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伸子迫不及待地鉆進電梯門。穿著黑色外套的高大男人與她擦肩而過,也是急急忙忙地把一只腳邁上了走廊。然而見到走進電梯的伸子,他便“啊”了一聲,停下腳步,退回了電梯。
因激動而心不在焉的伸子這才抬頭仰望他的臉。來人竟是平野,佐佐的好友之一。伸子緊緊握住平野的手。
“您是來找我們的嗎?”
“屋里沒人?”
“嗯……我想出去瞧瞧。”
“哦……那就先下樓吧,反正都要下去的。”
平野向電梯操作員揮了揮手,示意下樓。
“不過這種時候獨自亂跑恐怕不太好。”
“嗯,我就在附近轉轉。”
“附近也不行……因為大伙兒都激動瘋了。”
在異常空曠的大廳里,想走卻走不了的服務生們向他們投來激動的眼神。
“怎么辦?你要是就這么出去了,你爸爸會不會擔心啊?”
“我是準備讓前臺幫忙捎個話的。”
“……讓你老實待著怕是也有些強人所難吧。”
平野用閃閃發光的眸子望著伸子,微微一笑。
“這樣吧,反正我也有些靜不下來,就陪著你走遠一些,去下城看看吧。”
去前臺寄存伸子的鑰匙時,他順便留了字條。
“這樣就沒問題了!今晚可得讓你爸爸請我吃頓好的,以示感謝。”
高架電車本就人滿為患。越往下城開,停站時擠進來的乘客就越多。
“天哪,擠成這樣!”
“咕——”
有乘客模仿了豬的慘叫,引爆哄堂大笑。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日本人嗎?”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用手指扶著險些被擠掉的中折帽的帽檐,對平野問道。
“是的。”
“咳咳。”
老人激動得反復咳嗽清嗓,然后強扯著虛弱顫抖的嗓子說道:
“身為盟國國民,咳咳,本次和平勝利也值得我們與之同慶啊。”
平野微笑著回答道: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畢竟大家都等好久了。”
聽到這話,老人頗為滿足地點了點頭,接著清嗓子。
喧鬧的高架電車抵達雷克托街。被踩爛的號外鋪滿車站的地面。伸子沿鐵樓梯下到街上,便被周遭的混亂深深震撼了,緊緊抓住平野的胳膊。臟得發黑的摩天辦公樓仿佛被過度的重擔壓癟的鐵籠,從左右兩邊朝她逼來。數以千計的窗戶好似同時打開的心扉,朝街道敞開著。光這一點就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了。卻見那一個個空蕩蕩的窗口吐出五彩斑斕的紙帶,糾纏著垂下。從速記用的黃紙,到被撕成細條、形似繩索的行情通信紙……直到一分鐘前,它們還因為種種關系代表著金錢。歡歌笑語、揮舞著旗幟的男男女女將那些紙屑踩在腳下,列隊游行。窗后的每一間辦公室都不見人影。
在某處街角,一輛電車被撂在車道中間,連司機都不見蹤影,顯得異常無力。兩個流浪兒爬到它的黃色車頂上,隨著口哨聲翩翩起舞。緊急召集的臨時樂隊吹奏著國歌而來。
“來一面喜慶的旗子吧!來一面怎么樣?五分錢!五分錢!快買一面做紀念吧!”
人潮中,有個男人雙手揮舞著各國小旗,做著精明的生意。
——局面如此混亂,絕不可能獨自溜出人群或者穿過馬路。身材嬌小的伸子一手高舉著小旗,一手緊緊抓住平野,被人群推著往前走,鼻子幾乎要蹭到前面那人的外套背上了。
他們自然而然來到了華爾街與百老匯相交的路口。龐大的人群如潮水般從三個方向涌來,堵在滿身塵土的華盛頓銅像所在的廣場,無法朝任何一處前進,便形成了旋渦。一個男人正在柱子臟得漆黑、與下城的商戰一線屬性頗為契合的建筑跟前演講。伸子與他隔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隱隱約約瞧見他狂熱揮舞著的雙手和光禿禿的額頭。但那幅景象似乎就代表著充斥天地間的異常亢奮,給伸子留下了分外悲涼的印象。而在她身邊,乞丐緊緊抓著機械風琴的把手,演奏起了教人牙酸的華爾茲。在樂曲的伴奏下,連帽子都不戴的年輕男女狂舞起來。
每個人的面容都因亢奮變得丑陋非常。無論男女,沒有一個人露出愉快而正經的美麗表情,仿佛他們迎接的并非值得為之歡喜的和平。放眼望去,盡是獸性。兩眼釋放出刺眼的光芒,嘴角掛著陶醉的淺笑,還有為貪欲無止境追求強烈刺激的痙攣。他們早已不在乎自己亢奮的原因是停戰還是宣戰。他們所要的,不過是將日常生活攪得天翻地覆的狂熱,不過是忘我的陶醉!——然后,他們忘乎所以,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前進!前進!用肚子推,用肩膀頂。短暫停滯的人潮再次緩緩移動起來。引爆文明的野蠻力量明目張膽地從四面八方逼近,讓伸子心驚膽戰。
“哎,能不能往哪個方向鉆出去啊,我想回去……”
“等一下……哎喲哎喲……畢竟這兒都亂套了。快,趁現在!趕緊!”
好不容易穿到對面人行道的那一剎那,右手邊的小巷傳出一陣喊聲。
“怎么了?有人打架?”
平野的臉撞到了跟前男人的帽檐上,但他還是踮起腳望了過去。
“不得了,他們把愷撒的人偶扛來了!”
伸子艱難地透過人群望去。還真是,有人用長長的桿子撐著一個用舊衣服和紙板做成的“愷撒”朝這邊走來。人偶臉上有那標志性的胡子,胸口掛著牌子,上面寫著:“下地獄吧!”撐桿者時而舉起桿子,時而把桿子放倒,動作很是巧妙。愷撒隨之做出種種滑稽到可悲的動作。在人群的喝彩中,人偶伴隨著吆喝聲被扛到了路口中央。
“燒死他!”
“趕緊滾去巴黎!”
“燒死軍國主義!”
情緒激昂的人們以燙舌的高音發出陣陣尖叫,好似柄柄利刃。
“魔鬼!把孩子還給我們!”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神經質的啜泣。愷撒人偶終于在數千人頭頂擺出了最愚蠢的姿態。第二波喊聲響徹廣場。伸子呆呆地望著那躥起的火焰。火舌舔過愷撒身上的襤褸格紋布,機械風琴奏響國歌。藍色薄煙無聲地升上初冬午后那透明又略顯慵懶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焦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