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張商英
《黃石公素書》六編,按《前漢列傳》,黃石公圯橋所授子房《素書》,世人多以《三略》為是,蓋傳之者誤也。
晉亂,有盜發(fā)子房冢,于玉枕中獲此書,凡一千三百言。上有秘誡:“不許傳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賢之人;若非其人,必受其殃;得人不傳,亦受其殃。”嗚呼!其慎重如此。
黃石公得子房而傳之,子房不得其傳而葬之。后五百余年而盜獲之,自是《素書》始傳于人間。然其傳者,特黃石公之言耳,而公之意,其可以言盡哉。
竊嘗評之:“天人之道,未嘗不相為用。古之圣賢皆盡心焉。堯欽若昊天,舜齊七政,禹敘九疇,傅說陳天道,文王重八卦,周公設(shè)天地四時之官,又立三公燮理陰陽。孔子欲無言,老聃建之以常無有。”《陰符經(jīng)》曰:“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道至于此,則鬼神變化,皆不例吾之術(shù),而況于刑名度數(shù)之間者歟!
黃石公,秦之隱君子也。其書簡,其意深,堯、舜、禹、文、傅說、周公、孔子、老聃,亦無以出此矣。
然則黃石公知秦之將亡,漢之將興,故以此書授子房。而子房者,豈能盡知其書哉!凡子房之所以為子房者,僅能用其一二耳。
《書》曰:“陰計外泄者敗。”子房用之,嘗勸高帝王韓信矣;《書》曰:“小怨不赦,大怨必生。”子房用之,嘗勸高帝侯雍齒矣;《書》曰:“決策于不仁者險。”子房用之,嘗勸高帝罷封六國矣;《書》曰:“設(shè)變致權(quán),所以解結(jié)。”子房用之,嘗致四皓而立惠帝矣;《書》曰:“吉莫吉于知足。”子房用之,嘗擇留自封矣;《書》曰:“絕嗜禁欲,所以除累。”子房用之,嘗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矣。
嗟乎!遺糟棄滓,猶足以亡秦項而帝沛公,況純而用之,深而造之者乎!
自漢以來,章句文詞之學(xué)熾,而知道之士極少。如諸葛亮、王猛、房琯、裴度等輩,雖號為一時賢相,至于先王大道,曾未足以知仿佛。此書所以不傳于不道、不神、不圣、不賢之人也。
離有離無之謂道,非有非無之謂神;而有而無之之謂圣,無而有之之謂賢。非此四者,雖誦此書,亦不能身行之矣。
譯文
黃石公的《素書》共六章,據(jù)《前漢列傳》記載,黃石公在圯橋上將這本《素書》傳給張良。后世的人大多認(rèn)為《素書》就是《三略》。這實在有誤啊。
晉代發(fā)生八王之亂,一個盜墓賊挖開了張良的墳?zāi)梗谟裾碇械玫搅诉@本《素書》。全書共計一千三百字,書上寫著誡語:“不可將此書傳給不道、不神、不圣、不賢之人。如若所傳非人,一定會有禍殃;遇到合適的人而不傳,也會有禍殃。”黃石公竟然謹(jǐn)慎至此!
黃石公認(rèn)為張良能成大事,將此書傳給了他。張良沒有遇到合適的傳人,只好將書作為自己的陪葬品。五百多年后,盜墓賊得到了此書。從此,《素書》流傳于世。然而公諸世人的,僅僅只是黃石公的極其簡短的文字,至于他的深意,完全無法用文字來表達(dá)。
我私下認(rèn)為:“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guān)系,何嘗不是相輔相成呢。古代的圣賢盡心竭力地研究這個問題。唐堯虔誠地按照上天的意旨行事;虞舜將天體運行的道理運用在政治上,建立了七種政治制度;夏禹依據(jù)山川地理的實際情況,將天下分為九州;傅說向商王武丁講述天道運行的規(guī)則;文王據(jù)此推演并發(fā)展了八卦;周公旦效法天地四時建立了春、夏、秋、冬四官,并設(shè)立太師、太傅、太保負(fù)責(zé)調(diào)和陰陽;孔子想試行無言之政,發(fā)出‘天何言哉’的感慨;老子以常有、常無作為立議的開端。”《陰符經(jīng)》說:“手掌能體悟宇宙創(chuàng)造萬事萬物,身體能領(lǐng)會世間萬事萬物的變化。”到了這個境界,鬼神的變化也逃不出我們的掌握,更不要說刑罰、名實、制度、幾何這一類的學(xué)問。
黃石公是秦朝時期的隱士,他的《素書》文字簡練,含意深邃,唐堯、虞舜、夏禹、周文王、傅說、周公、孔子、老子的思想都沒有超出他的這個范圍。
黃石公知道秦國將亡、漢朝將興,于是把《素書》傳給張良。張良又怎么可能完全了解這部書的含意呢?張良之所以只被稱為豪杰,而不是圣人,因為他只能使用書中十分之一二的智慧。
書中說“陰計外泄者敗”,張良曾勸漢高祖封韓信為齊王;書中說“小怨不赦,大怨必生”,張良勸說漢高祖封雍齒為什邡侯;書中說“決策于不仁者險”,張良勸說漢高祖打消分封六國后裔的念頭;書中說“設(shè)變致權(quán),所以解結(jié)”,張良招來商山四皓,保全了太子劉盈的地位;書中說“吉莫吉于知足”,張良只求受封于留地,告老不問世事;書中說“絕嗜禁欲,所以除累”,張良巧妙地跳出了權(quán)力之爭的漩渦,跟著赤松子云游天下。
哎呀,張良運用《素書》中的皮毛,推翻秦王朝,打敗項羽,輔佐劉邦建立了大漢王朝。假使有人能完全領(lǐng)悟書中的精髓,加以靈活應(yīng)用,將創(chuàng)造出何等的豐功偉績呢?
漢朝以來,很多學(xué)者研究文學(xué)、辭章,真正懂得大道的人極少。像諸葛亮、王猛、房玄齡、裴度等輩,雖然冠絕一時,對前代圣王的大道卻不能有更為深刻的理解。這也就是此書不傳給不道、不神、不圣、不賢之人的原因。
能超越“有”和“無”的是得道之人,能將大道用于“非有非無”之間的是神異之人。從“有”著手,達(dá)到“無”的境界者為圣明之人;從“無”起步,達(dá)到“有”的境界為賢能之人。做不到這四點,即使每天閉門研究這本書,也無法在實踐中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