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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內·杜梅尼爾①勒內·杜梅尼爾(René Dumesnil,1879—1967),法國文學評論家,主要從事福樓拜和莫泊桑的批評研究。——編注(序言中如無特殊注明,均為編注。)

莫泊桑完成《伊薇特》(1884年8月29日到9月9日在《費加羅報》上連載)的撰寫之后,便開始創作《漂亮朋友》。他給母親的一封信里對此有所提及,我們還從信中得知,莫泊桑非常篤定這部小說能大獲成功,這樣他就能支付裝修公寓的費用。這間公寓位于蒙沙南路上,在他的表哥——畫家路易·勒普瓦特萬所建酒店的一樓。

1884年秋冬兩季,莫泊桑全身心投入小說創作中。1885年2月21日,他給阿瓦爾出版社寫信說:“我的視力越來越差。我覺得可能是寫作造成的,眼睛過于疲勞……我完成了《漂亮朋友》。還剩最后兩章要重讀一下,稍加潤色。六天時間,應該就能全部完成。”小說的手稿共有436頁,紙張是小學生練習簿的大小,且幾乎沒有改動。主人公的名字倒是改掉了:從“勒洛瓦”變成了“杜洛瓦”,這樣他娶瑪德萊娜為妻的時候,名字就順理成章地斷開,成了“杜·洛瓦·德·康泰爾”;還有《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部秘書的名字,在最終版里叫作“布瓦勒納爾”,而在前幾章草稿里其實叫作“普魯姆拉爾”。莫泊桑還改動了一些細節,他起初將喬治·杜洛瓦與瓦爾特夫人的約會定在圣奧古斯丁教堂,后來才把地點改在了圣三會教堂。

《吉爾·布拉斯報》從1885年4月8日星期三開始連載《漂亮朋友》,直到5月30日完結。報紙發表之后幾天,小說由維克托·阿瓦爾出版社出版。兩個版本的差別很小,有些無關緊要的改動。不過,若是參照手稿原文,我們會發現莫泊桑在諾爾貝·德·瓦雷納與杜洛瓦談死亡話題時,刪去了詩人的一段長篇大論,原本是放在“只有死亡才確定無疑”這句話之前的:

“孟德斯鳩曾經說過:‘如果我們的世界并非以某種方式存在,那么所有以這種方式建立在我們世界之上的既定規則就會發生變化。我們信奉的神與信仰也是如此。

“‘我們所有的信仰都只取決于我們所處的狀況,從簡單的世俗偏見到我們所稱的‘永恒的真理’都對其有所影響。’

“在比利牛斯山這一邊的真理,到山那一邊就成了錯誤。

“在地上的真理,到了天上就是錯誤。

“借助我們各種器官所感知的世界中是真理的東西,脫離了器官感知就是錯誤。

“二加二等于四這一規則,離開地球大氣層后,應該就不再適用。

“因為我們所有的思想都取決于我們感官的特性。顏色能夠存在,是因為我們的眼睛能看到顏色;有聲音,是因為我們耳中有鼓膜,能感受聲音的變化。所以,決定我們的判斷的其實是我們器官的構造,物質的表面特性。

“沒有什么是真的,沒有什么是確定無疑的。而且,我們用這些帶有欺騙性的工具來觀察世界,只能了解空間中微不足道的一點,而無法把握圍繞空間的所有東西,我們只能觸到時間中難以捕捉的一個瞬間,而并不了解過去或未來!想想看一個人,無論這個人如何富于幻想,或是悲痛欲絕,都不過是撒播在我們渺小地球上的一粒難以察覺的生命的塵埃,而我們渺小的地球也不過是眾多世界的塵埃中一小粒塵埃。”

我們可以看到,被莫泊桑刪掉的這個片段中表達的觀點,是他后來在《水上》②莫泊桑創作于1888年的一部游記。——編注(序言中如無特殊說明,均為編注。)中再次提出并予以深化的觀點;在他讓諾爾貝·德·瓦雷納說出的這些話中,甚至表達了他在《三鐘經》③莫泊桑留下的一篇未完成的遺作。戛然停筆時寫到的思想。他在書中抒發的是自己面對死亡的焦慮與抗爭。另外,在后文中有關決斗的章節里,當杜洛瓦起身去看鏡子里的自己時,他自言自語道:“明天,在這個時候,我也許已經死了。”莫泊桑曾在文中添加過以下幾句話,但在最后的版本中又去掉了:“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我在這面鏡子里看到的這個我,將不復存在。怎么會這樣?我就在這里,我正看著我,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可半天之后,我將會躺在這張床上,死透了,兩眼緊閉,全身冰冷,一動不動,已然離開人世。”

以下片段的靈感同樣源自死亡主題,這部分也被刪掉了:“諾爾貝·德·瓦雷納的一句話再次浮現在他腦海中:‘能活幾個小時的小蟲,能活幾日的飛蠅,能活幾個月的動物,能活幾年的人,能存在幾個世紀的星球,都不過是迷失在宇宙無盡塵埃中難以察覺的生命的塵埃。小蟲只能蠢動幾分鐘,地球也不過是在宇宙中旋轉的一粒沙子,在宇宙無限的整體中,兩者都微不足道!小蟲之死,地球末日,在宇宙的無限迭代更新中都不值一提!’”手稿中,這個片段出現在第二部分第四章開頭,杜洛瓦在圣三會教堂里等瓦爾特夫人之時。

這部分的前文中,主人公從里瓦爾家觀摩擊劍比賽出來,莫泊桑還曾在“杜·洛瓦陪著瓦爾特家母女三人等待馬車”這句后面添加過以下片段,不過在出版的版本中用幾行字一帶而過了:

“德·馬雷爾夫人并沒有離開他;他尋思著:‘難道她要纏著我?’

“她問道:‘您的車上還有位子嗎?如果您能捎上我,把我跟這些夫人一塊兒帶走,那就太好了。’

“瓦爾特夫人聽見了。

“‘當然可以,親愛的朋友,我們三個人可以擠在里面。’

“杜·洛瓦覺得這個請求很不得體。

“當他將老板娘母女送回家后,他就單獨與情婦共處一車了。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啊!我多么愛你,我那么愛你!’

“他被這奔放的柔情驚到了。她又重復道:

“‘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愛你。’

“他覺得這表白過于夸張,很不合時宜,因為他自己此時毫無激情。

“她問道:

“‘要不我們回去之前去哪里轉一轉?’

“他激動地回答:

“‘可我沒空,我要工作。’

“她低語道:

“‘你的樣子好可怕。’

“‘不是的,我只是著急。’

“‘要不我們明天見面?來我們家?’

“他猶豫了,很快又用反對的口吻說道:

“‘我去不了,明天我一點空閑也沒有。’

“她沉默了,隨后馬車來到了她家門口:

“‘那你想我們什么時候見面?’

“‘可……我不知道……我要看一下工作安排。我會給你發電報的。’

“她緩緩走下馬車,兩眼含著淚,向他伸出手:

“‘回頭見,回見。’

“她一走,他就低聲說:‘今天可不行。而且我不能讓她隨心所欲。女人總是要敲打敲打的。’”

就像寫《一生》時那樣,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也用到了之前發表的幾部短篇小說,我們可以將這些短篇小說視為小說的提綱,甚至是草稿。

首先,莫泊桑在1883年3月13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上發表了《女孩男》④L’Homme-Fille,莫泊桑在文中描繪了這代充滿野心的年輕男性的肖像,并將這種“女孩男”稱為國家的害人精,其特點是善變,喜歡幻想,背信棄義,像女人一樣缺乏信仰與意志。——譯注一文,首次描繪了杜洛瓦的這種性格。這是一篇專欄文章,并非講述故事,而是巴爾扎克時期被稱為“生理學”的一篇東西,不過研究的典型人物確實是八十年代的男性。莫泊桑揭示了這類男人的各種類型:政治家“女孩男”、記者“女孩男”,等等,這些在《漂亮朋友》中都有所展現。

《漂亮朋友》中有幾個片段,講杜洛瓦作為第二任丈夫,十分好奇妻子對前夫抱有何種情感,不惜一切代價想知道她是否欺騙過前夫。這部分則借用了另一部短篇小說的提綱。《復仇者》(先發表于1883年11月6日的《吉爾·布拉斯報》,后收錄于《莫泊桑全集》第四卷)中的安托萬·勒約和瑪蒂爾德·杜瓦爾——也就是寡婦蘇里,即杜洛瓦和瑪德萊娜的原型。

我們在《一個諾曼底人》(1882年10月10日發表在《吉爾·布拉斯報》上)中可以讀到有關魯昂的描寫,是從康特勒村的視角去看的。我們在《漂亮朋友》第二部分的第一章中也能看到幾乎相同的描寫。我們還在短篇小說《奧爾拉》的開頭也發現了相似的描寫:魯昂全景,與福樓拜漫步的回憶,始終讓莫泊桑難以忘懷,福樓拜在克魯瓦塞小村的房子就在丘陵腳下。在杜洛瓦父母家漫長的午餐之后,喬治和瑪德萊娜愉快“走下”的山,其實正是莫泊桑曾跟隨恩師的棺木所上的山,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時撕心裂肺的痛。

盡管《漂亮朋友》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巴黎,而且小說可以看作有關政治界和報界的巴黎風俗研究,但是在看望杜洛瓦老夫婦這段情節中,莫泊桑很好地展現了諾曼底鄉村圖景,如一陣清風拂過。

有關報界的描寫的確引發了眾多異議。有些人指責莫泊桑將主要人物設定為記者,還假裝自己真的在描繪記者的肖像。蒙茹瓦約在《高盧人報》中寫道:“現在很火的小說,確實是《漂亮朋友》。必須大膽地加以評論。居伊·德·莫泊桑先生從未如此迅速且全面地獲得巨大成功……居伊·德·莫泊桑先生是一位藝術家,他的小說是藝術作品。其中一些細節或許令小說有些露骨;是真是假還有待考證。

“對此我有過一番思考,但我只能誠懇地回答:我并不知道答案……我無法相信小說中展現的是報刊界的全貌。巴爾扎克向我們展現的報界更加高尚,盡管他也展現出了其中缺陷……而在莫泊桑的小說里,我們愉快地在泥漿大洋中漂浮……天啊!這是什么樣的社會!什么樣的報界,里面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居伊·德·莫泊桑先生,他極具天分;但是他的《漂亮朋友》著實令人厭惡,可能有人會覺得我過時了,但是我寧可看到他選擇更正派得體的主題來寫。”

莫泊桑在6月7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上回復了蒙茹瓦約。這封長信被收錄在《莫泊桑全集》的第十五卷中,此處引用的是主要片段:“我只想講述投機者的生活,這樣的投機者我們每天都能在巴黎與其擦肩而過,所有職業中都有這樣的人。他是否真的是記者?并非如此,我是在他到馴馬場當騎術教練時才確定的。所以說,推著他向前走的并不是什么職業理想。我特別要強調的是,他其實一無所知,只是被金錢欲望所裹挾,喪失了意識。我從小說的開頭起就將無恥之徒的形象擺在讀者面前……換一個職業來寫的話,則需要特殊的知識,準備起來更花時間……報刊業是個龐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既可以做正直的人,也很容易成為無賴……”

無恥之徒。的確如此。不過并不像普雷沃斯特筆下的曼儂·萊斯科或德·格里奧⑤普雷沃斯特,原名L'Abbé Prévost(1697—1763),法國作家,代表作《曼儂·萊斯科》(Manon Lescaut),因男主人公德·格里奧和女主人公曼儂·萊斯科的品行不端在當時備受爭議。那樣卑鄙。莫泊桑并沒有過分抹黑漂亮朋友。無恥之徒也必須有其魅力,否則他就不會傷害到別人。他是“女孩男”,他的功能就在于取悅他人。

書中很多細節都是莫泊桑自身在報界觀察而來的。另一些細節,則是他的前騎兵士官弟弟埃爾維告訴他的。這部小說的確展現了政治、商業、報刊業的交匯之地,莫泊桑描寫的都是中間人、掮客(都是些“唯利是圖之人”)。這些人物肖像非常之真實,范圍非常廣,時至今日,還常被人拿來對號入座。

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并沒有莫泊桑料想得那么快,他本想以此支付蒙沙南路上的公寓裝修費用,卻未能如愿。1885年7月,他寫信給母親說:

“關于《漂亮朋友》沒有什么新消息。因為這本書,我沒能去成埃特塔,我一直在努力推銷這本書,但不是特別成功。雨果去世對我這本書的銷售帶來了巨大沖擊。我們現在賣的是第二十七版,也就是賣掉了13000冊。我跟你說過,我們應該能賣到20000到22000冊。這已經非常成功了。”

報刊評論中,以下兩段節選總結得非常精確。第一段是馬克西姆·戈謝的見解,于1885年5月23日發表在《藍皮評論》上:

“德·莫泊桑先生的《漂亮朋友》這部作品很有沖擊力,非常有力量,但是反映了殘酷的現實,有些令人反感……書中這個卑劣的人好運不斷,次次成功,還非常平靜、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就非常夸張了……不過,我一捧起這本書,就沒舍得放下,一口氣讀完了,不是囫圇吞棗地讀,而是津津有味地慢慢品讀。讀者一定會喜歡的。這本書既令人惱火,又絕妙精巧。”

第二段評論是弗朗西斯克·薩爾塞寫的,發表在6月份的《新評論》上:

“我從沒讀過任何一本書能像這本一樣,既引人入勝又描寫了那么多負面的內容。作品既在我們內心激起了對惡的好奇,又讓我們對人所抱有的幻想漸漸破滅,對生活失去信心。如果世間滿是卑劣的無賴和可恥的流氓,那活在這世上還有何意義?居伊·德·莫泊桑先生以哲學家似的冷漠態度,將人類令人作嘔的低劣之處展現在我們眼前……我覺得居伊·德·莫泊桑先生寫得不夠好的地方,在于將喬治·杜洛瓦放在報刊領域中,他應該對報業非常了解,但是并沒有盡全力忠實再現其真實模樣。他所描繪的編輯部的場景在我看來是純粹的幻想;我們的習慣、特點還有說話方式都并非如此。”

自此以來,《漂亮朋友》的主人公便成了“典型人物”,與其他小說大師筆下的人物并駕齊驅,同于連·索雷爾、歐也納·德·拉斯蒂涅和赫麥先生⑥這三個人物分別出自: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一樣名聞天下。

張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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