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曹老爺子得知量棒被燒了,登時就會勃然大怒。
而曹春山瞪于承藝的原因,大概便是以為于承藝會告狀吧。
誰在曹鳳志心中的印象更好,誰繼承的家產可能就多些。
曹春山認為,曹眉仙必然會將此事打報告,以損害他在老爹心里的印象,因為若是換了他,他會毫不猶豫這么做。
實際上,曹眉仙在最后繼承家產的時候,選擇了凈身出戶,他從沒在乎過這些身外之物。
所以,他在此時不會這么選。
而于承藝呢,他就是為實現曹眉仙的遺憾來的,自然更不會打小報告啦。
不過,從曹春山的態度,于承藝便知,這兩兄弟的關系真是差到了一定境界。
該是幾十年的誤會、怨恨積壓,才會釀成如今的局面吧。
于承藝覺得,雖然兩兄弟間關系成了這樣,但要是能有個契機敞開心扉,說不定還有挽回的余地。
從火中取出快燒了個干凈的量棒殘骸,于承藝若有所思。
面對兄長的過失,若是非但不檢舉,反而一起面對,曹春山是否能體會到這份心意呢?
不管如何,值得一試。
這根量棒,除了最長的那節還看得出形狀,其他的兩節,已經化成了碳屑,要復原,幾乎不可能。
唯一的選擇,就是重做。
可是,沒有設計圖,沒有數據,如何做得出一模一樣的,還不被曹鳳志發現?
于承藝在頭腦中仔細回憶,印象中,曹眉仙曾將那三節首尾相接,組成的形狀,似乎是個直角三角形。
而對一個封建百姓而言,要造一個六十度的直角三角形也許不容易,但“勾三股四弦五”的口訣,早在一千年前,就在算書《周髀算經》里記載,現在更是十個孩童中,有三個唱得出。
他們要造直角三角形,大概率就是這種。
不過,雖然他們也許會背“勾三股四弦五”,但在這種初等幾何相當于高階微分的時代,憑一條長邊,未必推得出其余兩短邊的長度。
所以,要沒于承藝,曹眉仙就算想替兄長分憂,也許也是有心無力。
丈量剩下那一節的長度,以及截面直徑,三兩下就算出剩下兩節的數據,剩下的就是制作了。
雖然于承藝沒學過木匠的活,但說到做道具,他卻很有話說。
過去這一年里,他一直在劇組找龍套跑,卻是這種名額也是很難搶到。
但只要在劇組守著,指不定就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活自己送上門來。
比如,做道具。
有時候劇組臨時加戲,道具沒有準備充分,只能找人臨時做,為了謀生,于承藝就干了不少這種活。
以至于,讓他涂鴉、剪紙、雕刻,都能得心應手搞下來,刨幾根圓木棒子,更是不在話下。
沒花多少功夫,就大功告成。
拿上新做的量棒,敲響曹春山的房門。
“進來。”
一看到是于承藝,表情瞬間陰暗下去:“你來干甚。”
于承藝不說話,只是靜靜走過去,把量棒放在他的身前。
看著眼前嶄新的量棒,曹春山出了神。
良久后才抬起頭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于承藝笑著說:“大哥,你不小心把量棒燒了,免不了咱爹的一頓罵,所以我試著自己做了一個新的,就也不必擔心了。”
曹春山更困惑了:“可、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沒有理由啊。”
“幫自己的兄長,要甚么理由。”
聽到這話,曹春山內疚無比。
作為被偏愛的一方,他同樣能察覺到曹眉仙受到的不平等,他有些愧疚,但他同樣也僥幸,并默默享受著。
當他發現曹眉仙有意疏遠自己時,便以為那是嫉妒,也對這個弟弟若即若離。
卻從未想過,曹眉仙會有眼下之態度。
“你難道不恨我嗎?”曹春山問。
“恨?為什么,你可是我的親人啊。”
“可是,從小到大,受到冷落的都是你啊!”
于承藝笑笑:“那都是身外之物,唯一讓我在意的,是老爺子不傳我真功夫,估計是怕我超過你了吧。但沒有關系,你如今已經唱出了名聲,算是替我曹家傳承下來了吧。”
曹春山眼神呆滯,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提防的,只是一個并不存在的泡影。
所有的心安理得瞬間崩塌,內疚占領了他的情緒,他哽咽道:“弟弟,是大哥一直對不起你啊!”
于承藝牽起曹眉仙的手,拍打在曹春山的后背,什么也沒說,他知道,什么也不需要再說。
這下,曹家這兩兄弟的隔閡算是化解了,那于承藝算是完成了目標?
突然,曹春山推開了弟弟,望著門外院子,隨后有些僵硬地點點頭,像是在向什么人致意。
于承藝回過頭,看到一個穿著華麗的男人,提著一只木盒。
他頭戴瓜皮帽,身穿暗紅大褂,氣宇軒昂,霸氣側漏,誰見了,便想喚聲老爺。
可當真喊他老爺,卻是對他的羞辱。
于承藝從曹眉仙的記憶中,認出此人的身份。
拍拍袖子,朝那人打個千兒:“王爺!”
恭親王點點頭,道:“都說,曹家兄弟,形同陌路,想不到,還有如此手足情深。”
于承藝嘿嘿一笑,問:“王爺,今兒個正值元宵佳節,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恭親王舉高手中的木盒:“你也說今天過節,我給你送點元宵。”
于承藝走到院子,接過恭親王的木盒,將王爺帶到自己的房間。
正月里,戶戶張燈結彩,京城更是要掛紅燈籠,方覺喜慶。
只是到今日,新鮮勁兒早過去了,那些也撤得差不多了。
關上房門,若是誰也不提,便發覺不出現在正過年呢!
于承藝請王爺坐下,指著桌上的木盒問:“王爺,這元宵該是有些來歷,否則,也不消你走這一趟。”
恭親王揚眉一笑,說明于承藝猜對了。
“這盒元宵,是盧臺子那里得的。”
“哦?”
于承藝聽出其中有故事,一臉好奇。
“今天過節嘛,府里待了一天,悶得慌,想出來找人談談心,于是去到盧臺子那里。”
在曹眉仙的記憶中,盧臺子這人雖不靠譜,但性格坦蕩,談吐風趣,誰人和他閑談,都可尋個開懷。
恭親王愛戲,又難得有盧臺子這么個人,私下里有些交情。
“可是,這賤戲子竟然把我攔在門外。”
于承藝有些意外,但見王爺沒有怒意,便知有些笑柄:“那盧臺子好大膽子。”
恭親王果然嘴角掛笑:“哼!他對我說,王爺,今天不方便,您改日再來,這正好有盒元宵,給曹小生準備的,勞駕您跑個腿兒,給他送去。可我偷偷往門縫里看,里面正站著一個女人,好像是哪個班子的琴師,還不是上次那個!”
隨即對視一眼,兩人拍肩而笑。
盧臺子的德行,梨園行哪個不知,早成了笑柄。
而于承藝不禁佩服他的真率,竟然敢使喚一個王爺!
同時,也可看出盧臺子的圓滑。
表面上,是他推拒恭親王。
實際上,他知道恭親王是來解悶兒的,也知道與恭親王交好的另個戲子,便是曹眉仙,這才送了一盒元宵,給了恭親王上門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