胄甲一脫,換一身侍衛裝束,依舊是身形挺拔的一條好漢。
無懼旁人眼光,一改昔日紈绔形象,顏征鴻老老實實站在最外圍的宮墻頭上,守好自己的位置。一眾大臣,從面前走過,宛若游魂過奈何,一個個臉色蒼白,神思游離天外。
聯想最近發生的一眾事件,著實讓人摸不到頭緒。先是承寧府工部文官遇刺,平度關防內鬼露面,現如今,麥城也出了天災,真是開年驚喜一件接一件,也難怪這些人上個早朝宛若奔喪。側方突然來一人,附耳說道:“主子讓您得閑過去一趟。”
“去回稟你主子,未到輪換時辰,不得擅自離守,壞了規矩。”顏征鴻說的斬釘截鐵,來人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將話原樣帶回去。
也不知是天太冷,還是百官過于慫,無一人敢吭聲。
沐疆揉了揉眉心:“李融呢?”
房相拖著年邁的身體,有些顫顫巍巍,最近發生這么多事,老人著實是頂不住,就算體力能行,心窩子也受不了刺激:“回主公,麥城此事來得急,李尚書一早便去戶部擬賑災奏疏,馬上便來。”
“好。”轉而去看手邊的奏疏,沐疆便將大臣們晾在了議事堂里,雖說春節已過,天氣逐漸轉暖,但是畢竟是冬日,再暖和也扛不住在這門窗大敞的廳堂里一直站著。明眼人都知道,主公心煩氣躁,臣子鐵定也不能好過,能怎么辦,只能期望李尚書趕緊的來。
沒人吭聲,那就只好用噴嚏和擤鼻涕的聲音來湊了。人還沒來,廳堂前端卻傳來一聲冷笑。眾人趕忙站直,等著上面發話。
“麥城太守倒是來了一份奏疏,寫著:眾人于城四周舊營地避難,城內良田被毀無數,糧倉余糧,可撐兩日,幸得蘇城酒商周氏相助,供木炭及白酒以取暖,耗費錢財自承寧采買米面,助我城內百姓可多活幾日,僅承此奏疏,望戶部盡快撥糧賑災。”沐疆念完,細細琢磨起來。
下面的臣子們卻開始交頭接耳,都在好奇這奏疏里的周氏是何方神圣,沉靜是打破了,但是聲音嗚嗚泱泱,惹得人更是心煩......
“各位稍安靜,既是能在危難關頭出手相助,那也定是仁慈之人,有什么可議論的。”胡顯趕緊止住這幫人的嘴,生怕惹惱了上面那位。
李融一路小跑至殿內,一氣呵成將奏疏遞了上去。沐疆已經沒了看的心思:“直接說吧。”
“臣已安排,蘇城、連州、陶郡三地各自撥余糧加急趕往麥城,后續牧州、北海、南海陸續也會運送些農牧瓜果過去。麥城此次地震過于兇猛,麥田被毀,臣建議,此年關免去麥城的賦稅份額,待城池復蘇,再行征稅。”李融的安排,可謂得體。
矗在一旁的傅倫此時站了出來:“臣覺得,李尚書的提議,不夠嚴謹。”
沐疆點了點頭,示意傅倫繼續。
“麥城是主產大米這類谷物不假,既是良田被毀,收成自然不如往日,免去務農百姓的稅賦,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傅倫轉身看著李融,“自幾年前麥城開始偏重經商,商人的賦稅臣覺得不可全免。”
房宗臨輕咳兩聲:“傅尚書,同是百姓血汗錢,不得有失公允才是。”
“房相說的是,所以,臣建議商賈賦稅,按其損失輕重,決定減免程度。需派一位剛正不阿的能臣前去,公平公正的判定商賈損失,記載成冊,做年關征稅證明。”傅倫提議道。
沐疆想了想,站起身說道:“孤還記得,李融你是不是有個遠方表親在麥城,好像也是做酒生意的來著?”
李融連忙接到:“稟主公,是有這么回事。”
“孤聽說生意做得不錯,整個北蘇都慕名去麥城造訪取經,也算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富商,雖說商人重利,但孤依稀記得當年麥城初建山海街,李氏酒莊捐助不少銀子,此次麥城遭難,那對商賈受損也不能輕視,不如就按照傅倫的提議,好好挑選一位能臣前去,如實記錄折損,到時按錄簿再商議年關征稅一事,”正說著,沐疆便在高臺上來回薩摩人選,眼神停在了第一排的角落,“管寧,就你去吧。即日啟程。”
管寧作揖:“臣領命。”
刑部尚書管寧,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要說挑選最注重公平的,那非他莫屬。
李融突感不妙,既是與賦稅相關,那自是應當由戶部出人前去,現如今卻點了刑部的人,而且還是尚書親自前去......雖說是大冬天,李融也忍不住從袖口掏出帕子擦一擦額頭的汗,眾人只當是李尚書大冷天一路小跑過來出的熱汗,但冷暖只有自知。
今日的陽光有些刺眼,曹瓊起身,微微揉了揉眼睛:“紅梅?”
無人應答。
看著窗外怔愣片刻,是啊,紅梅被送走了......
無精打采這些天,今日倒是有些許精神,慢慢起身,穿好鞋子,坐在銅鏡前,就這么靜靜地打量鏡中的自己。難得有這樣好的氣色......拿起梳妝臺上的梳子,慢慢打理自己的頭發。
房門突然被打開,紅梅端著一盆溫水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小姐,該洗漱了。”
曹瓊停下手中的動作,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跟了自己多年的丫頭:“怎的回來了?”
“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您在這,我能去哪?”紅梅微笑著說道。
一把將梳子擱在梳妝臺上,踱步至紅梅身邊,質問道:“那喬真欺負你了?!”
紅梅趕忙解釋:“沒有的事,小真夫人很好,是我自己要回來的.....留您自己在這,我不太放心。”
“......想跟,那就跟著吧,給你機會你不要,自己不要后悔。”
蘇城今日也下雪了......
曹瓊主仆二人漫步在這溫府,就好似看什么風景一樣。
“在這溫府待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能這么愜意的在這府里閑逛,”曹瓊感嘆道,“好美的府邸......”
重陽一路跟在身后,一聲不吭。
幾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走到了溫與周的書房。曹瓊停在屋門前,觀望了許久。
“相爺如今不在府內,走吧。”重陽提醒道。
眼神變得黯淡,調整了下思緒,繼續往前走著。年后的雪,仿佛比年前的還要冷上幾分,今年的天格外反常,按說春日已不遠,卻在這時下雪,想要冒芽的花花草草該要受苦了......
不遠處傳來一人的埋怨聲:“你輕點晃,這竹子好不容易長起來,再讓你弄折了!”
溫和一臉無奈:“老爺,這竹子都長這么粗了,哪能是一晃就能斷的。”
“你多大力氣,我還不知道,墻都能讓你拆了,別說這脆生的竹子了!”溫紹一邊說著,還一邊輕輕晃著竹竿,“要是喬丫頭回來了看見竹子壓彎,再難過,就不太好了......”
曹瓊看著庭院小門上的字,不知不覺念了出來:“竹園......”
“小姐,這就是小真夫人的院子了。”紅梅解釋道。
“一個姑娘家,竟然是喜歡竹子嗎?”曹瓊眼底含笑。
曾經的過往,不禁浮現眼前。
鳳冠霞帔,紅燭爍爍,風風光光的被接進溫家,卻許久等不來揭蓋頭的人。再也等不及,自己破了規矩摘下了紅頭紗。眼前沒有懸掛的紅綢,也沒有喜字圍墻,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屋子,毫無喜氣可言。聽著前院還在嬉鬧的客人,新娘子滿臉錯愕。
“送錯地方了吧......”新娘子喃喃道。抑制不住恐慌的心思,跑至門前,一幅陌生的面孔攔住在門前,冷兵器橫在面前,讓人不敢妄動。
“我記得你,你是夫君的護衛,我要見他!”
驚蟄眉頭微微一皺,聲音雖青澀卻也叫人膽寒:“主子稍后便來,曹小姐請安分一點。”
前院眾人逐漸散去,曹瓊靜靜地坐在床邊,等待著。
房門輕輕被打開,來人一身酒氣,卻看不出醉意。
“溫少爺,請給我一個解釋。”
溫與周轉身關上房門,輕聲回道:“沒什么好解釋的,逢場作戲罷了。”
曹瓊滿眼不可置信,眼底不禁含淚:“為何?”
“曹將軍怎么死的?”溫與周坐在桌旁,看著面前的女人。
“怎么?審我?”
“沒錯。”溫與周沒有否定。
曹瓊沉靜片刻:“我爹,多年征戰,身體早已不堪重負,舊傷復發,終是沒扛過去......”
“哦?沒扛過去你下的毒嗎?”溫與周反問。
“呵,看來你已經調查許久......”
“為何下毒?”溫與周繼續問道。
曹瓊微微闔眼:“怪只怪,他護不住家人。為了他那所為的大義,拋棄妻女,他不該死嗎?母親與我被阮氏那小人捉了去,委曲求全,過得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不該以死謝罪嗎?!”
“曹將軍想盡了辦法,救你們母女.....”溫與周嘆息一聲,“罷了.....我倒是也不能評判什么,所以,你便選擇投靠南昆?”
聽到這,曹瓊明顯噎了一下;“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阮銘昆,讓你潛伏在北蘇,是為了什么?你,又遞了多少消息回去?”溫與周此番的語氣,已不如剛才那樣平穩,變得有些陰冷。
曹瓊細細打量溫與周:“與我初見你時的樣子,不同了......”
“不要拐彎抹角。”
“當我意識到你就是溫與周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世間沒有幾個人知道你的身份,而我就是那個幸運的人......”曹瓊滿臉笑容的描述著過往。
溫與周卻已經沒有聽下去的耐心,甩手就要走人。
眼前人就要負手而去,曹瓊趕忙奔走過來,拽住了溫與周的右手,卻一不小心,扯斷了手腕上的一股細繩,清脆的聲音響起,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竹節掉在了地上。
溫與周趕忙停住腳步,甩開曹瓊的手,哪知用力過猛,不慎將人推到了地上。已沒心思在意,俯身小心翼翼撿起竹節,掛繩也被扯得不成樣子,已經不能再用了。
曹瓊看著溫與周惋惜的表情,眼神變得狠厲:“白玉竹節......是紅顏,還是知己?哈哈哈哈哈,溫少爺,我敬你肯犧牲自己成就大業,可是將來你身側之人,怕是會永遠被我踩在腳下,永遠是溫府的二夫人,也不知是誰家小姐會遇上這等糟心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與周將竹節握在掌心,怒目瞪著瘋瘋癲癲的曹瓊:“瘋子......”
紅梅看著失神的曹瓊,輕輕喊了聲:“小姐?”
思緒回轉,溫紹與溫和已經向院外走來。
溫紹略整理了下衣衫,對曹瓊說:“曹丫頭,隨我來。”
幾人走入前院一涼亭內,溫和給二人沏好了熱茶,便退至一旁,與重陽和紅梅二人一起守著。
“來溫府這些年,也不讓你出門,現在與周不在家,喬丫頭呢也回娘家了,你就別在那院子里待著了,像這樣沒事出來走走,不是更好?”溫紹說完,細細品起茶來。
曹瓊微微一笑:“老爺子,您是看我如今就要油盡燈枯,已是一顆棄子,才這樣待我?”
“曹丫頭,自己的路,皆是自己的選擇;你我,或者與周,都是各為其主。未經他人苦,不勸他人思;未感他人樂,不念他人福;未走他人路,不評他人謀;身處亂世旋渦,眾人亦不能獨身事外,單純就算如喬丫頭,照樣不會永遠安逸。既已走到這一步,我只問你,曹丫頭,可曾后悔?”
沉默許久,曹瓊回道:“后悔...也不后悔......”
溫紹并沒有回應,端起熱茶,走到涼亭邊,看著凍住的池子,不發一言。
“那,老爺子,喊我走出院子,可曾后悔?”話音剛落,便見曹瓊隨手拔出頭上發簪,就要朝溫紹背后刺去。
溫紹毫發無損的站在原地,溫和在事發瞬間便已閃身至溫紹身后,一把將發簪奪了過來,曹瓊毫無得手的機會。
紅梅嚇得尖叫一聲,只見曹瓊胸前,刺出一把血紅的利刃,重陽一瞬拔出刀刃,曹瓊就像那飛雪,倒在冰涼的地面上,愣愣的看著涼亭的頂。
溫和見此場景,立馬吼道:“重陽?!你干什么?”
重陽反應過來,趕忙跪下請罪:“我怕,我怕她傷到老爺......這......”
溫紹趕忙來到曹瓊身前,溫和則去找大夫,紅梅哭著撲倒曹瓊身前。
只聽曹瓊斷斷續續發出細微的聲音:“老爺子,我……不想病殃殃的被痛苦折磨死,莫不如就像這樣,還算痛快一點……若我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就是把紅梅丫頭帶來這里......待我去后,希望您能給她安排個好去處,莫要因為我虧待了她......”
殷紅的血液,淌了一地,就像一抹朱砂紅,點綴在這茫茫白雪中......
人在路途,難免遇到各種選擇,只是誰又能完全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呢......誰又能咬牙一直走到最后呢......就算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