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老舊的貨船，在風浪中顛簸起伏，發出吱呀的聲響。

冰冷的江風從船板縫隙處灌進來，混著船艙里的潮濕臭味，熏得人睜不開眼。

洛陽有氣無力地靠在船艙角落。

過去的這幾天，他已經將肚子里的東西，吐了個干干凈凈，又是發燒，又是昏迷，差點去了半條命。

直到此時，才勉強適應下來。

昏昏沉沉的腦袋，也逐漸清晰了些許。

這幾天，他都渾渾噩噩，半醒半夢中，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的他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里有四個輪子的鐵殼車，有飛在天上的鐵鳥，那里沒有旱災，也沒有饑荒，每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那個夢很荒誕，卻也很真實。

真實到就像是他親身經歷過似的。

甚至一度讓他以為，自己現在才是身處一個噩夢中，而那個世界，才是真實的。

所以，他一直嘗試“醒”來。

但最終，那個夢徹底幻滅了。

他也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

自己穿越了，再也回不到地球，最起碼目前是回不去了。

如今眼前的這一切，才是即將要面對的現實。

“慶國流民，十三歲，賣身于巨鯨幫做水鬼，以謀生路……”

巨鯨幫？水鬼？

這個字眼聽上去可不怎么美好。

洛陽梳理著記憶，抬起頭，昏暗的船艙里，還有十多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

應該都是要送去巨鯨幫的。

“你終于醒了。”

這時候，旁邊一個少年湊了過來。

他年紀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穿著一件又臟又破的麻衣，皮膚黝黑，不過個頭明顯要比自己壯實一些。

洛陽記得這個家伙。

好像是叫王平。

他們同村，兩人原本的關系并不好，還打過架。

但在饑荒后，兩人都成了無父無母的流民，一起流浪乞討，人也成長了許多，在船上的這幾天，洛陽昏迷發燒，都是王平在照顧。

不然，他可能根本挺不過來。

“謝謝。”

“都是一個村出來的，漂泊在外，互相扶持是應該的，換成是我病了，你也不會看著俺死掉吧？”

王平咧嘴笑了笑。

他的臉很臟，笑容卻很干凈，眸子里還透著質樸和憨厚。

說完。

他又伸手，從懷里取出小半張黑乎乎的雜糧餅，左右四顧，沒有人發現，這才偷偷遞了過來。

“這是登船時給的那張餅，俺留了點，你先墊墊肚子吧。等到了地方，就能有好吃的了……”

洛陽揉了揉空蕩蕩的肚子，再次道謝后接了過來。

看到王平咽唾沫的樣子，又趕緊掰了一塊，塞到他手里。

面餅很硬，而且粗糙硌牙。

但這種時候能有東西吃就不錯了，哪里還敢挑剔。

“咱們已經到哪了？”

他一邊吃，一邊開口問道。

王平咬著面餅，撓了撓頭，回道：“俺也不清楚，三天前我們就離開了鳳陽，沿著滄瀾江順流直下……”

“目的地是哪里？”

“聽說要先送到巨鯨幫的水寨里訓練一段時間，通過訓練考核，才能正式成為水鬼……”

“水鬼，到底是做什么？”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總比在外面餓死強。”

“倒也是……”

兩人說著話，已經將手里的面餅吃了個干凈。

肚子里有了點東西，洛陽也感覺舒服了許多，便繼續靠在船板上瞇了一會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

搖晃的貨船微微一震，似乎已經靠岸了。

一個穿著藍色巨鯨紋飾的高大武士走到門口，有些厭惡地捂著鼻子吼道：“到地方了，都站好排隊，趕緊出來……”

“終于到了，可以吃頓飽飯了！”

船艙里的孩子們站起身來，爭先恐后地往甲板上走去。

洛陽和王平也跟在眾人身后。

貨船已經停靠在了一個簡陋的碼頭邊上，這里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周圍群山環繞，都是懸崖峭壁，僅有兩條水道通向外面，那是奔流不息的滄瀾江。

湖心中央，則是一座小島，島上綠樹成蔭，建筑樓閣錯落。

碼頭上有很多巨鯨幫幫眾在守衛，他們神色冷酷而兇狠，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兵器。

已經有了幾分準軍事化的味道。

這巨鯨幫，乃是慶國最大的幫會之一，幫眾上萬，把控著國內的漕運販鹽生意，還有專門的打撈船隊。

甚至聽說還豢養著一些打家劫舍的水賊。

典型的黑白通吃，手眼通天，實力強大雄厚。

在慶國，只要是跟江湖河海有關的生意，都是屬于巨鯨幫。

眼前這座位于湖心的小島，應該就是他們的水上營寨，也是用來訓練水鬼的地方。

除了洛陽所在的這艘貨船之外，還有其他十幾條貨船，也有人不斷往外走出來。

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都老實點，往前走！”

有巨鯨幫眾拿著鞭子，催促著眾人向前。

不多時，眾人被驅趕至島上的一片空地。

這里有一個巨大的水池，池水渾濁，深不見底，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

水池兩邊，每隔十步就站了一個巨鯨幫眾，手里還拿著長長的竹竿。

對面，則是堆著的白面饅頭，熱氣騰騰。

船上下來的孩子們，已經餓了幾天幾夜，看到食物，一個個都是口水直流。

但是，想要拿到食物，就必須通過眼前這個水池。

“到了這里，就得遵守這里的規矩。今天，先給你們上第一課。我巨鯨幫不養廢物閑人，想要吃飯，就得拿出本事來。”

這時候，一個身材壯碩的獨眼中年，出現在了營寨的高臺上。

目光冷漠地掃過下方眾人，然后伸手，指了指遠處的饅頭。

“巨鯨幫靠水吃飯，所以水性是第一位。想要吃東西，就從這里游過去。”

游過去才有東西吃？

當即，便有幾個膽大的孩子跳了進去，身形淹沒在了渾濁的水流中，不過很快，他們又冒出了頭。

顯然這些敢先跳的人，都是水性不錯。

“洛陽，咱們也跳吧，不然等下食物都被前面的人搶光了。”

王平開口說道。

洛陽皺了皺眉，目光掃過水池邊的那些巨鯨幫眾，暗暗搖頭。

直覺告訴他，事情恐怕沒有這么簡單。

果然。

池中很快傳來了慘叫聲，一個巨鯨幫眾揮動手臂，長長的竹竿砸落下來，將一個剛剛冒出頭的孩子，強行打回了水下。

其他人試圖浮出水面換氣的人，也同樣遭到了這樣的待遇。

一時間，池中慘叫聲和哭喊聲四起。

那些水中的孩子，奮力掙扎著，被竹竿打得頭破血流，有些更是被竹竿強行戳著按進水里……

渾濁的池水染上了猩紅。

不多時，便有兩人停止了掙扎，身體浮了起來。

岸上的巨鯨幫幫眾，則是面無表情，并沒有因為死了人，而手下留情。

“死人了……”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太殘忍了！”

“不是說好游過去就有東西吃嗎？”

這血腥的一幕，極大震懾了在場所有的孩子。

一個個都是臉色煞白，膽小一些的，更是被嚇得腿腳發軟，痛哭流涕。

洛陽也被驚到了。

他猜到了這可能是巨鯨幫的某種入門考驗，但沒想到，會是這么殘酷。

殺人，對他們來說，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他們這些賣身來的流民乞兒，性命更是不值一提。

“巨鯨幫這碗飯，也不是誰都能夠吃的，想做水鬼，水性當然是第一位，但你們以為在水里游兩下就是水性好？我要的是你們從水下潛泳過去，這個過程中，不允許換氣，誰敢露頭，就會受到攻擊。”

這時候，那個獨眼頭領冷聲開口道。

“當然，我理解你們都是新人，所以中途實在堅持不住，也可以試著換氣，只要沒被打死，活著到了對岸，便可留下來……”

眾人聞言，臉色更加難看了起來。

這水池很大，距離對岸足足有十數丈的距離。

饒是他們這些人水性都還算不錯，可是要潛泳這么長的距離，中途不換氣，很難。

而一旦入水，不能堅持到對岸，那基本上就是必死。

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淹死。

連退的機會也沒有。

一時間，眾人都不敢動彈。

那獨眼頭領也不勉強，伸手指了指停在碼頭邊上的貨船，冷笑道：“不敢吃這碗飯，我也不勉強。現在也能回頭，坐船離開，繼續去做乞丐，做流民，吃別人的殘羹剩飯！”

“我來這里只是想混個前程，但沒說會死人啊！”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太殘忍了，我還不想死，哪怕是回去做乞丐，也總比死在這里好……”

很快，人群中出現了退縮的聲音。

不少人往后退去。

那些巨鯨幫的人也沒有阻攔。

這時候，王平似乎有些動搖，拉了拉洛陽，小聲道：“要不，咱們也走吧？這地方太殘酷了，真的會死人……”

畢竟只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哪來什么直面死亡的勇氣。

說實話，洛陽也有些害怕。

但他扭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船，卻是搖了搖頭，問道：“我們來的時候一共走了多少天？”

“三天半。”

“船上他們可曾發放食物和水？”

“這……沒有。”

“那你覺得我們現在的狀況，還能堅持到回去嗎？”

洛陽的話，讓王平愣住了。

“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選擇，上船回去，路上很大幾率會被餓死渴死。就算堅持到了回去，回到鳳陽又能怎么辦，繼續做乞丐嗎？遲早也是死路一條。”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他們這些人，都是賣身來的，巨鯨幫花錢買下了他們，怎么可能任由這些人隨意離去？

如果退縮上船，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巨鯨幫會怎么處置。

“往前走，至少還有點希望。”

聽他這么一說，王平也鎮定了些許，咬咬牙，眼底閃過一抹狠勁。

“好，那咱們就拼一把。”

說話間，接連不斷的落水聲傳來。

顯然，其他人這時候也已經權衡利弊清楚了，越來越多的人跳入水中。

洛陽也不再遲疑。

深吸一口氣，和王平一起跳入了水池里。

池水沸騰，人人爭渡。

竹竿不時落下，或是慘叫，或是悶哼，渾濁的水花飛濺，血液的腥味刺激著感官。

洛陽在水下奮力向前游動著。

他的水性其實還算不錯。

正常情況下，還是有很大幾率可以通過這次測試的。

但是，船上那幾日他大病了一場，身體如今還很虛弱，導致體力有些跟不上。

再加上此時爭渡的人太多，有些堅持不住的人，會下意識地拉扯抓拽。

很快，他就失去了平衡，被人一腳踢在肚子上，沉了下去。

好在這時候，王平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抓住。

快速拖著向前游去。

兩人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終于爬上了對岸。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王平喘著粗氣，興奮地說道。

隨即趕緊爬起身來，從前方的人群中，搶到了兩個臟兮兮的饅頭。

其他人來得更快，這已經是僅剩下的食物了。

兩人也不嫌棄，一人一個，拿著饅頭狼吞虎咽起來。

“游得快的人，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而游得慢的人，連吃的都沒有……還好，咱們挺幸運的，趕上了……”

“是啊，我們是幸運的。”

洛陽重復了一遍他的話，目光回望來時的水池。

那里還有很多人在奮力掙扎著，朝這邊游來，但更多的人，都在這個過程中，被淹死了。

弱肉強食。

這是巨鯨幫第一天教會他們的生存法則。

“看來，想要在這個地方活下來，也并不容易。”

洛陽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回頭看著王平道：“我欠了你一條命。”

后者只是咬著饅頭，憨憨一笑，什么也沒有說。

等兩人吃完饅頭的時候，水池那邊已經平靜了下來，又有二十多個人成功爬了上來。

而剩下的，都已經變成了尸體。

一些巨鯨幫幫眾，走到水池盡頭，打開閥門。

混著鮮血的渾濁池水傾瀉而出，而里面的尸體，直接被水流沖了出去。

洛陽隱約看到水里有一些龐大的陰影游動，朝著尸體的方向聚攏。

他連忙別過頭，不想去看。

如果自己有一天死在這里，恐怕也會和這些人一樣的下場。

消失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