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車子駛離電視臺,天空開始飄落雨點,大風卷起一地塵土,把視野壓的更加灰暗。
剛剛以實習生身份調入電視臺的段煜茗,對眼前這名臺里鮮有提及的前輩幾乎一無所知,但他還是熱情與之攀談,企圖以年輕人特有的熱忱來拉近關系,只不過現在李居默腦子里一直在思考葉施謀的失蹤,回應稍顯冷淡。
兩個星期前,李居默正在村外的河邊整理漁具時,收到了那封臺長的求助信,委托他這個已經離開電視臺六年的”記者“接手一項重要的采訪。
早已銷聲匿跡多年的李居默在驚訝臺長如何找到自己地址的同時,從信里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臺里大名鼎鼎的記者-「葉施謀」,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有關葉施謀的最后記錄是城北高速路口的一段監控錄像,攝像頭拍到葉施謀開著一輛吉普車進入了地下隧道,之后無論是隧道的出口還是附近的路段的監控里都再也沒能找到那輛吉普車的蹤影。
隧道是不可能吃人的,但葉施謀的的確確消失了。
電視臺里的同事們說,葉施謀這段日子都在為「驚聞劇場三十周年慶」的采訪而四處奔波尋找素材。
畢竟這是臺里今年最重要的節目。
就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他卻離奇的突然消失。
為了查清葉施謀的下落,李居默不得不同意接手他的采訪。
臺里很樂意李居默能夠出馬,因為在李居默隱退前,每屆的蓉城戲劇節和驚聞劇院周年慶典采訪都是由他負責策劃,再不會有人比他更合適接手這個重要任務。
開往驚聞劇院的路上,李居默能夠感覺到段煜茗會時不時的通過后視鏡打量他。
李居默知道他在看自己左側脖頸處那塊從下顎骨一直蔓延到領口以下的大片燒傷。
那片觸目驚心的瘢痕讓段煜茗欲言又止。
李居默不想跟他聊和這塊疤痕有關的故事,他更愿意悶著頭思考在葉施謀辦公室里發現的那封信的內容以及由此聯想到的種種可能。
驚聞劇院坐落在蓉城的老城區,老城區被新城區包裹在中心,從地圖上看形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
他們駛下高架橋,眼前是一座名為日月廣場的圓形環島,環島中央有一座巨大的暗金色圓球形金屬塑像,球體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金屬銘牌,有的牌子刻著戲劇名稱及梗概,有的牌子上則雕著人物塑像,這些都是曾經在蓉城誕生的知名戲劇以及優秀演員。
蓉城是戲劇之城,在此地而生的優秀表演,不限劇種,只要得到觀眾的認可,就有機會被刻在這個象征著榮譽的大球之上,這是本城的最高榮耀。
金屬球上尚有一小部分位置的空余,每屆的蓉城戲劇節結束之后,都會有幾個名字和劇本會被掛上去,在蓉城生活的每個人都期待著,榮耀球被掛滿的那一天。
車子繞著環島行駛一周,駛進了老城區的馬路。
雖然李居默早已服了藥,但聯想到杜四牛臨行前的警告,心里難免還會有些忐忑。
這些年在鄉下他極少出現幻覺,他甚至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是個病人,若果不是葉施謀的失蹤,他或許已經沒有理由重返這座城市。
李居默并不知道被藥物削弱后的幻覺會剩余多大威力,他只能盡量讓自己不去回想曾經遭遇過的那些可怕幻境,以免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精神壓力。
可隨著不斷深入蓉城內部,他開始不自覺的緊張,每一寸皮膚都變得格外敏感,一種細膩而濃烈的原始恐懼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仿佛只要再多一點點壓力,那種似曾相識的驚懼感就會沖破腦部的血管,讓他陷入到一種歇斯底里的癲狂。
隨著車子駛入街區,雨勢變得越來越大,狂亂的雨點被大風狠狠的砸在車窗上,像鼓聲一樣密集。
李居默不斷做著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的心跳變得平穩,一旁正在駕駛的段煜茗并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突變的天氣讓他無暇分心。
由于行車視野變得異常惡劣,段煜茗不得不將車子再三減速,以免出現事故。
突然地一聲悶響,有什么東西落在了車窗上,玻璃上瞬間形成了一大片下凹的蛛網狀裂痕。
段煜茗猛地踩下了剎車,與此同時毫無防備的李居默感覺自己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擲了出去,又被收緊的安全帶無情的摔回了座椅上。
強烈的沖擊讓李居默出現了短暫的耳鳴和眩暈,等到他重新回過神時,車內突然變得格外安靜,外面的狂風和雷雨也都已停息。
車子斜停在公路旁,駕駛位上不見段煜茗的蹤影。
透過破碎的擋風玻璃朝車頭的方向看去,一個白色的身影毫無生機的躺在地上。
李居默忙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奔了下去。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身上的白色長裙被風徐徐吹開,鋪散在地面上,暗紅色的液體順著她的的長發蔓延而散,如同狐尾百合緩緩吐出的鮮紅色花蕊。
李居默想要去檢查女孩的傷勢,忽然間一股離奇的寒意由腳底向上蔓延,像是被冰冷的觸手禁錮住了腳踝,麻木沿著小腿迅速攀附到了脊背之上。
他感覺自己被一股莫名的重量感包裹住,就好像整個人掉入了深海中,沉重的水壓緩慢地吞噬著他的身體。
遠處傳來規律的”啪嗒、啪嗒“聲,像是皮鞋踏在積水里的聲音。
他僵硬的扭動脖子,一片不知何時飄散而開的白霧遮蓋了眼前所有的事物。
從白霧里走出一只步履蹣跚的黑色大狗,黑狗半睜著紅棕色的眼睛怔怔的望著他,它的嘴里叼著一根點燃的白色蠟燭,淡藍色的火焰隨著顛簸搖晃,像似跳躍在沼澤中一縷沒有溫度的水煙。
黑狗身后的霧氣里,又逐漸浮現出一個黑色、瘦高的人形輪廓。
那人身著一襲黑色的大衣,左手提著一把銀色的長傘,他的腳上踏著古板的方頭皮鞋,邁起步來外八字,看起來有些滑稽。
他的身高目測有兩米以上,但身材比例極不協調,胳膊要比一般人長很多,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長臂猿。
他始終微微欠著頭,五官則被腦袋上那頂略顯夸張的寬大禮帽上,用以裝飾帽檐的孔雀羽毛所遮住。
那人每走近一步,李居默胸腔里的壓迫感就越重一分,就好像那人的出現抽走了身邊的氧氣,使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
那只黑狗來到了女孩身旁,它嘴里蠟燭的火焰由藍色轉變為了綠色,它松開牙齒,燃燒中的蠟燭落在女孩身上,女孩的身體瞬間便被一團綠色的火焰所包圍。
這時黑衣人打了個響指,那團綠色火焰無聲地爆炸,從火光的中心點飛出了無數只灰白色的小鳥,鳥群在他們頭頂盤旋嘶鳴,之后筆直的飛入濃霧之中,地面上早已不見女孩的蹤跡,一切都隨著綠色火焰爆炸而消失的干干凈凈。
黑衣人停在李居默面前,像是劇院里向觀眾謝幕的演員一般,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居默卻無法安穩的享受這種敬意。
他并非和男人第一次相見,這個用帽檐上垂下的孔雀羽毛遮住臉的男人,是一個無法形容的恐怖存在。
他見識過那頂帽子下的恐怖身體,熟悉的驚懼感再一次填滿脆弱的神經,他想要逃走,可是身體已經被巨大的壓迫感牢牢地鎖在原地,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黑衣人慢慢直起身,黑衣人抬起長長的胳膊,即將摘他的帽子。
「明知道會再次遇到這種事,為什么還要堅持回來呢?」
李居默在心里這樣質問自己,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這時,一股溫潤的感覺突然從車子的方向翻涌而來,李居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水聲,由遠及近,充滿真實感的水聲將他的意識從濃稠霧氣中牽引出來,窒息般的壓迫感也忽然間消失了。
與此同時,一股紫色的光芒鉆進了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眼球里形成了螺旋狀的漩渦,眼前的一切都像瀉了的墨一般被這兩個漩渦吸了進去。
“李老師,小心!”
李居默再次睜開眼時,只聽見段煜茗的一聲大吼,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撲倒在地,一頭扎進了水坑里,嗓子里灌進一大口泥水。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裝滿泥土的花盆,在李居默一個身位的距離炸裂開來。
李居默朝上方望去,只見一戶人家陽臺上的花架歪斜著倒下,大部分花盆都已從架子上墜落。
呼嘯的大風把臨街的牌匾刮的吱嘎作響,段煜茗連忙扶起李居默踉蹌著起身,他這才看到,街道旁邊年久失修的黑色路燈也已被大風吹斷,在車玻璃上砸出了一個凹陷的大坑,燈罩上的白色玻璃在車頭前碎了一地。
在他們剛剛倒下的地方,那個比李居默頭還大的花盆已經粉身碎骨,剛才如果不是段煜茗將自己撲倒,恐怕他的頭蓋骨現已四分五裂。
李居默面前,沒有倒下的女孩,沒有黑衣人,他自如的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剛才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
“李老師,你沒事吧?”段煜茗看著站在雨中失神的李居默,以為他被剛才的意外嚇慌了神。
“我沒事”李居默搖了搖頭,他看向段煜茗,才發現他的額角流了血,應該是剛才被花盆飛出的碎片劃傷的。
李居默擺了擺手示意兩人先上車。
李居默打開車門,黑色的紙袋落在座椅下,他俯過身去撿,只見紙袋的開口處露出了娃娃的半個腦袋,正瞇起眼睛,微笑著的看著他。
——
雨停了下來,風聲也知趣的平息,適才的惡劣天氣像是一場一時起興卻又沒什么動力堅持完成的惡作劇。
電視臺派了新的車來做交換,被風吹落的花盆還在原地躺尸,無人認領。
段煜茗的額頭做了簡單的包扎并無大礙,李居默讓他回去休息,段煜茗卻堅持要跟他一起去采訪。
再次出發,沒了大雨的阻攔車速也比之前快很多。
兩人很快到達了目的地,蓉城最重要的建筑—驚聞劇院。
驚聞劇院位于蓉城南部中心的十字路口,是一座四層的磚木建筑,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
和驚聞劇院一條馬路之遙的是一家名為海洋灣的電影院,兩家劇院相對而建,一面是熒幕,一面是舞臺。
李居默到達劇院時,劇院的門口處已經聚集了一小堆人。
“不是說表演票還沒開售么?怎么就開始排隊了?”段煜茗扛著攝影機,好奇的看向劇院門口那群人。
李居默瞄了一眼,發現人群并沒有聚集在售票口,而是在劇院大門的樓梯前。
兩人朝人群前方湊近,只見臺階上坐著一名的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她面色憔悴,單薄得宛如風一吹就倒的紙人,一塊白色的板子被她抱在胸前,板子上重重寫著「還我女兒」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