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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杜洛瓦付給女收銀員一百個蘇①法國輔幣名。按法國舊幣制,一法郎合二十個蘇,一個蘇合五生丁。一百個蘇即五法郎。——譯注(以下若無特別說明,均為譯注。)的硬幣,接過找頭,朝飯館門口走去。

他天生漂亮,又保持著過去當士官的風度,顯得十分英俊。他挺起胸脯,以軍人常有的手勢卷了卷胡子,迅速環視在吃晚飯的顧客,他那美男子的目光,如同向四周撒出一張張漁網。

女顧客都抬頭朝他觀看。其中三個是青年女工;一個是中年音樂女教師,頭發蓬亂,不修邊幅,戴的帽子上總是布滿灰塵,穿的連衣裙總是歪歪斜斜;還有兩個是布爾喬亞婦女,她們跟丈夫一起來吃飯,是這家廉價飯館的常客。

他走到人行道上,站立片刻,尋思接下來要干什么。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他口袋里還剩下三法郎四十生丁,要用到月底。用這些錢吃了兩頓晚飯就不能吃午飯,吃了兩頓午飯就不能吃晚飯,兩種吃法只能選擇一種。他心里想,一頓午飯只要花二十二個蘇,而一頓晚飯卻要三十個蘇。如果他只吃午飯,就能節余一法郎二十生丁,用這點錢,晚餐時可以吃上兩個夾香腸的面包,并在林蔭大道②林蔭大道指巴黎市內瑪德萊娜廣場與共和國廣場之間的街道。上喝兩杯啤酒。喝啤酒是他在晚上很大的開銷,也是很大的樂趣。想到這里,他開始沿著洛雷特圣母街往下走。

他走路的樣子,仍像當年身穿輕騎兵制服時那樣,胸脯挺起,兩腿稍稍分開,仿佛剛從馬上下來。他在行人擁擠的街上橫沖直撞,撞別人的肩膀,把別人推開,使自己通行無阻。他微微歪戴著灰不溜丟的大禮帽,在街上閑逛。他英俊的退伍軍人的瀟灑風度,仿佛總是在向某個人挑戰,傲視著行人、房屋和整個城市。

他身穿一套六十法郎的西服,仍顯得頗為優雅,引人注目,這種優雅雖說司空見慣,卻是貨真價實。他身材高大、勻稱,長著略偏紅棕的金栗色頭發,小胡子的末梢向上翹起,猶如嘴唇上泛起的泡沫,藍眼睛十分明亮,中間有個小小的瞳孔,他頭發天生拳曲,被中間的頭路向兩邊分開,那模樣活像是通俗小說里的壞蛋。

這是巴黎的一個無風的夏夜。城市熱得如同熱氣騰騰的浴室。陰溝用花崗石的嘴喘著氣,發出陣陣惡臭,而地下廚房則從低矮的窗口向街上散發出泔水和變質的調味汁的難聞氣味。

門房都不穿外衣,騎坐在草墊椅子上,在大門的門洞里抽著煙斗。行人都把脫下的帽子拿在手里,有氣無力地走著。

走到林蔭大道③指林蔭大道中的蒙馬特爾大道。,喬治·杜洛瓦又停了下來,對接下來要做什么猶豫不決。他想到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林園街去,待在那些街的樹木下面可以涼快些,但他心里還有一個欲望,就是希望有一次艷遇。

這艷遇從何而來?他對此一無所知,但他已經等了三個月,每天都在等,每個晚上都在等。有幾次,他靠漂亮的臉蛋和風流的舉止,也偷偷摸摸地嘗到過一點愛情的滋味,但他總是希望收獲更多、更好。

他口袋空空,熱血沸騰。一些女人轉來轉去,在街角低聲問他:“漂亮的小伙子,到我家去好嗎?”他聽了欲火中燒,但又不敢跟她們走,因為他沒有錢付給她們,另外,他也在等待另一種親熱,即不粗俗的男女關系。

但是,他又喜歡妓女聚集之處,喜歡她們經常出沒的舞廳、咖啡館和街道。他喜歡跟她們接觸、談話,用“你”來稱呼她們,聞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待在她們身邊。她們畢竟是女人,討人喜歡。他不像良家子弟那樣生來就看不起她們。

他轉身朝瑪德萊娜教堂走去,尾隨著熱得疲憊不堪的人群。那些寬敞的咖啡館里坐滿了顧客,一直坐到人行道上,咖啡館門前燈火輝煌,強烈的光線照在喝酒的顧客身上。他們坐在小方桌或小圓桌旁,桌上的酒杯里盛著紅色、黃色、綠色和棕色的酒,各種色調都有,而在長頸大肚瓶里,一個個圓柱形的大冰塊閃閃發光,使清澈的美酒冷卻下來。

杜洛瓦放慢腳步,想要喝酒,感到喉嚨發干。

在這種夏夜,他又熱又渴,不禁想起清涼飲料喝進嘴里的美妙感覺。但是,他晚上只要喝上兩杯啤酒,第二天那頓簡陋的晚餐就泡湯了,而他對月底饑腸轆轆的滋味深有體會。

他在想:“我得等到十點鐘再到美國人咖啡館去喝我的啤酒。他媽的!真渴得難受!”他看著坐在桌旁喝酒的顧客,看著開懷暢飲的男人。他走著,從這些咖啡館門前經過,顯出不可一世的神氣樣子,并根據每個顧客的臉色和衣著,估量此人身上有多少錢。他突然對悠閑地坐著的顧客感到氣憤。要是搜他們的口袋,就能找到金幣、銀幣和銅板。平均算一下,每個人至少有兩個金路易④法國貨幣名,一路易合二十法郎。,每個咖啡館里有一百來個顧客,兩個路易乘上一百就是四千法郎!他大搖大擺地走著,低聲罵著:“下流胚!”他要是能在漆黑的街角上抓到其中一個,準會毫無顧忌地掐住此人的脖子,就像他過去在部隊大演習的日子里,掐住農民的家禽的脖子。

他不由想起在非洲度過的兩年,想起他在南方的小哨所里對阿拉伯人進行的勒索。他想起有一次和戰友們私出軍營,殺死了烏萊德-阿拉納部落的三個男子,搶到二十只母雞、兩頭綿羊和一些金子,還獲得不少笑料,夠他們樂上半年。想到此事,他嘴唇上露出殘忍而又得意的微笑。

那樁搶劫殺人案的兇手一直沒有查到,其實也沒有認真去查,因為阿拉伯人幾乎被認為是士兵的天然獵物。

在巴黎則是另一回事。你要是挎著馬刀,拿著手槍,肆無忌憚地去進行搶劫,你就絕不會逍遙法外。他覺得自己心里有著士官在被征服的國家里為所欲為的一切本能。當然,他對自己在荒漠中度過的兩年時間十分懷念。沒留在那兒,真可惜!他回國是希望能比那兒過得更好。可現在!……唉!是呀,現在卻這么糟!

他舌頭在嘴里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咔嗒聲,仿佛是為了證實嘴里的干燥。

他周圍的人群疲乏而緩慢地走著。他心里又在想:“一群畜生!這些蠢貨背心口袋里都有錢。”他用肩膀推開這些行人,嘴里用口哨吹著歡快的曲調。被他碰到的那些男人回過頭來低聲埋怨,那些女人則說:“真是個畜生!”

他從滑稽歌舞劇場⑤滑稽歌舞劇場位于嘉布遣會修女大道,在昂坦河堤街西面的角上,1925年改建為派拉蒙電影院。門前經過,在美國人咖啡館對面停了下來,心里想是否要進去喝杯啤酒,因為他渴得口干舌燥。在做出決定之前,他看了看馬路中央發亮的大鐘:九點一刻。他心里十分清楚,盛滿啤酒的杯子一旦放在他的面前,他就會立刻一飲而盡。但喝完之后,他又如何來打發十一點前的時間呢?

他走了過去,心里想:“我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然后再慢慢往回走。”

他走到歌劇院廣場的拐角,跟一個胖胖的小伙子迎面擦肩而過,他模糊地回想起曾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張臉。

他尾隨這小伙子,竭力回憶著,并不斷低聲說道:“這家伙我到底在什么鬼地方見到過?”

他絞盡腦汁,仍然想不起來。后來,他的記憶中突然出現奇觀,眼前的這個人變瘦了,變得更加年輕,身上穿著輕騎兵的軍裝。他不禁大聲叫道:“啊,福雷斯蒂埃!”于是,他加快腳步,走過去拍了拍此人的肩膀。這個人回過頭來看了看他,并說:“先生,您叫我有什么事?”

杜洛瓦笑了起來:“你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

“我是喬治·杜洛瓦,第六輕騎兵團的。”

福雷斯蒂埃伸出了雙手:“啊!老兄!你身體好嗎?”

“很好。你呢?”

“哦!我可不太好。你想想,我現在的肺就像紙漿一樣。我每年有一半的時間要咳嗽,是氣管炎的后遺癥,那病是我回巴黎的那年在布吉瓦爾⑥布吉瓦爾是巴黎附近伊夫林省的市鎮,位于塞納河畔。得的,至今已有四年了。”

“是嗎?不過你看上去挺結實。”

福雷斯蒂埃挽起老戰友的胳膊,同他談論自己得的病,向他敘述就醫的情況以及醫生的診斷和醫囑,但像他這種情況,要遵照醫囑去做十分困難。醫生要他到南方去過冬,但他能做到嗎?他已經結婚,是個記者,景況很好。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主管政治新聞,為《救世報》采訪參議院的新聞,有時還給《行星報》⑦手稿上寫的原本是《吉爾·布拉斯報》,出版社出于謹慎而替換。的文學專欄撰稿。就是這樣。我已經闖出了一條路。”

杜洛瓦驚訝地望著他。他變化很大,變得十分成熟。他現在的風度、舉止和衣著都像是有身份的人,對自己深信不疑,而且大腹便便,說明吃的是美味佳肴。他過去是瘦長個子,身體靈活,總是丟三落四,愛充好漢,吵吵鬧鬧,一刻也停不下來。他在巴黎住了三年,卻已判若兩人,變得身體肥胖、舉止莊重,雖然年紀還不到二十七歲,兩鬢卻已增添了幾根白發。

福雷斯蒂埃問道:“你去哪兒?”

杜洛瓦回答道:“哪兒也不去。我轉一圈,然后回家。”

“那么,你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報社好嗎?我要在那兒看一些校樣,然后我們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嗎?”

“我跟你去。”

他們手挽著手走了。這種一見如故的親熱,只有在老同學和老戰友之間才會有。

“你在巴黎做什么工作?”福雷斯蒂埃問道。

杜洛瓦聳了聳肩說道:

“老實說,我快餓死了。服役期一滿,我就來到這兒,想……想發財致富,或者不如說想在巴黎混口飯吃。半年前,我在北線鐵路局辦事處當上了職員,一年掙一千五百法郎,就這么點。”

福雷斯蒂埃低聲說道:“是呀,是不算多。”

“這是明擺著的。但是,你叫我怎么辦呢?我孤身一人,一個熟人也沒有,沒有人可以為我引薦。我有誠意,但沒有門路。”

他的老戰友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就像行家在鑒定演員,然后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道:

“你要知道,老兄,在這里做事全靠膽量。一個人只要有點小聰明,當部長比當辦公室主任還要容易。要讓別人對你肅然起敬,而絕不能去向別人哀求。不過,你怎么會只找到北線鐵路局辦事處職員這樣的工作,而找不到更好的差使呢?”

杜洛瓦回答道:

“我到處都去找過,但就是找不到。不過,現在有希望了,有人請我去佩爾蘭馴馬場當騎術教練。在那兒,少說也有三千法郎的年收入。”

福雷斯蒂埃突然停住了腳步:

“別去干這種傻事,哪怕能掙到一萬法郎也別干。你這樣做會斷送自己的前程。在辦公室工作,你至少沒有公開露面,沒有人認識你,你只要有能耐就可以離開,去另謀高就。但一旦當上騎術教練,那就全完了。你就像在巴黎人都去吃飯的餐廳里當上領班。你給社交界人士或他們的兒子上過騎術課之后,他們就再也不會對你平等相待了。”

他說完停了下來,思考片刻,然后問道:

“你有業士學位嗎?”

“沒有。中學畢業會考我考了兩次,都沒有通過。”

“沒關系,反正你中學的課程都已讀完。如果有人跟你談起西塞羅⑧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哲學家。或提比略⑨提比略(前42—37),古羅馬儒略·克勞狄王朝皇帝(14—37年在位)。,你大致知道一些情況吧?”

“是的,大致知道一些。”

“那就好。除了二十來個混得不好的書呆子之外,沒有人會比你知道得更多。要別人覺得你有學問并不難,主要是別露出馬腳,讓人當場發現你的無知。遇到疑難的地方要略施小計,設法避開,遇到障礙就繞過去,并用詞典里的東西來難住別人。世人都像鵝一樣蠢,像鯉魚一樣無知。”

他侃侃而談,猶如見過世面的男子,又看著來往人群笑了起來。但是,他突然咳嗽起來,只好停住腳步,等這陣咳嗽停止,然后氣餒地說道:

“這氣管炎好不了,真討厭!現在可是盛夏。唉!今年冬天,我一定要去芒通⑩芒通是法國阿爾卑斯濱海省的小城,位于地中海邊,是旅游勝地。養病。唉,其他事就不管啦,身體要緊嘛。”

他們走到普瓦索尼耶大道,來到一扇大玻璃門前,門后貼著一份攤開的報紙,正反兩面都貼在上面。三個行人站在那里看報。

在門的上方,煤氣燈的火焰組成“法蘭西生活報”六個大字,猶如集合的信號。行人走到這里,立刻處于這六個大字發出的亮光之下,猶如突然被陽光照得一清二楚,然后又馬上回到黑暗之中。

福雷斯蒂埃推開這扇門,并說:“請進。”杜洛瓦走了進去,登上街上的人都能看到的豪華而又骯臟的樓梯,來到一個前廳,廳里的兩個辦公室的聽差向他的老戰友施了禮。然后,他們在一個像是候見廳的房間里停了下來,里面全是灰塵,弄得亂七八糟,掛著的綠色仿天鵝絨帷幔已經褪色,上面全是污跡,有的地方已經破損,如同被耗子咬過。

“你坐一會兒,”福雷斯蒂埃說,“我過五分鐘就來。”

說完,他從廳里三扇門中的一扇走了出去。

這地方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奇特氣味,即編輯室的氣味。杜洛瓦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因為有點膽怯,更因為意外。他面前不時有人跑著過去,他們從一扇門進,從另一扇門出,快得使他無法看清他們的模樣。

有時跑過去的是個年輕人,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手里拿著的那張紙在奔跑時隨風飄動; 有時跑過去的是排字工人,外罩沾上油墨的棉布工作服,雪白的襯衫領子露在外面,下面穿著呢褲,像是社交界人士穿的那種,他們小心翼翼地拿著一卷卷印刷品,即剛印好還十分潮濕的校樣。這時,一位身材矮小的先生走了進來,他穿得過于時髦,燕尾服把腰部束緊,褲子把雙腿緊緊裹住,腳上穿著尖頭皮鞋。那是采訪社交界新聞的記者,是來送當晚的報道的。

進來的另一些人神態嚴肅、自命不凡,頭戴平邊大禮帽,仿佛只有戴這種禮帽才能顯得與眾不同。

福雷斯蒂埃回來時挽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此人大約三四十歲,身穿黑禮服,系著白領帶,小胡子往兩邊翹成尖角,顯出一副目中無人、揚揚得意的樣子。

福雷斯蒂埃對他說道:“再見,親愛的老師。”

這個人跟他握了握手:“再見,親愛的。”說完,他夾著手杖,吹著口哨走下樓梯。

杜洛瓦問道:“那人是誰?”

“是雅克·里瓦爾,你知道,是著名的專欄作家,喜歡決斗?暗指沃男爵,曾撰寫關于劍術的著作,是當時著名的社會新聞編輯。。他剛才看了自己的校樣。在時事評論方面,加蘭、蒙泰爾?莫泊桑先寫下當時深受歡迎的記者阿爾貝·沃爾夫和奧雷利安·肖爾的名字,后用兩個杜撰的名字取而代之。和他是當今巴黎最有才華的三位專欄作家。他每星期為本報寫兩篇文章,每年稿酬三萬法郎。”

他們出去時遇到了一個蓄著長發的矮胖子。胖子外表邋遢,在上樓梯時喘著氣。

福雷斯蒂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名叫諾爾貝·德·瓦雷納,”他對杜洛瓦說,“是詩人,著有《死亡的太陽》,也是拿高稿酬的名家。他給我們寫短篇小說,每篇稿酬三百法郎,最長的也不超過二百行。啊,那不勒斯人咖啡館?那不勒斯人咖啡館是林蔭大道上另一家著名咖啡館,現仍在嘉布遣會修女大道。,咱們進去吧,我現在渴得要命。”

他們剛在咖啡館的桌子旁坐下,福雷斯蒂埃就叫道:“來兩杯啤酒!”他一口就把一杯啤酒喝完,而杜洛瓦則一口口慢慢地喝,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其中的滋味,仿佛在喝瓊漿玉液。

他的老戰友一聲不吭,仿佛是在思考,然后突然開了口:“你為什么不去嘗試搞新聞工作?”

他感到意外,看了看老戰友,然后說道:“但是……因為……我從來沒寫過任何東西。”

“噯!可以試試嘛,從頭做起嘛。我可以派你去替我打聽一些消息,跑跑腿,拜訪一些人。開始時你每月能拿到二百五十法郎,還有車費。你要我去跟社長說說嗎?”

“我當然要啰。”

“那么,你先得做一件事,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只請了五六個客人,老板瓦爾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雅克·里瓦爾和諾爾貝·德·瓦雷納,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兩位,還有我太太的一位女友。就這樣定了?”

杜洛瓦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猶豫不決。他最后低聲說道:“但是……我沒有像樣的衣服。”

福雷斯蒂埃十分驚訝。

“你沒有禮服?天哪!這可是必不可少的。你要知道,在巴黎,情愿沒有床,也不能沒有禮服。”

說完,他在背心的口袋里摸了一下,拿出一把金幣,從中挑了兩個路易,放在老戰友面前,誠懇而又親切地說道:

“你以后有了錢再還給我。你去租一套禮服,或者去買一套,先付一部分錢,其余的錢每月分期付。總之,你自己準備一下,明天晚上七點半到我家來吃飯,地址是泉水街十七號。”

杜洛瓦不好意思地拿了錢,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太好了,我非常感謝……請放心,我絕不會忘記……”

老戰友打斷了他的話:“行了,再來一杯啤酒,好嗎?”他叫道:“堂倌,兩杯啤酒!”

喝完啤酒之后,記者問道:“去逛逛好嗎?逛一個小時?”

“好的。”

他們出來繼續朝瑪德萊娜教堂的方向走去。

“我們干什么好呢?”福雷斯蒂埃問道,“有人以為,在巴黎閑逛的人總會有事干。這話說得不對,就說我吧,我晚上想要閑逛,就不知道該去哪兒。在布洛涅林園轉一圈要有女人陪伴才有意思,但你身邊不可能總是有女人。去音樂咖啡館,我的藥劑師和他的妻子會高興,但我不喜歡。那么,干什么呢?沒什么可干。這里應該有一座夏園,就像蒙索公園?蒙索公園位于巴黎市西北郊,現屬巴黎第八區。那樣,夜里也開放,游客可以坐在樹下,一面喝清涼飲料,一面欣賞優美的音樂。那地方不應是娛樂場所,而應是閑逛的去處。門票應該很貴,這樣對漂亮的貴夫人就有吸引力。游客可以在有電燈照明、鋪著細沙的小路上散步,想坐的時候就能坐下來,以便在近旁或遠處聽音樂。過去,在米扎爾?菲利普·米扎爾(1792—1859),法國音樂家,巴黎大型舞會的樂隊指揮,著有許多舞曲,曾在香榭麗舍大街舉行露天音樂會。指揮的音樂會上,這些條件幾乎全都具備,但就是有低級樂隊的味道,演奏的舞曲太多,地方又不夠大,樹蔭不夠多,光線也太亮。公園應該很美,又很大。這樣就有吸引力。你想去哪兒?”

杜洛瓦感到為難,不知該說什么,最后,他做出決定:“牧羊女游樂場我還沒去過,我想去那兒看看。”

他的老戰友大聲說道:“去牧羊女游樂場?我們在那兒會變成烤肉,不過,也好,那地方挺有趣。”

于是,他們轉過身來,朝蒙馬特爾城關街走去。

游樂場的正面燈火通明,把通向那里的四條街照得如同白晝。一排出租馬車停在門口。

福雷斯蒂埃剛要進去,杜洛瓦就把他攔住:“我們還沒有買票。”

他的老戰友趾高氣揚地回答道:“跟我一起進去不用買票。”

他走到檢票處時,三個檢票員都向他施禮。中間的那個還向他伸出了手。記者問道:“好的包廂有嗎?”

“當然有,福雷斯蒂埃先生。”

他接過遞給他的包廂票,推開兩扇皮革包裹的軟墊門,兩人進入劇場。

抽煙的煙霧如同薄霧,使劇場的遠處部分和另一邊以及舞臺變得朦朦朧朧。觀眾抽的雪茄和香煙產生的縷縷白煙不斷上升,薄薄的煙霧聚集在天花板上,在巨大的圓穹頂下面、枝形吊燈周圍和坐滿觀眾的二樓樓座上方,形成了布滿煙云的天空。

入口處有一條寬闊的過道,通向環形走廊,一幫濃妝艷抹的妓女在過道里轉來轉去,混跡于一群身穿深色服裝的男人中間。那里有三個柜臺,好幾個女人在一個柜臺前等待來客,而在每個柜臺后面,都端坐著一個出售飲料兼拉皮條的女商販,她們都涂脂抹粉,但已人老珠黃。

她們身后有一面面高大的鏡子,照出了她們的背部和過往行人的臉。

福雷斯蒂埃分開人群,迅速往前走,猶如理應受人尊重的大人物。

他走到一個女引座員面前,并說:“十七號包廂。”

“請這兒走,先生。”

他們被帶到一個木板搭成的小包廂里。包廂沒有頂蓋,板壁上飾有紅色掛毯,里面放著四把紅色椅子,椅子間靠得很近,人勉強能從中間穿過。兩個朋友坐了下來,只見左右兩側都是一個個類似的包廂,構成一條長長的弧線,弧線的兩端都跟舞臺相接,這些包廂里也坐著觀眾,只能看到他們的頭部和胸部。

在舞臺上,三個穿著緊身衣褲,身材分別為高、中、矮的小伙子依次在高秋千上做雜技動作。

高個子先表演,他臉帶微笑,邁著碎步迅速走到臺前,用手勢向觀眾致意,仿佛給他們一個飛吻。

從緊身衣褲上,可以看出他手臂和腿部肌肉的輪廓。他挺起胸脯,以遮掩過于凸出的腹部,頭頂中央有一條筆直的頭路,把頭發等分成兩份,使他的臉部活像理發店學徒。他姿勢優美地縱身一跳,跳到高秋千的圓柱形踏桿上,雙手抓住兩邊的繩子,像車輪一樣前后翻轉,又兩臂伸直,身體挺直,用手腕的力量抓住踏桿,在空中呈平臥狀。

然后,他跳落到臺上,在正廳前座觀眾的掌聲中再次微笑著致意,并走到布景前,轉身靠在上面,他每走一步都顯出腿部發達的肌肉。

接著,第二個小伙子走到臺前,他身材稍矮,但更為健壯,也做了同樣的雜技動作。最后一個也照樣做了一遍,但觀眾的掌聲更為熱烈。

但是,杜洛瓦對臺上的表演并不是很感興趣。他回過頭去,不時觀看他身后那條擠滿男人和妓女的回廊。

福雷斯蒂埃對他說道:

“你看看正廳前座,那里的觀眾都是帶著妻子的有產者,是一幫來開開眼界的蠢貨。坐在包廂里的,是在林蔭大道上閑逛的常客,還有幾個藝術家和幾個半上流社會的交際花。在我們后面的,則是巴黎最為奇特的大雜燴。他們是些什么人呢?你對他們好好觀察一下。什么人都有,各行各業、各種等級的人都有,但大部分是荒淫無恥之徒,其中有職員,即銀行職員、商店職員和政府各部的職員,有記者、杈桿兒?杈桿兒,舊指妓女的保護人。、穿便衣的軍官和穿禮服的紈绔子弟,他們來這兒之前在小酒店里吃了晚飯,或者剛從巴黎歌劇院出來,在去意大利劇院?意大利演員自十七世紀起不定期到巴黎演出。1841年10月2日起,他們在旺塔杜爾劇院演出。之前到這兒來轉一圈,還有一些人形跡可疑,對他們無法進行鑒別。至于女人,則全是同一類型,她們都是在美國人咖啡館吃夜宵的常客,是花一兩個路易就能弄到手的妓女,她們等待著肯出五個路易的外國人,接不到貴客就去找她們的老相好。這些妓女都已干了十年,每天晚上都出現在同樣的地方,一年四季都來,除非去圣拉扎爾監獄或去盧西納醫院?盧西納醫院醫治性病女患者,1893年改名為布羅卡醫院。圣拉扎爾監獄位于圣但尼城關街。做檢查。”

這時,杜洛瓦已不再聽他說話。在那些女人中,有一個用胳膊肘靠在他們包廂邊上,正盯著他看。她是個肥胖的棕發女郎,皮膚用雪花膏涂得雪白,黑色的眼睛因畫著眼線顯得長而突出,眼睛上方是畫出來的兩道濃眉。她胸部過于豐滿,把深色的真絲連衣裙繃得緊緊的,嘴上涂著唇膏,紅得像傷口,使她具有一種過于強烈的野性,但這種野性能使人欲火焚身。

她見一位女友經過,就點頭把她叫住,女友是個戴紅發套的金發女郎,也很肥胖。她用讓別人聽到的響亮聲音對女友說:

“瞧,這兒有個漂亮的小伙子。他要是肯出十個路易,我是絕不會拒絕的。”

福雷斯蒂埃回過頭去,微微一笑,拍了拍杜洛瓦的大腿:

“這話是對你說的,你被看中了,親愛的。我向你祝賀。”

退伍的士官臉紅了,不禁用手摸著背心口袋里的兩枚金幣。

這時,舞臺上已經落幕,樂隊在演奏一首華爾茲舞曲。

杜洛瓦說道:

“我們到走廊里去轉一圈,好嗎?”

“你想去就去吧。”

他們走出包廂,立刻被閑逛的人流卷走。他們被擠著、推著,被夾在中間,搖搖晃晃地走著,眼前只見一頂頂的帽子。妓女們成雙成對地在這群男人中間走著,輕而易舉地穿過人群,在胳膊肘之間、胸脯之間和背部之間穿過,像在自己家里那樣無拘無束,她們在這男人的人流之中,猶如水中之魚。

杜洛瓦心情舒暢,隨著人流往前走,如癡如醉地吸著因煙草味、人的氣味和妓女的香水味而變得污濁的空氣。但福雷斯蒂埃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不斷咳嗽。

“咱們到花園里去吧。”他說道。

他們往左拐彎,進入一個有頂棚的花園,里面有兩座格調不高的大噴水池,所以比較涼爽。在幾棵種在栽培箱里的紫杉和崖柏下面,幾個男女坐在鋅制桌旁喝酒。

“再來一杯啤酒,好嗎?”福雷斯蒂埃問道。

“好極了。”

他們坐了下來,看著走過的游客。

這時,一個閑逛的女人停了下來,面帶俗氣的微笑問道:“先生,您能請我喝點什么嗎?”福雷斯蒂埃回答道:“喝一杯噴水池里的水。”她在離開時低聲說道:“哼,沒教養!”

這時,剛才靠在他們包廂后面的肥胖的棕發女郎又出現了,她挽著肥胖的金發女郎的手,趾高氣揚地走著。這兩個女人十分相配,真是天生一對尤物。

她看著杜洛瓦莞爾一笑,仿佛他們的眼睛已相互傾訴過內心的秘密。她拿過一把椅子,大模大樣地坐在他面前,并叫她的女友也坐下,然后用清脆的聲音叫道:“堂倌,來兩杯石榴汁!”福雷斯蒂埃驚訝地說道:“你可真不拘束!”

她回答道:

“你的朋友把我給迷住了。他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我覺得他會讓我干出蠢事!”

杜洛瓦驚慌失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卷著往上翹起的小胡子,傻乎乎地微笑著。堂倌端來了果子露,兩個女人一飲而盡,然后站起身來。棕發女郎友好地點了點頭,用扇子在手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對杜洛瓦說道:

“謝謝,親愛的。要你說話可真難。”

說完,她們扭著屁股走了。

福雷斯蒂埃笑了起來:

“啊,老兄,你對女人確實有吸引力,你知道嗎?這種事可得注意。你會因此而摔跤的。”

他沉默片刻,然后仿佛把自己內心的想法隨口說出,用遐想的聲調說道:

“不過,要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還得依靠她們。”

他見杜洛瓦仍然微笑著沒有回答,就問道:

“你是不是還想再待一會兒?我可要回去了,我受不了了。”

杜洛瓦低聲說道:

“是的,我再待一會兒。時間還不晚。”

福雷斯蒂埃站起身來:

“那么,就再見了。明天見,別忘了:晚上七點半,在泉水街十七號。”

“一言為定,明天見,謝謝。”

他們握了手,記者走了。

記者走了之后,杜洛瓦覺得自由了,他再次愉快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兩枚金幣,然后站起身來,走到人群之中,用眼睛在里面尋找。

他很快就看到棕發女郎和金發女郎,她們仍然像高傲的乞丐,在一群嘈雜的男人中間走來走去。

他徑直向她們走去,但走到近旁,又膽怯起來。

棕發女郎對他說道:“你又能說話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當然嘍。”其他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了。

他們三人站在那兒,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使他們周圍形成一個旋渦。

棕發女郎突然問道:“去我家好嗎?”

他因欲望而微微顫動,迫不及待地回答道:“好的,可我口袋里只有一個路易。”

她滿不在乎地微笑著:

“沒關系。”

她挽起他的胳膊,表示已把他占為己有。

他們走出去時他心里在想,租一套明天穿的晚禮服,用剩下的二十法郎綽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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