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溪旁，白芷回身再看一眼這個自己待了整整六年的地方。

山水都是舍不得的那部分，便是林中的鳥鳴之聲，白芷今日也覺得更悅耳了些。

人大概只有感慨逝去的時候，才回明白曾經的珍貴。

可即便再留戀，人也要學會坦然的面對離別。

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遇，也是為了更多的挑戰。

人生本就是因為離別而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璀璨的結局。

輪眼啟動，結界重新打開，去年白芷還在沅溪旁目送著師兄姐去往人間歷練，如今眨眼一過，她也成了昔日眼中羨慕的一員。

佩劍出鞘，其他弟子順著輪眼打開的通道依次離開，這是通往人間最近，也是最安全的通道之一。

“芷兒，可準備好了？”白沉心問道。

白芷點頭。

下一刻，白沉心抬手施法，使出了門內的絕學瞬移之術。

在幾千年前瞬移之術本來只是一套常規的修行之術，凡仙界之人人人皆會。

只如今眾人仙基退化，曾經的許多絕學也只成了書中之物，就如白沉心所習瞬移之術，放眼整個仙門來看，能得心應手施展的人絕不超過五個。

白芷只覺眼前一黑，暈頭轉向片刻后睜眼，眼前已是人間之景。

若非她無法施展御劍飛行之術，按照道理在前往凡間的通途中還會有著不少考驗。

可既然她已順利到達人間，余的那些便不是她該想的了。

此時的無崖神天，仙尊攜門中眾弟子于十二天處送別木川柏。

身為仙尊之位繼承人的他，去往人間歷練是他人生途中必不可少的一項考驗。

原本去年便應前往人間歷練的他因為在東海降服蛟龍不甚受了重傷，一度差點仙身隕落，幸得段方海用盡半生修為才保其一命，這歷練自然也隨之推遲到了現在。

段方海因為渡己仙力保木川柏一事遭到反噬，如今身子表面看著雖無大礙，但是其仙身早已受損，若非為著木川柏歷練送行，他多半也是在門中閉關不再露面。

昨日，莫松哲將木川柏帶至云上天，那是無崖神天最高的地界，非上階弟子不得入。

在那里，木川柏第一次見到了云鯨。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云鯨未化鳥而西歸，可是身形已然盡顯。

木川柏瞬間明白了莫松哲的用意，縱是他冷漠慣了，可當看著眼前之景時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落了淚。

“師父他……”木川柏沙啞著嗓子。

他的身體其實還未完全恢復，只是迫于形勢，他不得不早早接受眼前的即將發生的一切。

莫松哲則稍沉穩些，半轉著淚不讓其流出，在他而言，他現在是整個無崖神天最不能倒下的人。

無崖神天的仙尊若將隕落之時，云上天便會出現云鯨警示，示意仙尊會在未來不到一年的時間殞身而去，至無崖神天創立至今，這個預示無一例外全部應驗。

木川柏忍著淚水問：“多久的事。”

莫松哲沒瞞著他，直言：“六個月。”

“六個月。”木川柏苦笑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掉落。

畢竟他今年也才十五，即便內心再如何堅強，他也始終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六個月，也就是他在東海重傷三個月之后。

九個月的時間，師父為了他承受反噬整整九個月。

一想到這里木川柏內心便是無盡的自責，他寧愿自己死去，也不愿師父受此苦痛折磨。

反噬之苦甚于剜心碎骨，可想而知段方海這九個月的時間到底承受了多少。

莫松哲說道：“師父知道你會自責，可是他依然讓我毫無保留的告訴你。”

“你也知道，師父這人一生閑云野鶴慣了，對于仙尊之位也是年少時不得已的選擇，可不論他是否是這無崖神天的仙尊，他始終都是我們的師父。”

莫松哲嘆息一聲：“小川，你要明白，若是換作我，師父也會作出一樣的選擇，而我，亦會如此，這通途仙道，仁義二字終是不該摒棄的。”

木川柏只是沉默，他眼神空洞的看著遠處的那條云鯨在云海里自由的倘佯，淚早就不知不覺的浸濕了衣衫。

雖然知道此時告訴他這些話有些殘忍，但莫松哲還是毫無保留的說出了口。

“你要明白，無崖神天之所以能成為仙門首座，靠的不是這千百年來不可替代的位置，而是仙尊身上絕對的實力。”

“小川，你的資歷還不夠，能力也還欠缺，實力……更是同師父天差地別。”

莫松哲字字珠璣，卻是道盡了生存之道。

木川柏何嘗不明白這些，只是在從前的他看來，他也只需同師兄一樣陪伴在師父身旁，替他排憂解難便可。

如今這些對他而言，是他從未想過的。

莫松哲知道木川柏內心清楚這些，可是言到嘴邊不得不說，利害關系早些說清，也省得日后面對的時候惶惶不安。

無崖神天五座神峰面上看著團結，可是涉及尊位之爭，私底下也免不得會傷些和氣。

歷任仙尊實力鼎盛，各峰也甘愿受其庇佑，可有一事卻是不得不提。

從無崖神天創立而來，并非獨有一峰能夠承襲尊位。

既然存在競爭，那必然少不得有人覬覦。

可是門中內亂，自然會給外界有機可乘之機。

故而若非必要，尊位一般皆為仙尊座下弟子承襲。

一來有仙尊親自調教，二來根正苗紅，總要比旁門來得更有威望些。

段方海雖閑云野鶴一生，可是在繼承人的選擇上也是下注了不少心力。

他年少承襲尊位，雖是臨危受命，他卻心不在此，于他而言仙尊之位直指蒼生，絕非他的匹配之位。

可是當年門中人丁稀落，除去他之外再無適合繼位人選。

所以后來段方海廣納賢才，更是三度親臨九州四海尋找繼位之人。

他雖心不于仙尊之位，可是無崖神天的承襲卻是絲毫馬虎不得，雖明白這般做法對木川柏不公平，可是有天道，而人倫，世間諸法終是少不得有人領路。

木川柏被領入門那日起眾人便知他就是下任仙尊的人選，雖尚于襁褓，可其仙基沉穩，周身更是仙澤遍布。

若非木川柏去年在東海受蛟龍重傷，無崖神天五峰維持了十四年的平衡也不會被打破。

因為在他們眼中，只要木川柏存于無崖神天一日，那這仙尊之位必是他手中之物無虞。

木川柏天分極高，諸難之術在他手中修煉得爐火純青，實力鼎峰也只是年月的問題，況其仙基穩固，仙澤更是滿溢，妥妥的天選之人。

所以段方海寧愿遭受反噬也要保回木川柏的仙身，木川柏存在的意義，便是無崖神天往后更近一層樓的聯系。

“去人間歷練吧，在師父還未完全殞身前。”莫松哲最終還是將段方海的心意傳達。

師父終臨了，卻要木川柏此時前往人間歷練，可想而知這是多么沉重的打擊。

“師兄……”木川柏朦朧淚眼看向莫松哲，除去五歲之前，這么多年來他再未這般委屈的神情出現在莫松哲眼前。

莫松哲內心為之一動，可是即便動了惻隱之心，他還是不得不將木川柏推向那個位置。

“師兄知道你需承受的，可是小川啊，無崖神天是我們的命，是這天下蒼生的命，斷了根，養分傳達不到，這世間就真的徹底淪落了。”此刻的莫松哲內心也是萬般糾結。

人間已經動亂了兩年不止，九州四海早已尸浮遍野，這場動亂涉及每一個國家，沒有人能從這場亂戰中抽身，而損失也不過或多或少而已。

萬年前魔界動蕩，魔族臨至人間，致使人間一片煉獄，那般光景便同如今，仙界若再不插手，怕是這人間靈氣盡散，這諸多仙門怕是也得落得個朝不保夕的境遇。

利害從來都是相互的，不論是人是仙還是魔。

十二天，木川柏面無表情的站在靈澤，這是無崖神天去往人間的唯一通路。

木川柏不知能否還有機會再見段方海一面，如今的段方海表面看著同往日并無任何不同，可只有木川柏和莫松哲知道，那具軀體怕是早已被掏空，如今的段方海只不過是在咬牙堅持罷了。

“小川，為師讓你師兄代為傳達的話希望你能時刻銘記于心，此去人間歷練，定要解決眼前危機，此番大義，必將成為你一生不可磨滅的功績，為師之言你可明了。”

木川柏輕言：“弟子銘記于心。”

段方海點頭：“莫忘便可。”

“啟程吧。”段方海抬手，眼中雖有不舍，卻還是放任木川柏去往更廣闊的天空。

此刻的段方海明白，他這愛徒此生怕是再見不到最后一面了。

即便不舍，木川柏還是飛身去往了師父希望他去到的那個地方。

目送著木川柏漸漸遠去的身影，段方海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心也不似從前那般從容，他也開始擔心起了這個小徒弟，他的人生，他的未來，以及他之后的苦難又將是如何。

他轉身離去，那抹身影似乎一瞬間蒼老了不少，即便青絲依舊及腰垂落，可終究還是江山過了一代人，再怎么年輕，也始終比不過春風拂面得意那年了。

眾人散去，莫松哲陪著段方海去往云上天。

“眼前這番畫面倒是別具一格。”段方海自得其樂的說著，絲毫不覺即將的離別是沉重的。

莫松哲未發一言，他滿目的神傷已經表明了一切。

段方海自是明了，平靜的語氣同他道：“阿哲，沒什么大不了的，為師這一生自在逍遙，九州四海足跡遍及，萬般美景也盡收眼底，滿足。”

段方海瀟灑一句滿足，足見他對這天地間的理解十足透徹。

段方海又道：“為師明白你承受了太多，你向來不多話。”段方海突然又笑了笑，“連帶著那孩子也給你帶得不多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