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八年，再次來到九曲橋下，踏足這家名叫蘊豐的老劇場，于承藝內心五味雜陳。

他時常想，若是初中畢業那年，他沒有聽從媽媽的建議，而是接受師傅的挽留，說不定，已經在圈內打出了點名聲。

至少，不會為下頓飯犯愁。

的確，他拿到了藝校的文憑，可人人擠破腦袋的演藝圈，哪個不是才貌俱在，出人頭地的機會也許比中彩票還渺茫。

人總是這樣，回過頭，總會想如果當初怎么做，會不會好些。

可惜，未來像一窩貓崽，你只能救一只，剩下的就都死了，而死，偏偏不可復生。

畢業一年，于承藝終于放棄了當明星的白日夢，來到這家老劇場，打算投靠師傅。

師傅蔣太云會不會接受他，他不知道，但除了師傅，他想不到還有誰能接納他這么個百無一用藝術生。

還未跨入大門，于承藝就感受到了人事變遷，飛速發展的科技與經濟，正在悄然改變一切傳統。

那塊“蘊豐戲園”的木質招牌依舊懸掛在頭頂，卻添了繁多彩燈粉飾。

就連蔣老精心挑選的那塊紫色門簾，也被換成了玻璃推拉門了。

走入園子，玻璃窗后的售票員，喊住直往里沖的于承藝：“這里買票。”

雖然于承藝想說自己是蔣老的徒弟，可在這位大叔聽來，估計只會當做白嫖蹭戲的借口，也就不再浪費口舌，出了一百二的門票。

比起以前的三十塊，嗯，門票也漲得堪比房價。

“鐺鐺鐺鏘鐺鐺……”

剛將票拿到手中，就聽到六場齊鳴，又一場戲開始了。

撩簾而入，場子內的太師椅可謂座無虛席，票友個個聚精會神，等待人物入場。

兩個紫衣娃娃生率先入定，隨后和著節拍，灰髯老生登臺。

“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馬懿。”

于承藝便知，這場是《空城計》。

而且，他也認出，扮演諸葛亮的藝人，正是他的大師兄，馬裕前。

雖然時隔多年，且師兄在臉上做了老，但他那副嚴肅、不茍言笑的樣子，哪個師弟師妹都忘不得。

馬裕前面藏霸氣，身材魁梧，最擅長演老生。尤其是武行，縱是蔣太云也只可道后生可畏。

不過，《空城計》這出戲卻沒有武戲，諸葛亮更是個安工老生，對“唱”的要求極高。

于承藝來了興趣，小時候見師兄把式耍得多了，卻沒聽他正經唱過幾回，這場戲正好可瞧瞧他的唱功。

鋪墊過后，西皮搖板響起，預示著要開唱了：

“叮啷啷叮哩叮啷當啷當啷……”

“我用兵數十年從來謹慎，悔不該差馬謖無用之人。設下了空城計我的心中不定，望空中求先帝要大顯神靈。”

這一段雖然沒有最后“來來來”那一折有名，卻也同樣考驗演員的功力。

唱詞舒緩，卻著重婉轉，若無渾厚的氣息和精細的音準，絕對無法駕馭。

馬裕前唱得雖然稱不上出神入化，但其中韻味卻也不失分毫。

師兄的本事，又長進了啊。

于承藝雖然聽入了迷，卻沒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

師傅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園子只要排戲，他必在后臺守著。

趁著此時去后臺，說不定是投靠師傅的最佳時機。

為了避免爭端，于承藝特意繞開了后臺的看守。

來到后臺，雖然格局與記憶中的變化不大，但添置的各種智能電器，叫于承藝多少感覺到陌生。

蔣老必然在候場間，印象中，就在這條走道的盡頭。

走到一半，迎面一個花臉大漢，提著褲子奔來，險些將于承藝撞倒。

回頭看那分倉促，莫是壞了肚子？

誒，那扮相，似乎是司馬懿。

掐時間算，應該是第二幕亮相完畢下場了吧，這么說，等諸葛亮上城，兩相對弈時，他的戲也就開始了。

于承藝不禁為這位演員捏把汗，希望他趕得上。

這時，前面又跟出一個抱著一堆戲服的年輕人，于承藝沒見過，估計是這些年新招的。

“老梁啊，你忍忍得了，馬上該你了！”卻只見司馬懿漸漸遠去的背影，“哎喲喂，這不叫我為難不是，這個點，我去哪給你找個替身去！”

忽然，他瞥見的于承藝，便瞇眼上下打量。

“這身段倒是合適，”他喃喃自語，隨后問于承藝，“會凈行不會？”

于承藝蒙了兩秒，便知其中誤會。

眼前之人見于承藝出現在后臺，便以為是園子的演員，想讓于承藝替司馬懿這個角色。

小時候，于承藝學的是生行，可蔣老對弟子要求高，個個都得兩門抱，于承藝因此多學了一點凈行的活。

于是，于承藝點點頭。

“空城計司馬懿的詞熟嗎？”

于承藝回憶了一番，倒是能想起個大概，又點頭。

那人大喜，將衣服塞進于承藝的手中：“化個妝，趕緊的，該上了！”

于承藝愣神了兩秒，想起救場如救火，遲疑不得，不再顧慮，問：“化妝間在哪里？”

“你左手邊不就是嗎？嘿，你這個演員，怎么比我這個場務還像個斗兒。”

走入化妝間，顧不得那么多，開始穿衣化妝。

這些年，各個唱段于承藝時常練習，不至于吃栗子。

可是畫臉嘛，確實多年未操。

誒，司馬懿的扮相是什么樣的來著？

一手端墨盤，一手執畫筆，望著鏡中人物，怎的卻也瞧不出司馬懿的影兒。

然不知緣故，于承藝突然只覺頭暈目眩，頓時失去了畫面。

晃晃腦袋再次睜開眼，雖然還坐在鏡子前，但那鏡子卻不再是玻璃水銀鏡，而是一面落臺銅鏡。

隨即，他便心知一切。

他是覺醒了金手指，可以前往先賢藝人的過去，若為先賢實現遺憾，便可習得這位先賢的部分本領。

觸發金手指需要兩個條件：

一：所在之地曾有藝人懷遺憾，直終了未化解。

二：于承藝需獨處一室，周遭沒有他人。

仔細思來，于承藝覺得自己會覺醒這個金手指的原因，大概自己對當年選擇學業而不是曲戲的遺憾，深刻到成為了執念吧。

不過，于承藝知現在不是考慮這個時候，他需要在這段記憶里為先賢完成遺憾。

而至關重要的一條便是，扮演好先賢。

此刻，他不再是于承藝。

而是咸豐八年，戲班嵩祝里的一名凈角，徐寶成。

而他的遺憾，正是同班中的當紅青衣，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