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最常對我嘮叨的一句話是“你什么時候能安靜五分鐘？”。我小時候話特別多，每天早上一睜眼，我上嘴唇碰下嘴唇就開始發射炮彈般喋喋不休。無論是否有人傾聽，無論傾聽者是同齡小孩還是長輩親戚，我口中總能說出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話。

我會對貓咪說：“快去抓老鼠，你不抓的話，老鼠會把糧食都吃光，我們就沒有飯吃了……”

我會對母雞說：“快讓小雞吃點小蟲子，好讓它們快快長大。”

我會對麻雀說：“你不要再來偷吃我家曬場上的谷子了，你吃完我們就沒飯吃了。”

有時候我也會和石頭說話：“你為什么長這樣？你以后會被用來蓋成房子嗎？……”

我們一家生活在哈尼村寨，這里有世界文化遺產的哈尼梯田，我們世代生活在這四度同構的人間天堂。每當秋收時節，家里人便招呼幾個親戚一起割稻子，這時我便跟著去田埂里挖泥鰍和黃鱔。我走在碧綠的田埂上，跟金黃的稻穗說話；我走在黢黑的菜地上，跟泛黃的南瓜交談；我奔跑在堆滿稻草的蘑菇房下，跟地上的螞蚱賽跑，我從來不曾停止說話。

上了小學之后，我認識的朋友更多了，學到的字詞也更多了，這讓我異常興奮。我上課時總忍不住要和同桌講話，恰好同桌也是個話癆，所以我們每節課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講悄悄話，有的老師看見也不罵，因為我屬于比較有學習天賦的學生，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就算平時課上講講話也不會導致我的成績退步，所以老師們也都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學校的閑暇時間里，別的同學都在玩鬧，男同學在扔卡片，女同學在翻花繩或跳橡皮筋，我則喜歡自己一個人呆在教室里看書。那時候我還沒有課外書，所以總是自己看課本，尤其是語文課本。我從小不喜歡數學，覺得那些數字算式太麻煩。語文課本上收錄了許多偉人們說過的話，有時候我背熟了之后，就會自己一人分飾兩角或好幾角，自己跟自己對臺詞。這樣的課文看多了，跟人聊天也就有了一點不一樣的亮點，也許是汲取到了課本上那些個偉人的一點點智慧。和同齡的孩子比，我也算是半個文曲星了，所以老師同學們也都很樂意與我聊天。

我毫不吝嗇的和我眼中所有事物展示我的語言能力。我的父母都不算話癆，所以村里人都說不清我像誰。

到后來上了高中，還因為口才出眾參加了幾次演講比賽，為班級爭了光，為自己爭了口氣。

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我對語言的表述欲望越來越低。小學時，跟我一塊念書的都是一個村的小伙伴，每個人聊天都是說著民族話，只有上課時才跟老師說普通話。到初中時，班上能和我說上幾句民族話的同學已經鳳毛麟角了，到了高中，更是一個都沒有。雖然說我的普通話說的并不差，但也許是因為總覺得說民族話的我和說漢話的同學之間有一層不可見的厚壁障，于是我越來越少說話。

而后一場變故，讓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那是一次正好周末的重陽節，我正在教書里看書，突然感覺兜里的手機在震動，于是我放下書，到走廊上接起電話放在耳邊，沒想到我父親說我奶奶去世了，讓我趕緊回家奔喪。

我已記不清楚那天我是怎么掛斷的電話，也記不清楚我是怎么回的教室或宿舍，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收拾好行李，坐在回家的面包車上。

“你奶奶去世了……”父親略帶哭腔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它像一大塊石頭掉入池塘，“砰”的一聲，在我腦海中激起一片小漩渦，隨即我的腦海中便不斷浮現出奶奶的模樣。

那是一位臉上寫滿滄桑的老人家，她和我爺爺養育了我父親在內的三個兄弟后，又要替我父親養育和我姐，甚至以后還要為我姐養育孩子。由于話多，我的父母有時候覺得煩了會讓我歇歇嘴不要說話，而奶奶從來不會。她把我抱在膝蓋上坐著，微笑著聽我滔滔不絕的說著那些有的沒的話。有時候我講累了，她便會給我講“龍的女婿”、“豹子人”、“吃人的媽媽”等讓我感到很新奇的民間故事。隨后過一段時間問我記不記得，我說當然，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講一遍給她聽。她從不反對我，就算我講錯了，也會耐著性子等我講完，然后再提醒我哪里記錯了。

而就是這樣一位我的忠實的聽眾，她卻離我而去。

等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家里一群頭戴白色布條的人，我分不清哪個是哪個親戚，也懶得去理他們。我徑直回房間放好行李，看見我枕頭上已經備著一根白布條，再出來時它便系在了我的頭上。

奶奶的靈堂就在家的旁邊，中間擺放著靈位和那口棺材。我感覺那口棺材比平常見到的要小很多，只有一米四左右長，也許是這位老人被生活和歲月壓的只有這么一點，她為家庭操勞半生，兒女們也沒有忘記她，所有人都撇下工作回來為她奔喪。我想，她這一輩子，是很值當的。

下葬那天，奶奶的兒女兒媳們都哭成淚人，連兒子女婿都紅了眼眶，我想哭，但哭不出來，只感覺心頭又塊鐵疙瘩焊著，無比沉重。奶奶葬在我從未見過面的爺爺旁邊——我還未出生爺爺就已經去世了，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爺爺也等到奶奶了。

葬禮結束后，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沒區別，地球仍然在轉，人們仍然在忙碌，螞蟻仍然在搬家。只是后山上多了一座墳墓，墳前堆滿了新鮮的貢品和紙錢紙金元寶，這世上少了一位老人。

回到學校以后，我照常上課，吃飯，睡覺，仿佛什么都沒有變。第二天早起跑早操，我發覺氣溫驟降，便想添點衣服再出門。我打開行李箱，翻找著羽絨服，卻翻到了我奶奶親手為我縫制的那條秋褲。奶奶晚年眼睛就算帶老花鏡也看不清針線了，每次做針線活都要我替她穿針引線，我不知道我不在家是她怎么縫的，我也不知道她斷斷續續縫了多久，當她拿出這條秋褲給我，我卻嫌棄這褲子老氣橫秋，不想穿，隨后說急著出門便走了，沒看到她那一下子暗淡的眼神。

我記不清這是我自己收拾的，還是父母給我放進行李箱的，我拿著那條秋褲坐在床沿上，腦海中又響起奶奶給我講故事的聲音。那天我沒有去跑早操，我和舍友說我身體不適，讓他們代我請假，直到宿舍所有人都走完以后，我在被窩里抱著那條奶奶縫的被我捂熱了的秋褲，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聽到室友跑操回來的腳步聲，連忙跑進洗手間，偷偷擦干眼淚再出來。

我又和室友們一同去正常上課，這節是我比較擅長的語文課，老師正在講修辭是一個選擇過程。老師讓同學們造個運用了修辭手法的句子，我像往常一樣舉手，得到老師允許后起立，準備念出自己想的句子。可我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我如鯁在喉，張著嘴用力，卻仍然發不出一點聲音。

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只是扁桃體有輕微發炎，打個消炎針吃幾顆藥就好了。可有個認識我的心理醫生說，這是傷心過度，嚴重的有可能會一輩子就這樣說不了話，必須要調整心態，解開心結才能再度發聲。

顯然我只聽進去心理醫生的第一句話。

一個話癆要變啞巴了，這是多么的諷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