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場:阿加西自傳
- (美)安德烈·阿加西
- 11579字
- 2023-03-01 11:35:28
Chapter 01
我和“大龍”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聽父親大聲呵斥我的錯誤,以至于時至今日,一次失敗已足以使我跟他一樣暴跳如雷。我已經將父親——他的焦躁、他的完美主義、他的憤怒——內化于心。我再也不需要父親折磨我了。從那天以后,我開始了自我折磨的征程。
那一年我七歲,不停地自言自語著,不僅僅是因為我內心恐懼不安,還因為沒有人愿意傾聽我的心聲。我急促地呼吸著,喃喃自語:安德烈,趕快退出吧,放棄吧。丟下你的球拍,離開這片球場,馬上!回到房間里,吃些好吃的,和麗塔、菲利或塔米隨便玩點兒什么,或坐在媽媽身旁,看她織毛衣或者做拼圖游戲。那聽起來多么動人!那種感覺肯定美妙至極,不是嗎,安德烈?趕快退出吧,從今以后徹底告別網球,那樣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不能。不僅僅是因為我的父親會拿著球拍滿屋子追我,更是因為我體內的某些東西,某些神秘的、看不見的“肌肉”不容許我那樣做。我憎恨網球,全身心地恨著,但我仍在不停地打球,不停地擊球,每個早上,每天下午,因為我別無選擇。無論我多么想停下來,我都沒法就此止步。我不停地乞求自己:停下來吧,停下來吧,但是我卻還在繼續揮臂擊球。這種矛盾,這種存在于我所想的和我實際行為之間的矛盾似乎已成為我生活的核心。
此時此刻,我的仇恨集中在“大龍”身上。“大龍”是脾氣暴躁的父親改造的一臺網球發球機,它黑黢黢的,有著大號的橡膠輪子,在底座處還印有用白色大寫字母拼寫的單詞“王子”。初看上去,“大龍”與美國所有鄉間俱樂部里的發球機沒什么不同,但事實上,它是一個從我的漫畫書中跑出來的活生生的家伙。“大龍”有頭腦,有主見,有一顆黑色的心,并且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在又一次將球吞到肚子里后,“大龍”發出了一連串令人作嘔的聲音。隨著它喉嚨處的壓力不斷增大,它開始呻吟。當球馬上就要從嗓子眼兒擠出時,它開始尖聲叫喊。雖然一度“大龍”發出的聲音聽起來竟有那么點兒憨憨的感覺,但是當“大龍”死死地瞄準我、以177千米的時速朝我發球時,它發出的聲音則是恐怖至極的怒號。每當聽到這種聲音,我都不禁戰栗不已,連連后退。
父親故意把“大龍”改造得如此可怕。他給它安了一根超級長的脖子(由鋁管制成)和一個窄窄的頭(也是鋁制的)。每次發球時,這個鋁頭都像準備大“抽”一場的鞭子一樣,暫時縮回。他還把“大龍”裝在一米多高的底座上,與球網齊平,因此“大龍”要比我高許多。如果說七歲的我和同齡人比起來可以用“矮小”來形容的話(因為我總是縮著身子并且留著西瓜頭——我父親每兩個月給我剪一次頭發),那么站在“大龍”面前,我看起來就只能說是“渺小”了。我感覺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孤立無助。
父親使“大龍”高高在上,不只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專注于它并且景仰它,更為重要的是,他想讓“大龍”嘴里射出的球正好落在我腳下,就像從飛機上投擲下來一樣。球沿著這種軌道飛行,就幾乎不可能以常規方式彈回。我必須每次都在球的上升期就擊中球,不然的話它就將反彈并飛過我的頭頂。即使那樣,父親也并不滿意,他喊道:早點兒擊球!再早點兒!
父親每次都要喊兩遍,有時要喊三遍,有時甚至是十遍。“用力點兒,”他說,“再用力點兒!”但是用力又有什么用?無論我多么用力地擊球,多么早地擊球,球都會再飛回來。我擊過網的每個球只是又一次消失在已經覆滿球場的成千上萬個網球中而已。它們波浪般地涌向我,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息。我無法轉身,無處邁步,甚至無法原地轉圈。只要我稍稍移動,我就會踩到球,而我絕對不能踩到球,因為父親絕不容許。只要踩到父親的一個網球,他就會怒吼不已,仿佛我踩到的是他的眼球。“大龍”每噴出三個球,就會有一個擊中地上的球,使其瘋狂地向一側彈去。我要在最后一秒鐘調整好姿勢,及早地擊中球,把球巧妙地打過網。我知道要做到這一點需要非凡的反應能力,我也知道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能夠看到那個球,更不要說擊中了,但是我一點兒也不為我的反應能力而自豪,而且我也不會受到贊揚——那只是我應該做到的。每一次擊中球都是意料之中的,而每一次漏球則是一場危機。
父親說,如果我每天擊球2500次,每周就會擊球17500次,這樣一年結束時,我擊球的次數就將接近100萬。他相信數學,他說數字是不會騙人的。如果一個孩子每年擊球100萬次,那么他將是不可戰勝的。
“早點兒擊球,”父親喊道,“該死的,安德烈,早點兒擊球!追著球,追著球!”
現在他正催逼著我,直接沖我的耳朵大喊著。擊中“大龍”朝我發射的每一個球還并不夠,父親想讓我比“大龍”更有力、更迅速,他想讓我打敗“大龍”,這使我驚慌失措。我對自己說:你打不敗“大龍”的,你怎么能打敗一個從不停歇的對手呢?仔細想想,“大龍”與父親非常相像,只是父親比“大龍”還要可怕——至少“大龍”是矗立在我面前的,在我視線所及的地方,而父親則一直待在我的背后,我幾乎看不到他,只能聽到他不停地在我耳邊叫喊,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再來個上旋球!用力擊球,再用力點兒!不要擊球下網!該死的,安德烈,不要擊球下網!”
沒有什么比擊球下網更讓父親狂怒不已的了。當我把球打出邊線時,他頗為不悅;當我把球打出底線時,他會大喊大叫;而當我回球失誤,球下網時,他則會大發雷霆,破口大罵。失誤是一回事,擊球下網則是另一回事。一遍又一遍,父親不斷地說著:球網是你最大的敵人!
這個敵人,在父親的“幫助”下,比標準高度高出十五厘米,因此要避免遭遇它簡直難上加難。他認為,如果我能戰勝這一高網,未來的某一天我也將毫無疑問地征服溫布爾登的球網。至于我并不想在溫布爾登打球這一點,從來都不會被考慮。我想什么無關緊要。有時我會與父親一起在電視上看溫布爾登網球賽,我們都支持比約恩·博格,因為他是最優秀的,他從不停下前進的腳步,他是最接近“大龍”的——但是我不想成為博格。我欽佩他的天賦、他的精力、他的風格,我欽佩他那種使自己完全沉浸于比賽的能力,但是如有一天我能夠擁有他那種品性的話,較之將其耗費在溫布爾登的賽場上,我更愿意去做一些別的事情——我自己選擇做的事情。
“用力擊球,”父親喊道,“再用力!現在反手擊球,反手擊球!”
我的胳膊似乎已經不是我的了。我想問,爸爸,還要練多久?但是我沒有問。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盡可能用力地擊球,然后更加用力點兒。一次揮拍,我力量十足、干凈利索地擊中了球,力量之大、速度之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奇。雖然我憎恨網球,但是我仍會為精妙絕倫的一擊而欣喜不已,那是我唯一的平靜時刻。只有當我完美地完成某事時,我才能享受到那片刻的清醒和平靜。
但是,“大龍”也做出了完美的回應,更加迅速地噴射出了下一個球。
“減小拉拍幅度,”父親說道,“小拉拍——對,就是那樣。刷球!刷球!”
父親有時也會在吃飯時示范。他說,把你的球拍放在球下面,刷,刷。他做這個動作時,就像一個畫家輕輕地擺弄著畫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父親唯一“輕輕地”做過的事情。
“網前截擊,”他喊道,“努力去截擊!”作為一個出生在伊朗的亞美尼亞人,父親會說五種語言,但是沒有一種說得很好,而且他的英語口音很重,總是把v和w搞混,因此當他說“網前截擊”(work your volleys)時,聽起來就像“網前集結”(vork your wolleys)。在所有的指示語中,這是他最喜歡的。他總是大叫著“網前截擊”,甚至我在夢里都能聽到:網前集結……網前集結……
我一次又一次地進行網前截擊,現在滿眼都是黃色的網球,綠色的水泥場地早已淹沒其中。我像老年人那樣拖著腳走著,行動極其緩慢。終于,父親也不得不承認球太多了。那會適得其反的。如果我無法移動,我們就不能完成每天2500次的擊球定額。他加大鼓風機的速度,這個龐然大物本是用來在雨后吹干球場的,當然在我們居住的地方——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從來都不會下雨,因此父親用這臺機器將網球圈在一起。就像那臺發球機一樣,父親也對這臺原本為標準規格的鼓風機進行了改造,使它成了又一個怪物。我還記得五歲時,我被父親拖出幼兒園,和他一起進了一個焊接車間,看著他親手打造了這臺割草機式的瘋狂機器——可以即刻移動數百個網球,這是我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之一。
現在,我看著他推著這臺鼓風機,看著一個又一個網球從他那里拼命奔逃,我不禁同情起這些網球來。如果“大龍”和鼓風機有生命的話,那么那些網球也有生命。也許它們正在做一件我若能做就一定會做的事情——逃離我的父親。在把所有網球趕到一個角落后,父親拿起一把雪鏟,把球鏟進一排垃圾桶和污水桶里,然后他就會用這些球喂飽“大龍”。
他轉過身來,看見我正注視著他,就喊道:“該死的,你到底看什么呢?繼續打你的球,繼續打你的球!”
我的肩膀疼痛難忍,簡直無法再擊球了。
我又擊中了三個球。
哪怕是一分鐘,我都無法堅持下去了。
我又堅持了十分鐘。
我有一個辦法。偶爾我會故意把球打得很高,這樣球就會飛出圍欄。當然我會設法使球撞到球拍的木框,這樣聽到聲音,父親就會認為這只是一次擊球失誤。當我需要休息時,我就會這樣做,而同時腦海中就會反復出現這樣一種想法:我肯定已經相當棒了,因為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擊球失誤。
父親聽到球擊中拍框的聲音后抬頭往上看,看到球飛出了球場。他大聲叫罵,但是他聽到了球和木頭相撞的聲音,知道這是次意外。此外,球畢竟沒有觸網。他大步地跑出院子,跑到沙漠里。現在我有四分半鐘的時間稍微休息一下,看看在頭頂悠閑盤旋的老鷹。
父親喜歡用他的來復槍射殺老鷹。我們的房子周圍堆滿了他的戰利品,屋頂上到處都是老鷹的尸體,壯觀程度不亞于覆滿網球的球場。父親說他討厭鷹,因為它們會兇狠地捕食田鼠和其他毫無防御能力的沙漠動物,他不能容忍強者掠食弱者(這也體現在他釣魚時,無論釣到什么魚,他都會親吻它們滿是魚鱗的頭部并將它們放回水中)。當然他不會為“捕食”我而感到內疚,看到我在他的吊鉤上大口地喘氣也絲毫不會良心不安。他沒有發現這種矛盾,也絲毫不在意這種自相矛盾。他沒有意識到在這個荒涼的沙漠中,我才是最無助的生物。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是否會以不同的方式對待我。
現在他又大步跑回了球場,只聽“砰”的一聲,那只球被無情地扔進了垃圾桶。此時,他發現我正凝視著老鷹,不禁對我怒目而視:“該死的你在干什么?不許再想了,不許再想了!”
球網是最大的敵人,但是思考是最嚴重的罪過。父親認為,思考是所有罪惡之源,因為思考是行動的對立面。當他發現我在球場上思考,或者說做白日夢時,他的反應會極其強烈,仿佛我正從他錢包里偷錢一樣。我經常想我怎么能不去思考呢。我懷疑父親之所以聲嘶力竭地阻止我去思考,正是因為他知道我天生是一個思想者。或者,正是由于他不停地呵斥,才將我變成了一個思想者,是這樣的嗎?我不停地思考網球之外的事情,是在進行一種反抗嗎?
我更愿意這樣想。
我們的房子建造于20世紀70年代,已破舊不堪,墻面的灰泥多已剝落。窗戶裝有柵欄。在那些鷹的尸體下面,是鋪有木瓦的屋頂,但木瓦多已松動,而且很多已經不知去向。大門上有一個牛頸鈴,每次只要有人進出,它都會發出響聲,如同拳擊比賽的開賽鈴一般。
父親把房子高高的水泥外墻都粉刷成了明亮的森林綠。為什么?因為綠色是網球場地的顏色,當然也是因為父親喜歡簡便地給別人指明去我家的路:向左轉,向南走半個街區,然后找翠綠色的墻。
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曾經有過訪客。
房子的四周除了沙漠還是沙漠。對我來說,沙漠就是死亡的另一種說法。這里只有些零星生長的多刺灌木、風滾草還有響尾蛇,除了作為人們拋棄厭倦之物——床墊、輪胎等——的地點外,我們家周圍的沙漠似乎并不具有存在的理由。拉斯維加斯——賭場、酒店、長街——在遠處依稀可見,如同五彩斑斕的幻夢。
父親每天都會開車駛入那一幻夢。他是一個賭場的侍者領班,但他拒絕就近居住。我們搬出來,搬到了這片無名之地,這一虛無之地的中心,因為只有在這里,父親才買得起一座房子,有足夠大的后院,可以供他建造一個理想的網球場。
這是我的另一個童年記憶:同我父親和房產經紀人在拉斯維加斯轉來轉去看房子。如果搬家不是那么令人惶恐不安,這本應該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每到一座房子,房產經紀人的車還未停穩,父親就會跳下車子,大踏步地走在人行道上。經紀人一邊快步緊跟我父親,一邊喋喋不休地講著當地學校、犯罪率、房貸利息等情況。但是父親根本不會去聽,他徑直盯著前方,直接沖入房子,穿過起居室、廚房,直奔后院。到達后院后,他便掏出卷尺,開始丈量。只有達到寬10.97米、長23.77米——一個網球場地的尺寸——他才會滿意。他一次又一次地喊道:不夠大!快點兒,我們走!然后父親就會大踏步穿過廚房、起居室,回到人行道上,而經紀人則緊趕慢趕,盡力跟上父親。
我們曾經看過一座房子,我的姐姐塔米非常喜歡。她懇求父親買下它,因為那座房子的形狀很像字母T,而T又恰恰可以代表她的名字(Tami)。父親差一點兒就買下了它,可能是因為T也可以代表網球(Tennis)。我也喜歡那座房子,媽媽也是。但是房子后院的長度太短了——差了十幾厘米。
“不夠大!我們走。”
終于我們看到了這座房子,它的后院如此之大,以至于父親根本不必費時去量它。他只是站在院子的中央,慢慢地轉身,凝視著,微笑著,暢想未來。
“就這個了。”他平靜地說。
我們還沒有搬完家,父親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建造他那夢寐以求的球場了。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建成這個場地的。他從來沒有干過一天建筑活兒,無論是混凝土、瀝青還是排水系統,他都一概不知;他也沒有讀過這方面的書,或者咨詢過有關的專家。他只是在腦子里構思一個粗略的畫面,然后就著手將那個畫面變成了現實。就像很多他做的事情一樣,他僅憑無人能及的執拗和精力,以強大的意志力建造起了這片網球場地。我想他可能也正在對我做著相似的事情。
他當然需要幫助,澆筑混凝土可是一項大工程。因此每天早晨,他都會載我到拉斯維加斯長街上的一個小餐館Sambo's,在那里,我們會從在停車場閑逛的那群人中雇幾個老手。我最喜歡的是魯迪,他有著在戰斗中留下的傷疤,以及厚實發達的胸部。魯迪總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像知曉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身處何處似的。魯迪和他的工友會跟著我和父親回到家里,然后父親會告訴他們需要做些什么。三個小時后,父親和我會跑到麥當勞,買幾大袋巨無霸和炸薯條。等我們到家后,父親會讓我搖鈴叫那些工人們吃午飯。我喜歡犒勞魯迪,喜歡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我也十分贊同“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一點,除了辛勤耕耘意味著不停地擊球。
有魯迪和巨無霸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復返了。突然之間,父親有了他的后院網球場,而這也意味著我進了“監獄”。我曾幫忙為那些建造這個牢籠的囚犯苦工提供食物;我曾幫助丈量和描畫那些終將困住我的白線。我為什么要那樣做?我別無選擇。這也是我一切所作所為的原因。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到底想不想打網球,更不要奢求他們問我是否愿意將網球視為一生的事業。事實上,母親認為我生下來就注定是個牧師,但是她說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經決定讓我成為一個職業網球手。她進一步補充道,當我一歲時,我以行動證明了父親是正確的。觀看乒乓球比賽時,我只轉動雙眼,而從不轉動頭部。發現這一點后,父親激動地大叫母親來看。
“看,”他說,“你看到他只轉動眼睛了嗎?他是一個天才!”
母親告訴我,在我還在搖籃里時,父親就在我的頭部上方吊了一些可以左右晃動的網球,鼓勵我用一個他根據我的手的大小改造過的乒乓球拍拍擊它們。我三歲時,他給了我一個鋸斷了的球拍,然后告訴我,我用這個球拍隨便打什么都可以。我專打鹽瓶,我喜歡朝著玻璃窗用力擊打它們,我還用它打狗,一擊即中。父親從不會為某事著迷,而我會為很多事情著迷,但從不會為用一個球拍狠狠地擊打什么而如癡如醉。
我四歲時,他總是盡力使我能夠與路過我們小鎮的網球巨星對打一場。第一個來的是吉米·康納斯。父親告訴我,康納斯是網球歷史上最優秀的選手之一。而對我來說,印象更為深刻的是,他梳著和我一樣的西瓜頭。我們打完之后,康納斯告訴我父親我一定會變得非常優秀。
父親憤憤地說:“我早就知道了。非常優秀?他會成為世界第一!”
他并不是想獲得康納斯的認可,他只是在尋找一個可以和我打一場比賽的人。
康納斯無論何時來拉斯維加斯,我父親都會為他的球拍穿線。我父親是一個穿線大師(還有誰會比我父親更善于制造并維持“緊張”狀態)。程序總是那樣的。早上,康納斯給我父親一盒網球拍,八小時后,父親和我會在長街上的一家餐廳與康納斯會面。父親會打發我去,捧著那些已重新穿好線的球拍。經理會指給我一個遠處的角落,康納斯和他的隨從們坐在那里。康納斯背對著墻,坐在正中央。我小心翼翼地把球拍遞給他,一句話也不說。餐桌上的談話會突然停止,每個人都會向下看我。康納斯一把抓過那些球拍,然后隨手放在椅子上。有那么一刻,我感覺自己很重要,仿佛我剛剛把磨好的劍交給了三個火槍手之一。康納斯隨后會揉搓一下我的頭發,說些嘲諷我或我父親的話,之后桌旁的每一個人都會發出瘋狂的笑聲。
網球打得越好,我在學校的表現就越糟,這使我很痛苦。我喜歡書本,但是感覺總會被它們打敗;我喜歡老師,但是常常弄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似乎無法像其他孩子那樣學習或處理一些基本事實。雖然有著異乎常人的記憶力,但我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在我這里,某些問題常常需要被解釋兩遍乃至三遍(難道這就是父親每件事情都要喊兩遍的原因嗎)。另外,我也知道父親痛恨我在學校待的每分每秒,因為那就意味著我的練球時間會相應縮短。討厭學校,因此在學習上一塌糊涂,才是對父親忠誠的一種表現。
有些時候,當父親駕著車送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上學時,他會微笑著說:“伙計們,要么這樣吧,咱們不去學校了,我帶你們去劍橋壁球俱樂部怎么樣?你們整個上午都可以打球了。你們覺得怎么樣?”
我們知道他想讓我們說什么,于是我們說:“太棒了!”
“不過不要告訴你們的母親。”父親說。
劍橋壁球俱樂部就位于長街以東,長長的、矮矮的屋頂,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內有十個硬地球場,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令人不適的氣味,我說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氣味——或許是由灰塵、汗水、止痛劑以及某種酸腐的、剛剛過期的食品混合而成的。父親將劍橋俱樂部視為我們家房子的某種補充。他和俱樂部老板馮先生站在一起。他們密切注意著我們,以確定我們一直在打球,而沒有浪費時間說說笑笑。終于,父親吹口哨了,這種哨音我無論在哪里都能辨識出。他把手指放在嘴里,使勁地吹了一下,而那意味著一局、一盤、一場比賽的結束,也意味著立即停止擊球,鉆到車里,馬上!
哥哥和姐姐總是先于我停下來。老大麗塔、哥哥菲利和姐姐塔米,他們網球打得都很好,我們就是網球世界中的馮·特拉普家族[2]。但是,我——家里最小的孩子——才是最棒的。父親是這樣對我、我哥哥和姐姐以及馮先生說的:安德烈錯不了。那也是為什么父親對我關注最多。我是阿加西家族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希望。有時對于父親的額外關注,我很是欣喜,但是有時我寧愿他對我視而不見,因為父親有時是那么可怕,他會做出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例如,他常常把拇指和食指伸進鼻孔里,狠狠地拔出一撮濃黑的鼻毛。那種疼痛感足以使人淚流不止,而他卻借此振奮自己的精神。他就是以這種方式訓練自己的。出于同樣的精神,他刮胡子時根本不用肥皂和乳霜,他只是隨便用個一次性的剃須刀在他那干燥的臉頰和下巴上刮來刮去。他的臉因而總是會被弄破,而他只是讓血一點一滴地順著臉頰和下巴自由流下,直到血液自行凝固。
當承受壓力時,當心神煩亂時,父親常常會茫然凝視著什么并喃喃自語:“我愛你,瑪格麗特。”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母親:“爸爸在和誰說話?誰是瑪格麗特?”
母親說當父親在我這個年齡時,有一次他在池塘上滑冰時,冰裂開了,他掉進了裂縫里,幾乎被淹死——很長時間都沒能恢復呼吸。一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婦女把他從水里拽了出來并且救活了他。他以前從未見過她,之后也未能與之相見,但是一次又一次,他會在腦海中與她相見,同她交談,并用最溫柔的聲音向她表達謝意。他自稱,瑪格麗特的幻覺每次都不期而至,如同疾病發作一般。而在幻覺出現時,他就喪失了意識,過后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
父親生性好斗,他永遠都在為戰斗做著準備。他堅持不懈地練習拳擊;他總是在車里放一個斧柄;離家時,他會在每個口袋里都塞上一把鹽和胡椒粉,這樣一旦卷入一場街戰,便可以用它們防身。當然,有些時候,他是在與自己進行著最為激烈和艱苦的戰斗。他有慢性頸強直癥,必須不斷用力地扭動和拉伸頭部,才能使脖子得到放松;而這樣不起作用時,他就會像狗那樣搖動自己的身軀,把頭猛地從一邊擺向另一邊,直到脖子發出一聲類似爆爆米花的聲音才作罷;而當這都不起作用時,他則會求助于那個吊在屋外馬具上的厚重的吊帶。父親會站在椅子上,挪開吊帶,把馬具套在脖子上,然后踢開椅子,腳一直懸在空中。他的沖力會突然間被馬具遏止。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做時,我正在各個房間中穿梭,偶然抬頭一看,竟看到了父親,他正踢開椅子,脖子被馬具緊緊勒住,他的鞋子懸在離地面一米的空中。我毫不懷疑他正在自殺。我歇斯底里地跑向他。
看到我臉上那驚恐的表情,他咆哮道:“該死的,你過來干什么?”
而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與別人進行搏斗,而且這些斗爭通常都是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在最難以預料的時刻爆發。例如,他在夢里常常打拳擊,而且經常會突然揮臂打到半睡半醒的母親。又例如在車上,父親最喜歡的事情是一邊駕駛著他那輛綠色的柴油機奧茲莫比爾,一邊隨著磁帶里放的音樂哼著勞拉·布蘭尼根的歌。但是如果哪個司機超了他的車、擋住了他的路或者膽敢抗議我父親的擋路行為,生活就會一下子陰暗起來。
有一天,父親開車載我去劍橋俱樂部。他同時開始了一場與另一個司機的氣勢洶洶的競賽。父親停下來,下了車,讓那個男人也從車里出來。但由于父親揮舞著斧柄,那個男人拒絕出來,于是父親就猛地將斧柄向那輛車的前燈和尾燈砸去,瞬間玻璃碎片四處飛濺。
還有一次,父親用手槍指著另一個司機,而我坐在他的右邊,他持槍的胳膊直直地伸過我的面前,槍的位置正好與我的鼻子齊平。我直愣愣地盯著前方,沒有動。我不知道那個司機做錯了什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就像我在球場上擊球下網一樣,他也觸犯了我父親的大忌,只不過這次是關于汽車的。我感覺到父親的手指正在扣動扳機,然后我聽到那個司機猛踩油門跑掉了,隨后就是我難得聽見的父親的大笑聲——他笑得五臟六腑都要出來了。而我告訴自己我將永遠銘記這一刻——我父親大笑著,舉著一把槍,而槍就在我的鼻尖下面——即使我活到一百歲。
當他把槍放回后備廂,開動汽車后,父親轉向我,說:“不要告訴你母親。”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即使我告訴了母親,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反抗的話。難道父親認為萬事皆有可能嗎?
在拉斯維加斯一個罕有的雨天,父親開著車載我去母親的辦公室接她回家。我正坐在橫排長座的那一端,一邊唱著歌,一邊玩耍。就在父親并入左車道準備拐彎時,一個卡車司機朝我父親按喇叭,因為父親顯然忘記了打轉向燈,而父親卻朝那個司機豎起了中指。他的動作如此之快,以至于他的手幾乎打到了我的臉。那個司機沖父親喊了句什么,從父親嘴里則蹦出了一連串罵人的話。卡車司機停下車,打開了車門。我父親也停下來,跳下車。
我爬到后座上,從車后窗向外張望。雨下得更大了。父親逼近那個司機,那個司機揮拳一擊,父親迅速低下頭,那一拳從他頭頂掃過,緊接著他又給了對方一個上勾拳。那個卡車司機橫在了硬硬的路面上。他死定了——我確定。即使當時沒死,他也很快就會死的,因為他正躺在馬路中央,總會有車子從他身上碾過。父親回到車里,然后發動車子載我離去。我呆坐在后座上,透過后車窗看著那個卡車司機,看著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他卻毫無感覺,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意識。我轉過身來,看見父親一邊咕噥著,一邊對著方向盤左右擊拳。在馬上就要到母親的辦公室之前,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緊握拳頭然后又松開,以確定他的關節沒有受到損傷。然后他朝后座看過來,與我四目相對,但是似乎他正注視著的是瑪格麗特,而不是我。他稍稍溫和地對我說:“不要告訴你母親。”
每當我考慮告訴父親我并不想打網球時,這些時刻以及許多類似的時刻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除了對父親的愛,除了想讓他高興外,我也不想讓他心煩。我不敢。當父親心煩意亂時,壞事情就會發生。如果他說我將以網球為生,如果他說我將成為世界第一,那么那就是我的命運,我所能做的只有點頭同意并毫無條件地服從。我建議吉米·康納斯或者其他任何人最好也這么做。
在通往世界第一的路上,首先要翻越的是胡佛大壩。我快八歲時,父親對我說現在是時候了,是從僅僅在后院與“大龍”對打或者在劍橋俱樂部打球變為參加實際比賽的時候了。在現實比賽中,父親對我說,我的對手將是來自內華達、亞利桑那以及加利福尼亞州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小男孩。每個周末,我們全家都會擠進車里,然后或者沿著美國95號國道向北駛到里諾,或者向南行駛,穿過亨德森、越過胡佛大壩并橫穿沙漠地區到達菲尼克斯、斯科茨代爾或者圖森。除了被限制在網球場,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和父親一起待在車里,但是那似乎是命運使然,我的童年注定要被困在這兩個大箱子里,我只能默然接受。
我贏得了我所參加的十歲及十歲以下年齡組七項賽事的全部冠軍,這也是我最初的勝利。父親對此無動于衷,覺得我只是在做分內的事。坐車回家的途中,翻越胡佛大壩時,我不禁注意到那些被死死困在巨大高墻后的水。我看到刻在旗桿底座上的銘文:以此紀念那些懷揣著使荒涼的島嶼變得郁郁蔥蔥、碩果累累的信念的人……我不停地思忖著這個短語——荒涼的島嶼。還有比沙漠深處我們家的房子更荒涼的地方嗎?我想到父親體內暗涌的憤怒就如同被困在胡佛大壩后的科羅拉多河水一樣,總有一天會爆發。別無他途,只能不斷地奪取高地。
對我而言,那意味著贏得比賽,永遠都得贏。
我們去圣迭戈的莫利球場。我和一個叫杰夫·塔蘭戈的小男孩比賽。他遠不是我的對手,但是在第一盤中,他以6∶4贏了我。我一下子蒙了,非常害怕。父親肯定會殺了我的。我奮起反擊,拿下了第二盤,6∶0。在第三盤剛開始時,塔蘭戈的腳扭了。鑒于此,我開始放網前小球,試圖使他拖著傷了的腳跑來跑去。但是原來他只是在偽裝,他的腳活動自如。他總是一躍而起,大力扣殺,未失一分。
我父親在看臺上大喊:“別再放小球了,別再放小球了!”
但是我已無法停止。一旦我選擇了一個戰術,我就會堅持到底。
最后這一盤的比賽進入了決勝局,首先搶到五分的一方將獲勝。我們的比分先是交替上升,最后戰成了4∶4平,因此要以“突然死亡”來決定本局的勝負——一分決定一場比賽。我還從未輸過球,也不敢想象如果我輸了,父親會做何反應。我比賽時常常奮不顧身,仿佛性命正懸于一線,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塔蘭戈的父親也一定像我父親一樣,因為他比賽時同樣搏命相擊。
我猛力揮拍,甩出一記嘶嘶作響的反手斜線球。我擊打這一球時做好了迎接來球的準備,但當球離開我的球拍時,我意識到它比我期望的要更有力、更強勁。這是一記精彩的制勝球,落點在邊線三尺之內,但卻遠遠超出了塔蘭戈的回球控制區域。我大聲叫喊,盡情宣泄勝利的喜悅。塔蘭戈站在球場中央,深深地低下頭,似乎正在痛哭。慢慢地,他朝球網走來。
他突然停住腳步。出乎意料地,他回頭看了看球落地的地方,然后嘴角泛起了微笑。
“出界了。”他說。
我停了下來。
塔蘭戈喊道:“球出界了!”
這是青少年組比賽的規則,參賽選手自己充當邊線司線員,裁定球出界與否,并且不可以提請重新裁定。塔蘭戈已下定決心,就算作弊他也不愿意接受失敗,而且他也知道別人對于此事無可奈何。他舉起手以示勝利。
現在我開始失聲痛哭。
看臺上立刻騷動起來。家長們爭吵著,叫嚷著,幾乎為此拳腳相向。那不公平,那也不正確,但那是現實。塔蘭戈是勝利者。我拒絕與他握手。我跑到了巴爾波公園(Balboa Park)。半個小時后,當我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賽場時,父親狂怒不已,并不是因為我消失了,而是因為我在比賽中沒有按他的指示去做。
“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你為什么一直在放小球?”
這一次我絲毫不懼怕父親。無論他有多么憤怒,我都比他更憤怒。我滿腔憤怒,我怨恨塔蘭戈,怨恨上帝,也怨恨我自己。即使我明明知道塔蘭戈欺騙我,但是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他有機會欺騙我。我本不應該讓這場比賽如此難分勝負。正是因為我犯下了這一錯誤,現在我有了一次失敗的記錄,這一記錄將伴我一生。什么都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我無法忍受這種想法,但是那是無法逃避的事實:我犯了錯。這將成為我終生的污點,我已不完美。與“大龍”對打一百萬次——為了什么?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聽父親大聲呵斥我的錯誤,以至于時至今日,一次失敗已足以使我跟他一樣暴跳如雷。我已經將父親——他的焦躁、他的完美主義、他的憤怒——內化于心,他的怒吼已經不僅是聽起來像我的怒吼了——他的怒吼就是我的怒吼。我再也不需要父親折磨我了。從那天以后,我開始了自我折磨的征程。
[2]電影《音樂之聲》(The Sound of Music)里的那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