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的夏天,蟬鳴把空氣泡得發漲,我總在走廊轉角看見陳漾。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校服,背著黑色雙肩包,書包帶松垮地掛在肩上,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鎖骨。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在他發梢跳躍成細碎的金粉,連帶著他轉身時揚起的衣角,都像被鍍上了一層柔光。
那時候我總覺得,陳漾是會發光的。
一、圖書館的風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遇見”,是在學校圖書館。
九月剛開學,我抱著一摞厚重的教輔書往三樓閱覽室走,走到樓梯轉角時被絆了一下,書本嘩啦啦散了一地。我蹲下去撿書,手指剛碰到最底下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就看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撿了起來。
“同學,你的書。”
聲音像冰鎮汽水開瓶時的輕響,清清爽爽的。我抬頭,正對上陳漾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長,陽光從他身后斜射過來,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瞳孔是淺褐色的,像盛著初秋的陽光。
“謝、謝謝。”我接過書,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下次小心點,樓梯口容易摔跤。”說完彎腰幫我撿剩下的書,動作干凈利落。他的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塊簡單的電子表,表盤上沾著點沒擦干凈的粉筆灰。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隔壁三班的班長,是全校聞名的理科狀元苗子,籃球打得極好,連升旗儀式上念檢討都能念得讓底下女生偷偷發笑。而我,只是個成績中游、扔進人堆里就找不到的普通女生,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習慣用劉海遮住半張臉。
那天之后,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尋找他的身影。
早讀課結束后的十分鐘,我會假裝去水房打水,路過三班門口時放慢腳步,看他趴在桌子上補覺,后頸的頭發被陽光曬得微微發亮;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會抱著筆記本坐在看臺上,目光追隨著籃球場上那個跳躍、投籃的身影,看他進球后和隊友擊掌,額角的汗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放學路上,我會算好時間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他背著書包走進巷口那家文具店,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支香草味的棒棒糖。
我像個蹩腳的偵探,收集著關于他的一切碎片信息:他喜歡喝冰鎮可樂,不喜歡吃香菜,數學卷子背面總寫著密密麻麻的解題思路,就連他作業本上的名字,都比別人寫得好看-“陳漾”兩個字,筆畫舒展,帶著股少年人的張揚。
二、籃球場的吶喊
十月底的運動會,是我離他最近的一次。
學校把高二和高三的學生安排在同一個看臺,我們班的位置剛好在三班斜下方。開幕式結束后,男子1000米決賽即將開始,廣播里念到“高三(三)班陳漾”時,看臺上爆發出一陣女生的尖叫。
我踮起腳尖往起點處看,陳漾正做著熱身運動,他脫掉了校服外套,只穿著白色T恤,腰側的線條隨著動作起伏,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發令槍響的瞬間,他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很快就甩開了其他選手。
跑到第二圈時,他突然放慢了速度,右手捂住了腳踝。看臺上的議論聲一下子大了起來,我看見三班的同學都站了起來,有人在喊“陳漾加油”。他皺著眉調整了一下呼吸,重新加快速度往前沖,最后以領先第二名半圈的成績沖過終點線。
沖線的那一刻,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來,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了。
頒獎儀式結束后,我看見他一瘸一拐地往醫務室走,腳踝處紅腫得厲害。午休時,我從書包里翻出媽媽給我備的云南白藥噴霧劑,猶豫了很久,還是沒能鼓起勇氣送過去。
那天下午的陽光很好,我把噴霧劑放在三班門口的窗臺上,用一張便利貼寫著“消腫止痛,效果很好”,然后飛快地跑回教室,趴在桌子上,心臟跳得像要沖出胸腔。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陳漾正常地走進教室,腳踝已經消腫了。課間操時,我聽見三班的女生在議論:“陳漾昨天用的那個噴霧劑超好用,他說是別人放在窗臺上的。”
“誰啊?這么貼心。”
“不知道,他說便利貼沒寫名字。”
我站在隊伍里,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陳漾,他正在和體育委員說笑,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格外清晰。風穿過操場,掀起他額前的碎發,我突然覺得,十七歲的風,好像都是甜的。
三、雪天的腳印
十二月的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
早讀課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雪花,先是細小的雪粒,后來變成大片大片的雪花,很快就把操場染成了白色。下課鈴一響,全校學生都涌到走廊上看雪,我被擠在人群里,忽然聽見有人喊:“陳漾,打球去啊!”
轉頭一看,陳漾正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手里拿著一本物理練習冊,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拉鏈拉
到頂,只露出半張臉,睫毛上沾了點從窗外
飄進來的雪花像落下一層碎鉆,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改成了自由活動,我抱著熱水袋坐在教室里刷題,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歡呼聲。趴在窗臺上往下看,看見陳漾和幾個男生在雪地里打籃球,雪花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沒人在意。他投籃的動作依然利落,只是跑起來時帶起的雪花,比平時的塵土好看多了。
放學時雪已經停了,路上結了一層薄冰。我推著自行車往家走,走到巷口時看見陳漾站在路燈下,正在低頭系鞋帶。路燈的光暈把他籠罩在里面,雪地上的腳印歪歪扭扭地延伸到他腳邊。
我放慢腳步,看著他系好鞋帶站起來,轉身時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看路,推著自行車快步往前走。
“同學,等一下。”
我猛地停住腳步,不敢回頭。
他走到我身邊,指著我的自行車后輪:“你的車胎好像沒氣了。”
我這才發現,后輪扁扁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扎破了。“啊……可能是剛才路過操場時被碎玻璃扎到了。”
“這里離修車鋪有點遠,我幫你推過去吧。”他說著就伸手要接過自行車。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連忙擺手,臉頰燙得厲害。
他沒堅持,只是笑了笑:“那你小心點,路上滑。”說完轉身往巷子里走,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燈的光暈里。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留下的腳印被新落下的雪花慢慢覆蓋,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想起路燈下他的笑臉,想起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像冬天里盛開的棉花糖。
四、倒計時牌
三月摸底考之后,教學樓大廳里立起了一塊高考倒計時牌,鮮紅的數字一天天減少,像在每個人心上敲打著鼓點。
學習變得越來越緊張,我和陳漾的交集卻意外地多了起來。因為物理成績太差,媽媽給我報了學校的晚自習輔導班,而輔導老師正好是陳漾的物理老師,他被老師拉來當助教。
每周一、三、五的晚上,我都會坐在輔導班教室的第一排,看陳漾站在講臺上給大家講題。他講題的時候很認真,眉頭微微皺著,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移動,聲音比平時低沉一些,帶著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有一次,我被一道力學題難住了,盯著草稿紙看了半天也沒頭緒。陳漾走過來,敲了敲我的桌子:“這道題不會?”
我點點頭,把草稿紙往他那邊推了推。他彎腰看題,頭發垂下來,掃過我的手背,有點癢。“這里,”他用指尖點了點題目中的一個條件,“你忽略了摩擦力的方向。”
他的指尖溫熱,碰到我寫滿公式的草稿紙,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慢了。他講得很細致,從受力分析講到運動軌跡,聲音像羽毛一樣輕輕落在我耳邊。講完后,他抬頭問我:“聽懂了嗎?”
我愣愣地點頭,其實根本沒聽清他后面講了什么。
他笑了笑,在我草稿紙上畫了個簡單的笑臉:“下次不會的可以直接問我。”
那天晚上回家,我把那張畫著笑臉的草稿紙小心翼翼地夾進了日記本。后來,我的物理成績慢慢有了起色,連老師都夸我進步大,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因為每次做題時,都會想起他低頭講題的樣子,想起他指尖的溫度。
四月的模考,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年級前五十的名單上。公布成績那天,我在公告欄前看排名,忽然聽見身后有人說:“恭喜你啊,進步挺大。”
回頭看見陳漾拿著成績單站在我身后,他的名字依然在榜首,后面跟著一個刺眼的滿分。“謝、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你厲害,又是第一。”
“運氣好而已。”他撓了撓頭,“對了,你報了哪所大學?”
“還、還沒想好。”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我想報他一直想去的那所南方的大學,想和他在同一個城市里呼吸同樣的空氣。
“我打算報南方大學,那邊的物理系很不錯。”他說著,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你要是也報南方的學校,到時候可以一起去嘗嘗那邊的早茶,聽說很有名。”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像是有煙花在胸腔里炸開。“好啊。”我聽見自己說,聲音有點發顫。
那天的風很暖,吹得公告欄旁的梧桐樹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跳躍成細碎的光斑。我突然覺得,原來十七歲的春天,是真的會開花的。
五、畢業照
六月的風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吹來了畢業季。
拍畢業照那天,全校學生都穿著嶄新的校服,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我被安排在第三排的角落,剛好能看見站在第一排中間的陳漾。他穿著白襯衫,領口系著紅色的領帶,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攝影師喊“看鏡頭”的時候,我偷偷往前探了探身子,想離他近一點,哪怕只是在照片里。快門按下的瞬間,我看見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又很快移開了。
后來拿到畢業照,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總覺得他看我的那一眼是錯覺。照片里的他,站在人群中間,依然是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而我,只是角落里一個模糊的身影,像一粒不小心掉落在陽光下的塵埃。
畢業典禮那天,學校安排了文藝匯演。陳漾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穿著筆挺的西裝,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整個禮堂。他說:“愿我們前程似錦,不負韶華。”臺下掌聲雷動,我坐在觀眾席里,用力地鼓掌,直到手掌發紅。
演出結束后,大家在操場上互相簽名、合影。我手里攥著一本同學錄,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敢去找他。看著他被一群人圍著,笑著在同學錄上簽名,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從來都沒有拉近過
放學的時候,我看見他站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手里拿著一個籃球,似乎在等什么人。我背著書包經過他身邊,聽見他喊我的名字:“林溪。
我停下腳步,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走過來,遞給我一顆香草味的棒棒糖,和我第一次在文具店門口看見他買的那種一模一樣。“這個給你。”他的臉頰有點紅,“畢業快樂。”
“畢業快樂。”我接過棒棒糖,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像觸電一樣縮回來。
他撓了撓頭,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南方大學見。”
“嗯,南方大學見。”我用力點頭,看著他轉身跑向籃球場,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
那天晚上,我把那顆棒棒糖放進了一個玻璃罐里,和之前收集的關于他的一切放在一起:他掉落的一片書簽,他在輔導班用過的半截粉筆,他畫在我草稿紙上的笑臉復印件……玻璃罐被我藏在衣柜最深處,像藏著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六、夏末的信
八月底,我收到了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拆開信封的那一刻,我激動得跳了起來,跑到窗邊給媽媽打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掛了電話,我拿出手機,翻到那個爛熟于心卻從未打過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機。
我想,等開學見到他,一定要告訴他,我做到了,我真的來到了南方大學。
開學前一周,我整理房間時翻出了那個玻璃罐,看著里面的東西,忽然想寫點什么。我找出一個淡藍色的信封,拿出信紙,筆尖落在紙上,卻不知道該寫些什么。
想告訴他第一次在圖書館遇見他時的心跳,想告訴他雪天里跟著他腳印走的雀躍,想告訴他每次看他打籃球時的緊張,想告訴他其實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學志愿,想告訴他…...我喜歡你,從十七歲那年夏天開始。
可寫了又劃,劃了又寫,最后只在信紙上留下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陳漾,
祝你在南方大學一切順利。林溪”
我把信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卻沒有立刻寄出去。我想,等開學見到他,親手交給她或許更好。
九月初,我拖著行李箱走進南方大學的校門。校園很大,到處都是穿著軍訓服的新生,我按照報到單上的地址找到了宿舍樓,辦理入住手續時,無意中聽見宿管阿姨和別人聊天:“三班那個叫陳漾的男生真厲害,被保送到國外了,聽說還是全額獎學金呢……”
后面的話我沒聽清,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碎了。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鑰匙串“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宿管阿姨看我不對勁,關切地問:“同學,你沒事吧?”
“沒、沒事。”我撿起鑰匙,勉強笑了笑,轉身走進電梯。
電梯里的鏡子映出我蒼白的臉,眼眶紅得厲害。原來,他最終還是去了更遠的地方,原來“南方大學見”那句話,只是隨口一說。
回到宿舍,我把那個淡藍色的信封拿出來,猶豫了很久,還是走到樓下的郵筒旁,把信投了進去。地址寫的是他原來的高中,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收到,也不知道收到了會是什么反應,但我想,有些話,總得說出口,哪怕只是對十七歲的自己一個交代。
七、光斑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陳漾。
聽說他在國外過得很好,拿了很多獎項,還代表學校參加了國際物理競賽。偶爾在高中同學群里看到他的照片,穿著西裝站在領獎臺上,比十七歲時更高、更挺拔了,只是笑容里多了幾分成熟。
我在南方大學讀完了四年本科,又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我依然喜歡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依然習慣在走路時觀察身邊的人,只是再也沒有像十七歲那年一樣,為誰心動過。
去年夏天,我回高中參加校友會,走到教學樓三樓時,看見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在拍畢業照。陽光透過走廊的玻璃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一個男生站在人群中間,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像極了當年的陳漾。
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的夏天,想起圖書館里他幫我撿書的樣子,想起籃球場上他跳躍投籃的身影,想起雪天里路燈下他的腳印,想起他說“南方大學見”時亮晶晶的眼睛。
那些細碎的、閃光的瞬間,像散落在時光里的光斑,拼湊出了我整個兵荒馬亂的青春。
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吃飯。我笑著說:“馬上就回。”
掛了電話,我轉身往樓下走。陽光落在我的肩膀上,暖洋洋的。原來有些暗戀,從來都不是為了得到什么,只是為了在漫長的時光里,想起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時,能笑著說一句:“謝謝你,曾照亮過我的十七歲。”
走廊盡頭的風,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像極了那個告別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