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門扉半掩,葉傾霜輕輕推開,入目是棋盤般擺放的課桌。
夫子席位在上,下方整齊排列著二三十張方桌。
窗欞破破爛爛,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她在方桌縱橫的之間徐徐踱步,一張課桌一張課桌的細看。
有的桌上刻著字,有的印著陳舊墨跡,還有的桌角被人用絹布包了起來。
隔著時光,她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幅幅生動的景象。
穿著黑白學服的女子們像男子一樣,束冠發,棄紅裝,滿身書卷氣。
其中一名女子眉間盡是靈動,翹著腿坐在夫子書案上,櫻唇撅起,將毛筆拱在瓊鼻和上唇之間。
葉傾霜于學生席位上望著她,她亦目光俏皮的回望葉傾霜,唇角翹起個俏麗的弧度。
視線對上的瞬間,星移物換。
黑夜悄無聲息的變成了白天,破舊沉灰的學堂煥然一新。
學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由模糊變得清晰,嬉笑聲甜脆悅耳。
外間傳來三聲鐘鳴,學生們聞聲而動,各歸各位,就連夫子桌上的那名女子都卷起宣紙慌張坐回自己的位置。
女夫子施施然走進來。
是三十年前尚在閨閣便聲名鵲起的“詠梅”才女沈素韞,葉傾霜生前耳聞過那詩。
她們本是同齡人。
此時的沈素蘊似乎已嫁做人婦,青絲全數綰起,露出纖細的脖頸,眼角細紋略有三兩條,卻無一絲老態。
夫子優雅從容,不怒自威,一雙嚴正不失溫度的眼睛定在葉傾霜身上:“課鐘已響過,學子為何還不回位置?”
葉傾霜一震,左右環顧發現所有學生也都在看自己,無聲的問著和夫子一樣的問題。
你為何還不回位置?
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知何時成了黑白學服,頭發也束了上去,不似之前隨意披散。
竟是從看畫人,變成了畫中人。
旁邊的位置尚且空著,想來是留給她的,她斂眉坐下。
“翻開書十四頁,今日授課內容為:木蘭行。”
沈素蘊并不高坐上位,而是執卷在各個桌道間穿行。
邊走邊講,深入淺出,授課極為精彩,讓葉傾霜都不得不感慨一句:不愧是才女。
木蘭從軍被講述的活靈活現,葉傾霜聽著聽著莫名鼻酸,有種幾乎落淚的沖動。
她眨眨眼,把沖動強壓下去了。
余下的整堂課,她反復體會著陌生的心顫感。
像感動又像激動的一種心顫,仿佛心底有什么盒子被打開了,情緒緩和卻濃重的噴薄著。
她只能在夫子平緩的授課聲里反反復復的平靜心潮。
時間很快過去,鐘聲再次闖進課堂,夫子與學生互相見禮下課。
同窗們三三兩兩約起來去飯堂,人一下就空了,唯獨葉傾霜還在原位。
她說不清現在是什么心情,總之很想哭一場。
可捫心自問,她不是愛哭鬼,或許太羨慕了吧。
古往今來,多少女子痛苦而沉默的墜落在歷史塵埃中,終于有人明白開智讀書的重要性了。
萬里山河不止是男人的山河,是天下人的山河,可為何女子永遠只屬于狹小的宅院?
談起后宅,多半與陰私二字脫不開關系,可若能遨游天際,誰愿意在甕中殺個你死我活。
士之耽兮猶可說,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若是女孩子們都能讀書識字,像男子一樣去活著,該多好。
她垂下頭,一滴淚未經臉頰,直直從眼眶中掙出,砸在近乎透明的手背上。
此時,一只手突然從身后搭了上來:“同學,一起去用膳吧。”
葉傾霜收拾好心緒,回頭便撞上雙俏皮靈動的杏眼,正是課前對視的那名女子。
凝睇她片刻,未察覺到半分氣息,遂點頭道:“好。”
女子將課本胡亂塞進書袋中,很自然的挽著葉傾霜手臂往外沖:“走走走,再晚點就沒飯啦。”
葉傾霜順著她的步伐加快動作,罕見的沒有抽回手。
因為葉傾霜驚詫的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反感她的親近。
之前連臨淵都為著貿然親近的事被反感過,這個女孩,比臨淵還要親和自然。
飯堂前的古梨花開的正好,純白如雪,落英洋洋灑灑,取之不盡一般。
女子拉著葉傾霜從飄落的花瓣中跑過,裙擺掃起一片香塵。
數十步外,餐食的香味滿溢過來,混在一塊不覺雜亂,反而香得生動異常。
飯堂里頭熱鬧非凡,說說笑笑,一點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束縛。
她倆甫一進去,眾人挨個笑嘻嘻打招呼,葉傾霜向來獨來獨往,哪兒見過這種排場,好在她不排斥。
二人對桌而坐,菜式都一樣,葉傾霜隨手攪著清粥觀察堂中眾人。
與課間不同,她們個個笑顏如花,或明媚或可愛,一一掃過來,葉傾霜甚至看到了夫子沈素蘊。
她沒半點架子,溫婉而中正的同學生們說笑著,身上自帶著一種家中長姐的氣質。
察覺到她的視線,沈素蘊抬首送來一笑,爾后繼續進食。
女子沒心沒肺的吃著菜同她道:“夫子就是這樣的,課上嚴,課后好。”
說著還把筷子伸到她的肉碟里:“你怎么都不吃菜呀?浪費糧食,你不吃我吃。”
葉傾霜笑笑,把另一碟炒青菜也推過去:“這個也給你。”
女子滿臉嫌棄:“不要,不吃素!”
用完餐出來,女孩們各自散去,有的去了藏書閣,有的去了騎射場,還有的回了課堂。
“我們也去藏書閣吧,聽說來了批新書。”女子抱著葉傾霜手臂,眼睛亮亮的,很是嬌俏。
葉傾霜一笑,不由的伸手去捏她桃腮:“好啊。”
女子被捏了臉也不惱,反而甜滋滋的朝她笑,又乖又俏的。
“對了,你叫什么呀?”女子好像終于想起來問了。
葉傾霜腳步一頓:“你不認得我?”
她還以為自己是占了哪個存在過的人的身份,看來不是。
“你不是今天才入學的嗎?”女子迷惑的反問。
“對,是。”她默了默:“我叫葉傾霜,你呢?”
“明錦曦。”
“大家既然都不認得我,為何表現的那樣熟絡?”
“哎呀,進了這個門,遲早變熟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