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東暖閣。
趙百川起復回京主政,一邊了解情況,一遍也在聯絡戰友,新政是一場血戰,無法孤軍奮戰。
如今心里已有了算計,正預備向乾德帝匯報新政主要改革方向及其具體條例。
乾德帝卻拿起兩張奏折,遞給趙百川。
乾德帝道:“這賈枚不去山東好好做事,跑到江南去了,江浙一帶許多官員都上書彈劾,這是其中兩份。”
趙百川看了一回,一個是戶部郎中,一個是右僉都御史。
趙百川道:“賈平汝提領淮北大營,可下江南,并無不妥。”
“這就好比打仗,敵人壁壘森嚴,若是正面沖撞,既難取勝,損失亦大,不如另選辦法,或離間、或斷糧、或攻其所必救,先破其壁壘,再行較量。”
乾德帝道:“你以為他這是在聲東擊西?”
趙百川道:“我不知道,但臣以為,應該多給他一些時間,不必過早干涉,觀其后效為妥。”
乾德帝笑道:“你放心,新政總需要時間,我不是急性子,有人彈劾你,也不必在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趙百川行了禮,又道:“歷代改革,成功的很少,秦有商鞅變法,宋有王安石變法,結果卻大不相同。”
“他們的目的是類似的,一是強國富國,二是強化中央的權威,但秦成功了,并統一了六國,而宋卻因此陷入了新黨舊黨之爭,內耗日多”
“臣以為,最主要的區別在于,刀口往那邊,秦國的勛貴,在面對改革的時候,是保守的,可面對擴張的時候,又成了進步的,因此在砍傷貴戚之時,還需要將他們的目光引向外頭,秦國的擴張,是秦王和貴族的妥協結果。”
“因此,一方面要將已在阻礙國家進步的家伙打痛,另一方面,要將他們的恨意引向別處,兵法所謂‘圍三闕一’,而且一旦利益更多,一開始的不愉快也會變成最后的忠誠,欲革新,必走擴張之路。”
乾德帝沉吟良久,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笑道:“我記得十幾年前,你曾因為反對擴張下獄,被貶瓊州,滿朝眾臣,包括朕在內,都以為趙百川必定是要以改良內政,控制兵額為主,誰知你回朝之后,第一次對問,居然是建議擴張的,你不怕眾臣彈劾你,窮兵黷武,蠱惑圣明?”
趙百川道:“君擇臣,臣亦擇君,不敢不盡臣言,若困于世俗之議,誠不可為變法之事。”
乾德帝道:“公不負朕,朕不負公,但朕仍有疑,今天昨日,孰是孰非?”
趙百川頷首道:“當上皇之時,軍勢日張,國內空虛,軍餉轉輸之費已侈,更兼貪墨成風,民不堪命,而得地不能盡有之,無財可生,爭端不斷,邊軍之餉累至今日,仍為朝廷重負,軍將有封侯之賞,而君上無累進之財,此當時臣所以駁開拓之害,而今,時勢已大不同,而臣所謂之擴張,于上皇之拓地之功,非一事之謂。”
乾德帝點頭道:“時勢不同,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朕洗耳恭聽。”
趙百川道:“出海!土地兼并之害,由來已久,不可根治。”
“原因在于,在固有的體制中,土地代表著生產,代表著財富,代表著權力,所以掌握了權力的人,必定回追求更多的財富,控制生產,以此來鞏固權力,而試圖破壞著一結構的人,有兩類,其一是陛下,其二是反賊。”
將他和反賊放一起比較,乾德帝不僅沒生氣,還贊許地點頭。
因趙百川這話,道出了皇帝的一個困境,就是權力結構的中層擴張,向上侵蝕了皇帝了權力,向下掠奪平民的財富和勞力本身。
“雖然陛下和反賊有相同的訴求,但卻無法合流,著手處仍舊應該放在功勛和士紳這個群體,但必須分化他們,利同則難分,利不同則易使,產生不同于土地生產糧食的利益,刺激二者的分流,出海是其一,其二則是大建工廠。”
乾德帝道:“勛貴士紳多不肯出海,倒是商賈希望出海,再有,建工廠的事,你可以詳細說一下。”
趙百川道:“農戶失了田土,一些留下做佃農,還有些被迫成為難民,我在南方,見過不少這樣的工坊,大多規模不大,會雇難民,做最簡單的工,拿最少的工錢,婦女、小孩混在一起做工,比成年男子再便宜些,卻從來不肯提高工藝。”
“陛下,一臺織機,同樣的時間,一臺可以織兩匹布,一臺可以織四匹布,你會選哪一臺?”
乾德帝笑道:“當然選可以織四匹布的了。”
趙百川笑道:“是了,我也會這么選,但許多工坊卻并不愿這樣做,陛下可猜著原因?”
乾德帝目光一冷,問道:“可是巧取豪奪了?”
趙百川道:“陛下慧眼如炬,的確有這個原因,但不全是,商賈為了能掙錢,只會一擁而上,哪怕有生命的危險,理智的人總不占多數,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無利可圖。”
乾德帝不解道:“四匹布是兩匹布的兩倍,怎會無利可圖,朕雖不精算術,還不至于如此,愛卿莫非要考我一考?”
趙百川道:“因為市場不夠,他們就算再多生產,也是沒用的。”
“生產好的,爭不過,生產多了,賣不掉,至于最窮苦的百姓,最重要的還是鹽米,這些都不是工藝進步能得到的,于是市場中的交易量是極小的,還有大量的交易,發生在鄉村之中,利益皆為士紳所得。”
乾德帝道:“既然診了病根,必有良方了。”
趙百川道:“出海!建廠!安然富貴者,不必冒風雨之險,出海,不僅意味著可以買來海外奇珍,更重要的,在于市場,有了市場,這些工坊就有動力去提升工藝,去生產更多商品,足夠的利潤可以支撐更高的工錢,平民不僅可以飽食,甚至穿絲著錦亦未可知。”
乾德帝質問道:“那商人起來了,朕是誰的皇帝?”
趙百川道:“陛下是天下萬民的皇帝,太祖定鼎,工商皆為所用,后世不能承繼太祖之意,后惑于腐儒之言,使工商皆廢,再陷王朝困局”
“陛下以中夏為根本,以貿易得其利,以兵威制其亂,稅則廣其種類,使得工商之民,勛貴之族不能免,財賦之途不拘于一隅,可以應變,海陸之軍皆由陛下之庫以養,則勛貴之族不可以依之為亂,然后可以遙制四方,威加四海。”
乾德帝笑道:“形勢如何發展,朕還看不出,但卿信心很足,朕倒放心了不少,照顧好身體,后頭的仗有得打,將冊子留下,朕慢慢看。”
趙百川拜謝離開,乾德帝忽然叫住他,問:“你是什么身份呢?士紳、勛貴還是工商農民。”
趙百川再施禮道:“君若為千古之圣君,臣則為不世之良臣,或許,臣只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成此大功,則此生無悔,后世之澤,乃功成之自然,又何求焉,至于敗,臣并沒考慮過,也無法立刻回答陛下。”
乾德帝笑道:“不用考慮了,我也不需要、也要不起這個如果。”
……
榮國府。
這日林黛玉正在探春房中閑坐,忽有小丫頭傳報,說老太太請姑娘過去。
不到飯點,黛玉雖不解其意,還是來了賈母上房中,見賈母面色似有不愉。
賈母見黛玉來,便將黛玉攬在懷里,好一陣愛撫,方才平和些心氣。
將林如海的來信給她看,其中并無揚州兵亂之事,不過說身染重疾,要接黛玉回去。
黛玉聞得此信,雖心中大有悲痛之感,卻覺哭不甚出來,不過隱隱作痛而已。
眾姊妹聽說,不免勸慰幾句。
匆匆收拾行囊,便要南行。
賈母點了賈璉送黛玉回去,仍叫接她回來。
臨行之前,賈赦也將賈璉叫去,囑咐了一些南行之事。
……
膠東侯府。
劉釗因前日疏忽職守,致使有賊人闖入宮中。
雖沒有傷到圣駕,仍引得乾德帝大怒,罷免了他殿前司左領軍的職務。
回到府里后,便和太夫人說起想回趟山東老家掃墓。
太夫人知他失職被罷,心中不快,想走動走動,也是好事,再沒有不準的,又讓他帶些土儀回來,她也怪念想的。
劉釗拜辭了老太太,回陶然居時,見王琪君正在為他打點行囊,此行又是好長段日子,免不得再親熱一番。
王琪君卻止住他。
情緒有些低落,道:“都三年了,怎么肚子還是沒動靜,前兒太太暗示我,要給你納妾。”
劉釗道:“才三年呢,二叔家有兮兒,都六七個年頭了,多大點事兒。”
王琪君哼道:“那能一樣嗎?二叔家自己當家,婆婆又不管他,而且老爺早有了孩子,自然不急的。”
劉釗道:“二弟也成婚了,不怕的。”
王琪君揪著他胡子,笑道:“你啊,要不,我給你挑個好的吧。”
劉釗點著她鼻子道:“再沒有比你好的了。”
王琪君又嘆道:“這些個太醫也是沒用的,都說沒病,怎么就是沒反應呢?”
劉釗道:“到底缺些機緣,大不了回來后,我再努力努力。”
王琪君取下發釵,在劉釗胸口刮了刮,嫣然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