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趣說紅樓人物
- 王意如
- 6576字
- 2023-02-23 16:59:33
金陵十二釵
林黛玉:千古知音唯一人
《紅樓夢曲》開始即唱:“開辟鴻蒙,誰為情種?”(1)若真要排起隊來,男子里的情種自然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賈寶玉。而女性里面,則非林黛玉莫屬。
襲人是賈寶玉初試云雨情的對象,她自己對寶玉說:“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好歸好,襲人對賈寶玉的不滿是溢于言表的。她曾經用“贖身之論”來威脅他,試圖“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她也曾故意冷落他,要懲戒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的行為;她甚至不惜到王夫人那兒打小報告,要在賈寶玉身上防微杜漸。她還理直氣壯地反問過賈寶玉:“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很明顯,她覺得賈寶玉身上有“下流”的毛病,希望他改邪歸正,以便自己“跟著”的時候放心、遂意。
薛寶釵也是如此。她雖然最后成了賈寶玉的妻子,但她只不過是按照婦道的要求嫁給他罷了。定親前,薛姨媽曾經征求過她的意見,她正色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我來?”就她內心的想法而言,這個丈夫恐怕不是她的理想中人。寶玉挨打后,寶釵去看望,羞答答地說了半句話:“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說明她雖然心疼寶玉,但對他的行為也是不滿意的,并且早就不止一次地勸說過他。

大觀園中,其他愛慕賈寶玉的女孩還有很多,但沒有一個像林黛玉那樣,對賈寶玉的心頭之想和行為舉止如此心領神會,把整個生命都維系在他身上,并連他的缺點一起愛的。
賈寶玉出身貴族,“看其外貌最是極好”。他酷酷的外表,加上“門第兒”“根基兒家私兒”,足夠令人有仰攀之心的了。那通判傅試與賈家親密,就“自有一段心事”。還有那倚老賣老要做大媒的張道士。而林黛玉卻不在意這些。她第一次見到賈寶玉,雖然給他的外貌打了滿分,但心里想的卻是:難知其底細。什么是底細?就是紫鵑丫頭說的:“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為了摸清賈寶玉的這個“底細”,黛玉可是沒少費心。
很多讀者不理解林黛玉,覺得她量小心窄。尤其是現代讀者,覺得她怎么有本事把個簡單的“拍拖”搞得那么復雜:心里愛寶玉,嘴上又不說出來;既不說出來,又要寶玉知道;既要寶玉知道,又不許他講出來。同樣,她要寶玉愛她,也不許他說出來;既不許他說出來,又要讓她感覺得到;既要讓她感覺得到,又不能表示知道她感覺到了……總而言之,大有不“作”死你不罷休的意思。然而,這卻不是黛玉的問題。要知道,如果林黛玉也能像今天的少男少女們一樣,把門一敲,直言不諱地說:“鈴格鈴叮咚,我想和你談戀愛!”她又何苦如此!在那個時代,處那個地位,受那個教育,林黛玉的愛本來就是沉重的,而且她還只能放在心里。即使在最親密的小姐妹紫鵑面前,她也不敢并不肯露一點口風。但無論怎樣愛在心里口難開,她總得和賈寶玉有所交流。現代人可以寫情書、獻玫瑰、買鉆戒,而他們就只能吵架啦。很多人認為吵架都是因為林黛玉小心眼兒造成的。其實不然。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史,就是一部吵架史。兩人間不斷發生的口角,就是他們愛情發展的坐標。沿著這些坐標,我們很容易找到他們愛情發展的線索,發現他們的干架就是一部獨特的愛情交響曲。
序曲 你是我的唯一
寶黛原本是不吵架的。林黛玉進賈府不久,二人的親密友愛,就“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這不,“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黛玉敏感的心弦被撥動了。
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聰明女孩,因為父母雙亡而寄居于有錢的外祖母家。在這個人事關系復雜的大家庭里,她時時感覺得到自己“又不是正經主子”的尷尬地位。她連兄弟姐妹都沒有,正如紫鵑所說:“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這個基本情況,使林黛玉確實要比別的女孩更在意自己的將來。她不像薛寶釵,終身大事有母親做主,再不然問哥哥,不用她自己操心。而黛玉,她不操心誰操心?而且實際情況更是她想操心也操心不了。賈寶玉的出現,是她生活中的一線光明,是上天賜予她的唯一希望。對此,她理所當然地傾注了全部的熱情。她像一頭靈敏的小獵犬一樣死死守護著她的唯一,對外來的一切都睜著警覺的眼睛虎視眈眈。薛寶釵一出現,她自然而然就把她當作了自己的競爭對手——后面的故事證明她的這份警覺并不是多余的。
這時的賈寶玉卻還在童蒙之中,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妹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就拉開了他們吵架史的序幕。因為黛玉要的,恰恰就是“親疏遠近之別”;只“略比別的妹妹熟慣些”,是她大大不滿意的。深諳小說之道的作者,在寶黛吵架大幕拉開之前,先來了一段小序曲:“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序曲就是序曲,作者并不詳寫,但主旋律是定下來的:寶玉“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過來”。從此,“爭吵—俯就—和好”的旋律便一再出現,成為主調。
第一樂章 你到底愛不愛我
林黛玉既然將寶玉定為自己的唯一,當然要求證賈寶玉的心里是不是“有我”。她曾給賈寶玉做過一個荷包,而且還正在為他做一個“十分精巧”的香袋兒。林黛玉因為身體弱,是不大拈針動線的,用襲人的話來說:“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給寶玉做這些個東西,絲絲縷縷都是情的體現。那天,大觀園完工驗收,賈寶玉被賈政叫去“試才題對額”。他“雜學旁收”的功夫在這個場合下發揮得淋漓盡致,賈政內心里對他的“歪才”也不得不有幾分嘆服。下來小廝們便都要討賞,一個個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襲人第一發現寶玉所佩之物都給“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黛玉心中一動:不知道自己給寶玉的荷包還在不在?“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就生起氣來,把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事實上,賈寶玉對她的贈物非常珍重,因為怕別人拿去,所以特地系在里面衣襟上。賈寶玉的這個舉動,恰恰證明林黛玉對他的要求并不過分。假如他真的隨便就把荷包送了人,黛玉有權生氣(換了我們的現代戀人恐怕也要生氣),因為賈寶玉太不理解她送他那些東西的用心了。這時候,林黛玉所關心的,是賈寶玉究竟有沒有把她的贈物——也就是把她這個人——放在與眾不同的位置上。她必須從與賈寶玉有接觸的所有人中脫穎而出——此時林黛玉的目標,是除她自己在外的任何人。看到寶玉珍藏著自己送的荷包,黛玉立即“自悔莽撞”。賈寶玉再“俯就”一番,這場風波很快就平息了。而林黛玉的收獲,是通過查證她所送的荷包的下落,證明自己在賈寶玉心中確實有超乎眾人之上的特殊地位。這一鬧,她找到了他們愛情的第一個坐標:有我。
第二樂章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林黛玉既已知道自己在賈寶玉心中占據了一席之地,進而關心的便是賈寶玉的心里是否還有別人。史湘云進賈府,賈寶玉到賈母這邊看她,正值林黛玉在旁,見他與寶釵一起進來,便問:“打那里來?”賈寶玉回答:“打寶姐姐那里來。”林黛玉心中便有些氣,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這里,林黛玉的所指已由眾人而發展為薛、史二人:“絆住”,是譏諷賈寶玉對薛寶釵情有所系;“早就飛了來了”,則是說賈寶玉對史湘云情有所鐘。偏偏賈寶玉不經意地說:“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那里,就說這些閑話。”賈寶玉的話又將林黛玉和薛寶釵“視如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了,這就讓林黛玉感到“好沒意思”。可憐的女孩,她也知道自己無權要求賈寶玉對她情有獨鐘,就只能憤憤然地說:“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完,賭氣回房去了。等寶玉再來賠禮,她嘴里說的全是絕情話:“我死我的,與你何干?”“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偏在這時,薛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拉寶玉走了。黛玉為此“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等寶玉再來,林黛玉的所指已集中在薛寶釵一個人身上。這和兩個因素有關:一是賈寶玉當時說的“他”就是薛寶釵,而沒有牽涉到史湘云,這似乎顯示賈寶玉更看重薛寶釵;二是薛寶釵在她向賈寶玉求證愛情的關鍵時刻把他拉了走,更要命的是賈寶玉竟然跟著走了。所以,黛玉很明確地對賈寶玉說:“你又來作什么?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作什么呢?”這些話再清楚不過了:“有人”和“我”,到底誰重要?善解人意的賈寶玉上前說了一番悄悄話:“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你的呢?”一番話,把自己與林黛玉及薛寶釵的親疏關系辨析得清清楚楚。林黛玉的一腔怨憤頓時化為烏有,心里話脫口而出:“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隨聲應和:“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說到這,剛剛有點談戀愛的味道,黛玉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主題大轉換:“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慪得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脫了青肷披風呢?”——怎么說跑題就跑題了呢?因為這是雷區啊,外圍走走已經心驚膽戰的了,怎么敢單刀直入呢?不過,也不能說徹底跑題,黛玉話里那份體貼入微的愛,寶玉應該是體會到了。
仿佛是因為上一次的口角起初所指的是薛史二人,而結果只求證了自己在薛寶釵之上,所以林黛玉時隔不久就舊題重拾,向史湘云發起挑戰。事情的起因是賈寶玉對史湘云使眼色,希望她不要把林黛玉像戲子這句話說出來,以免得罪黛玉。就賈寶玉而言,他倒是一片好心:既有為史湘云之意,更有為林黛玉之心。但對林黛玉來說,這兩層用意孰輕孰重尚未分明,所以,她竭力要向賈寶玉討一個說法。在她憤憤然提出的一長串問題中,焦點無非是兩個字:“我”和“他”。她責問寶玉:“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這一次,非常特殊的是,賈寶玉“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林黛玉在他的身后連連說激將的話,他也不理。似“此番果斷而去”,在寶玉尚屬首次。而林黛玉竟輕輕易易地原諒了他。要說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史湘云畢竟不像薛寶釵,尤其是在金麒麟尚未出現之前,她在林黛玉心中并不構成嚴重威脅。
寶釵、湘云的威脅既除,黛玉求證到了他們愛情的第二個坐標:唯我。這是吵這兩場架的收獲。
第三樂章 問你愛我有多深
既知寶玉心里“有我”,也滿意地發現寶玉心里“唯我”,現在林黛玉面臨的問題是寶玉你如何“待我”。第四、五次口角都是關于“如何待我”的拷問。此前,林黛玉總在擔心,賈寶玉是否對她情有獨鐘,終于,賈寶玉在她面前有了一次表白。他對正在讀《西廂記》的林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如果是在今天,用這種類比的方法說自己是張生對方是崔鶯鶯,倒也不失為一種較為委婉的示愛方式。但在當時不行。《西廂記》是“淫詞艷曲”,偷讀已經是犯了大忌,再要以其中的人物自居,這未免走得太遠。何況其時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系,用私相結合的張生與鶯鶯來類比,也有點不倫不類。尤其是在紫鵑面前,賈寶玉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言行之間更顯得輕浮。林黛玉視同生命的愛情,由于賈寶玉的輕薄之言,變成了富家子弟的調笑戲謔,這當然是林黛玉不能接受的。林黛玉以前生賈寶玉的氣,都有不便說出來的原因,而這次賈寶玉所犯的錯誤,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到舅舅舅媽面前去告狀的,然而林黛玉卻并沒有這么做。她之所以生氣,是怕賈寶玉不尊重她,用外面學來的“村話”拿她“取笑兒”。至于其中關于兩人關系的暗示,她其實是歡迎的。至少,比起賈寶玉移情別戀來,不知要好多少倍。所以,這一天的晚上,她就自己走到了怡紅院來。
在怡紅院門口,她吃了個閉門羹,而且晴雯明確告訴她說:“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人來呢!”這引起了她和寶玉的第六次口角。但賈寶玉稍作解釋,林黛玉的心中的疑團立刻冰釋。若是林黛玉要疑心,賈寶玉這次的嫌疑不可謂不大。就在晴雯說過“一概不許放進人來”之后,林黛玉親耳聽見寶玉、寶釵二人的“一陣笑語之聲”;隨后,又親眼看見寶釵出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出來”。但此時,林黛玉卻沒有對他倆的關系有任何猜疑,她只是感嘆賈寶玉對自己還不夠了解:“畢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說明此時林黛玉對自己在賈寶玉心中的“唯我”地位已有一定程度的自信,現在她所關心的問題是賈寶玉如何“待我”。如果說,從希望“有我”到追求“唯我”,是寶黛愛情建立的過程;那么,講究如何“待我”,則已經是對這種愛情的精雕細琢了。它說明,寶黛愛情又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坐標。
第四樂章 讓我最后一次想你
寶黛的第七次口角包括兩件事:一件事是黛玉聽見寶釵讓寶玉去看她,寶玉卻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第二件事是元妃賜出東西來,獨寶玉和寶釵的一樣。這兩件事放在一處,前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是外在力量第一次顯示出干預寶黛愛情的信號,標志著寶黛愛情將走出兩人世界而接受生活的考驗。為此,賈寶玉在林黛玉面前發狠誓說:“除了別人說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生!”此言一出,林黛玉立刻鳴金收兵,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誰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
遺憾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賈寶玉的婚姻大事終于被正式提了出來,從而引起了寶黛的第八次口角。這是寶黛吵架吵得最厲害的一次,鬧到了賈寶玉砸玉,林黛玉大哭大吐,又剪穗子的地步,連著驚動了老太太、太太。這一對青年男女第一次遇到了他們最怕遇到,但又不可能不遇到的事情——張道士給寶玉提親。這實質性的一步的出現,使寶黛二人的畸戀以最強烈的形式表現了出來。消除這場口角的,是賈寶玉的一句關鍵性的話:“我知道你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這句話讓林黛玉體味到了“比別人原親近”的意思,于是,天大的風波也就煙消云散了。
這以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先是黛玉聽到賈寶玉在湘云、襲人跟前夸獎“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見寶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心中感動萬分,認定“你我為知己”。當寶玉“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地訴說了心里話后,他們之間的愛情已完全成熟。就如黛玉所表示的:“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如果沒有外力的干擾,這場艱難的愛情馬拉松,算是接近終點了。在這之后,我們幾乎就不再看到寶黛吵架了。
縱觀寶黛吵架的歷史,沒有一次是由于彼此對世道人生的看法不同而引起的。吵架的主題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愛情的探討。“愛情”這個字眼,在今天可能覺得神圣,在當時卻不是什么好東西,沉溺其中的賈寶玉,被認為“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兩個“癡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逢,“變盡法子暗中試探”,由相識到相知,由相知到相愛,終于成了比“萬兩黃金”還難得的“知己”。
除了林黛玉,再沒有人像這樣全身心地投入一件被禁止的事情。賈寶玉在薛寶釵、史湘云和襲人等女孩眼中的毛病,在黛玉那兒都是不存在的。她和賈寶玉一樣生活在一個詩意的世界里,對塵世的一切置若罔聞,她“自幼兒不曾勸他立身揚名”,對他“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于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也一概寬容。賈寶玉是她愛的全部,愛又是她生命的全部。當賈寶玉最后終于成了別人的丈夫的時候,林黛玉只能在“最后一次想你”后與世長辭。
晉代文人嵇康受迫害而死,臨刑前他“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奏畢,嘆曰:“《廣陵散》從此絕矣。”黛玉既死,寶玉也該為之一嘆:“知己從此絕矣!”
(1) 本書中《紅樓夢》引文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2月第3版《紅樓夢》(全四冊),下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