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不大,只有兩間房,這是老爺子的爹給留下的。
東頭他兒子住的那個小院是以前村里地主建的小別院,不然哪會有那么大的院子,還全部是蓋著瓦的。
兩座房子都在老爺子名下,老屋是祖傳的,東頭那座是國家分給他的,老爺子剛有了兒子就被軍閥抓了壯丁,大半輩子都在外面打仗,后來加入紅色軍隊。
六十年代初,因常年征戰,身體一身暗傷難忍,多次請求后,退出部隊后直接回了家鄉。
當時安排做了隊里的隊長,干了一年,覺得比在部隊還辛苦,為了不耽誤生產,主動讓賢推薦了現在的隊長,自己則在家養傷清閑度日。
老爺子不擔心沒吃的,國家每年給他各種補貼,足夠他一人養老了。
直到他撿到陳平安,他才搬回老屋,他自己親手扶養幼小的陳平安,直到離世前一個月,才帶著他回東頭去住。
回憶在這條小巷里流淌,陳平安摸著兩側的土墻,眼睛有點發酸,老爺子對以前的他是真好,好到他都有點嫉妒,后世的他都沒體會過,卻在這條充滿記憶的小巷里再次感受了一遍。
“爺,我還是陳平安。”
巷子的盡頭,一群人站在門口,抽煙的抽煙,聊天的也盡量收著聲音,避免打擾到里面。
這個村只有三個姓,陳王黃,幾百年住在一起,三姓基本都是親戚了,老爺子作為陳家輩分最高的,此時很多人都會來再送一程。
“你小子野哪去了,快進去跪靈。”
一個年紀大的長輩見他進來,連忙放下手中的煙斗,領著他就往里走。
“嗯,謝謝王叔。”
穿過人群,視線里二姐正低頭跪在門口最后面,頭上頂著一小塊白布,見到了她,陳平安終于安心了。
越過她朝里瞧去,屋里兩旁都是站著的人,這些都是和陳家關系稍近的各房頭長輩,靠最上面坐著姑奶奶,老人專門從公社趕來,送她親哥一程。
她爹娘跪在屋里最前面放置靈位的桌下,大姐抱著小妹跪在旁邊,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塊白布,陳盛家的最長,拖到了腰后,還系著草繩。
這就是老爺子全部的親屬和后人。
正中間的四方桌上供著隊長所說的靈,所謂靈就是一個裝滿米的昇子,里面插著一張紅紙做的幡,二尺多高一掌寬,上面寫著亡者的名諱之類的奠詞。
等會陳盛家就要抱著這個去墳上轉一圈,叫做起靈,然后再帶回家供著。
靈旁,王道人正彎腰趴在桌上,拿著毛筆在黃紙上寫寫畫畫,嘴里唱著聽不懂的道詞,寫完一張就扔到地下的火盆里燒。
王老走到陳盛家媳婦張翠花旁邊,低聲問道:
“白布呢,平安來了。”
張翠花直起腰桿回頭看了眼門外,復又彎腰,口里說道:
“沒有了,就這幾片布。”
老者愣住了,這是什么情況,自家幾口人,要頂幾塊布,你個當家女人不知道安排?
只當她嫌陳平安來晚了鬧脾氣,老者好言勸道:
“別讓人看了笑話,快點。”
“王大哥,真沒有,我家就這準備了這幾塊,讓他自己借去。”
“借?”
王老不再說話,轉而望向旁邊的陳盛家,見他也沒有表示,氣的轉身就走。
借米借油借種借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借孝布的,這玩意都是自家備,誰會借這個東西,盼著自家死人啊。
陳平安沒注意到里面發生的情況,他此時正跪在念娣旁邊,低聲詢問著她的傷口恢復情況。
“好多了,你看手上起小痂了,等脫掉就好了。”念娣見他過來了,開心說道,突然又想到場合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抿住嘴巴。
“紗布呢?”
“我解了放口袋了,上面有膿血,晚上我洗洗再包。”
陳平安看完手,又讓她抬頭看額頭上那條線,傷口依舊紅冽,只是沒再流血了。
“平安,過來。”
陳平安抬頭,見是王叔和隊長在外面,對著他招手,連忙撅起屁股爬起來,向他們走去。
“嗯,有點事和你說,你娘沒有多余的孝布給你。”
陳平安點點頭,剛要說知道了,忽而反應過來,對王叔問道:“叔,是人人都要戴嗎?”
“不是,只有老爺子的直系后人才戴。”
“這么說,我不算?”
王老無言,隊長皺著眉頭往里走,他是干部D員,里面王道人所做的道場儀式,在這個時代其實是不被允許的,但老爺子對村里有貢獻,為人公正和善,輩分又長,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進去看就是了。
“平安,跟我進去。”
陳平安沉默的跟在隊長身后,再次進屋到了里面。
“盛家,拿塊布給平安。”
陳盛家連忙看向他媳婦兒,張翠花瞪了他一眼,抬頭說道:
“陳隊長,不是不給,是真沒有準備那么多布。”
隊長還沒開口,陳平安搶著發話了:
“我不算么?”
“你個野崽子,算不算你心里沒數。”
張翠花呼的爬起來,指著他的鼻尖罵道。
她恨這個小崽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抱回來時,她就恨,恨老爺子什么好吃的都給他,護著他。
就因為自己沒生出來兒子,老爺子對自己沒個好臉色,村里人也看不起她,暗地里說要不是撿了個男孩,他家就要絕后了。
老爺子活著,她不敢也不能怎么樣,現在好了,老爺子走了,再也沒人能管得了了,十幾年積壓在心頭的憤恨,再也忍不住了。
白布不是沒有,她就是不想給,讓這個野崽子沒法披麻戴孝,讓他難堪,讓他知道現在這個家是誰做主。
至于說以后絕戶的事,她已經和丈夫商量好了,明年再生一個,要是還生不出來男孩,就從其他房頭過繼一個子侄過來,或招一個上門女婿。
反正說什么也不能讓家產落到這個野崽子身上,今天這個下馬威,只是開始。
陳平安看著這個滿臉橫肉的女人,突然想笑,打瞌睡送來了枕頭,正愁該怎么說了,你就送來了話柄。
此時不抓住機會,更待何時。
陳平安裝作無比氣憤,大喊:
“你不給我布,我就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