終于反應過來,那滾圓的身軀連聲應和著,像是皮球一般的飛奔而走。瞪著那充滿怒意的眼睛良久,他方才平復了呼吸。
“像你這樣的人……能懂得什么呢……”
轉(zhuǎn)身回頭,對面照耀的魔法光芒之下,那銀發(fā)的女子與一名短發(fā)男子抱在了一起。乍看之下那男子的面容俊美卻柔弱,寶藍色的耳墜在燈光下輕盈晃動,但他很快便看出了貫穿在男子身體中的堅韌內(nèi)在。
也是很出色的人啊,這樣的話,總算不是辱沒她了。
輕聲的嘆息中,對面那男子似乎察覺到了他注視的目光,回頭望了過來。舉起酒杯,他沖著對方自然地一點頭,接著那邊也傳回了善意的點頭回應。
請幸福吧……
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那棵花樹,不遠處是仍舊熱鬧的宴會場所,那無數(shù)骯臟與躁動的靈魂在其中混雜成一氣。那里有他的戰(zhàn)場。
在此同時,鄰近一個貴族區(qū)的一所別墅之中。
四野靜謐,淡淡的魔法燈光揮灑在臟亂的大廳之間,木柜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其中,不少人就在這廢墟一般的環(huán)境中隨意站坐,整理著身上的裝備,擦拭著手中的兵器。
“離宴會結(jié)束還有一段時間,因此大家可以好好準備一下,這是我們在丹瑪?shù)牡谝淮涡袆樱瑳r且是太子殿下喜歡的女人,大家可要全力以赴才好。”
走動在各個家具之間,方才趕來傳話的仆人口中說著話,不遠處一名盤坐在倒塌的酒柜上的女子吐出了原本含在口中的一根草莖,“撲”的一聲射入那人身邊的椅子之中:“別羅羅嗦嗦的,我們的行動哪次失手過,每一次行動,不管對誰都得使盡全力,我們知道的,會把她當成巴克那羅夏來對付,行了吧。”
“對啊,煩死了。”旁邊一名面色陰鷙的青年男子簡短地表示了附和。
“呵呵,多說幾遍也只是伯爵大人的命令而已,大家別見怪、別見怪……”
聽到“伯爵大人”幾個詞,坐在鄰盡窗戶位置的一名男子皺起了眉頭:“真不知道那個叫懷特的圓球有什么……”
那語音低緩而且不平地傳出,沒能說得完全便被“乒乓啷——”的聲音打斷。那一瞬間,巨大的鐮刀突破了后方的窗戶,在鮮血飛濺中將勾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直接拖出別墅之外。
霎時間,房間里十余人一齊驚動了起來,瞬發(fā)的火球首先突破了墻上的裂口,從房間中交錯飛出,隨后近戰(zhàn)的武者從破洞中相繼沖出。四周依舊靜謐無比,天空細月如眉,繁星的閃爍銀輝自然地灑下,草地之上交錯的是無數(shù)血線與碎肉,唯一完整的人頭就那樣突兀地平擺在地上,瞪著大大的眼睛,將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那驚駭?shù)乃查g。
來襲者不見蹤跡。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自然地圍成戰(zhàn)斗的圈子,那樣的陣勢在眾人身上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然而此時,所有人心中都沒有底,十幾顆心臟同樣“砰砰”地跳動著。夜空之下,死神緩緩舞動了收割的鐮刀……
“怎么能……讓你們這些無聊的配角來打亂已經(jīng)安排好的劇情進行呢……”
幽幽的,黑暗之中傳來了誰輕聲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