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老監聽員也不得不承認，他剛才確實刻意隱去了對元首的稱呼。

這在地球文化當中算是一種隱瞞的技巧，也是一種溝通的藝術。

當然，那更多的也是一種官場的文化。

不過對于三體人來說，做到這一點卻是相當困難的。

因為他們的生物學特性，“想”對于他們來說就是“說”，雖然可以使用代詞“他”，但他們的大腦機制也和人類差不多，在使用代詞的時候，往往也會想到具體的人物。

可這就讓代詞失去了意義。

所以他必須在想的時候，盡量去想“他”這個詞的本身，而不去想具體的人物。

這種思維習慣的養成，顯然需要一定時間的鍛煉才可以做到。

好在，他先前一直被軟禁著，在吃穿不愁的情況之下，這樣的時間他多得是。

而且，現在這個場合，用這一手也十分必要。

這畢竟是個公開場合，如果公然暴露元首的身份和目的，很有可能會遭到滅口。

別看老監聽員曾經躲過一次死神的鐮刀，但這次可不一樣。

因為他上次帶來的危險是對整個三體文明的，沒有具體到元首個人。

而這次，如果不慎流傳出去的話，那么帶來的危險不但會具體到元首個人，而且還是致命的，

所以必然會招致最為凌厲的報復。

他這種隱瞞，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只是沒想到剛一出口就被0184號行政官給看穿了。

這當然讓他感覺到可惡。

這不光是被揭穿之后的惱羞成怒，還因為對方很有可能不像他那樣自我鍛煉過思維，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會想到元首的具體身份和目的，而在想就是說這一生物學特性之下，周圍的人可以當場從他的思維當中直接聽到元首的目的。

雖然，那位行政官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因而也不敢輕易暴露元首的身份和目的。

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也的確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了。

不過，那位行政官對此也并非全無準備。

因為就在1379號監聽員居家在行政官思維當中看到元首具體身份的時候，他的腦電波就突然被一陣亂碼所取代了。

而且這段亂碼還很熟悉。

“你做了什么？”1379號監聽員很快就警覺了起來。

因為這一幕，正好和他們離開軍事執政官秘密辦公室之前所遇到的情況一模一樣。

他很懷疑，當時的情況就是這位行政官所制造的。

但0184號行政官卻慢慢地搖起了頭！

雖然這個搖頭的動作很平靜，但周圍的人卻都陷入了震驚之中。

因為周圍的所有客人都看到了監聽員的思維。

這讓監聽員意識到，它意圖減小影響的想法已經失敗了。

雖然他只是懷疑，但依照現在的輿論風向來看，這件事情被鬧大的概率還是很大的，一旦有足夠分量的人參與其中，那么即便是直接詢問，也很有可能從元首那里得到正確的答案。

而元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或者覺察出輿論的苗頭，肯定會搶在前面對他下手。

這讓他意識到，他的處境已經極端危險了。

“好吧，我輸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做什么了吧！”

然而0184號行政官卻并沒有回答，至少沒有用腦電波回答。

他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一種很地球化的方式。

1379號監聽員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陣空氣波動。

同時他也留意到，周圍正有人操作一種類似地球手機的裝置。而那位行政官也從背后舉起了一部相同的裝置。

他馬上意識到，那位行政官應該是使用了某種發聲軟件。

只不過這種軟件沒有被用來給他打電話，它只是合成了一段聲音并播放了出來。

很快周圍圍觀的人的想法就被1379號監聽員聽到了。

“他在說這里不方便講，你需要換一個地方！”

和很多三體人一樣，不方便講這種跟撒謊沒有區別的話，是不能被輕易理解的。

于是有人問道：“什么是不方便講？”

但在場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因為僅有的兩個能夠理解其中奧妙的人已經決定：不能再把這里的客人牽扯到對話當中了。

半個三體時過后，0184號行政官帶著1379號監聽員進入了一座地下堡壘。

這座堡壘的安檢措施相當嚴格，而且配屬的防衛武器也極其先進。

1379號監聽員雖然為軍方服務多年，但卻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嚴密防范的地方。

因此他忍不住問道：“這是哪？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種地方？”

“前輩，你不要著急也不用擔心！我們不久之后將會進入一座腦電波隔離室，那是我們星球上，目前最適合用來討論秘密的地方。”

這話讓老監聽員陷入了巨大的驚訝當中！

他們竟然造出了可以屏蔽腦電波的設施，這意味著即便同類站在面前，也無法和他們用傳統方式進行交流！

那么這種地方的用途就只剩下一種了，隱瞞！

雖然和先前的那些手段一樣，這個手段也是針對其他三體人同胞的。

但只要在邏輯上稍微進行一個置換反應，就可以將這種手段用來對付地球人類，尤其是遠在四光年之外的唐寧。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兩人終于進入了那個設施之中。

這里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密閉的小房子一樣，大概和多年之后地球文明鼓搗出來的智子隔離室差不多。

看著這簡陋的畫風，老監聽員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已經學會了撒謊，因此他不禁猶豫地問道：“這里真的能夠屏蔽腦電波嗎？”

“當然能！我又不是地球人類，還沒有掌握欺騙這種技能。雖然我很想學習，但正像人類一樣，我們也深深地被生物學局限所束縛著！”

老監聽員知道生物學局限，這個詞其實來源于藍色巨人位面。

雖然名字當中帶有生物二字，但實際上卻和法學及其歷史有關。

不過具體是怎么回事，他就不太清楚了。

這么多年來，元首雖然會時常通報給他一些關于地球文明的事情，但都只是籠統的描述，缺少更多的細節。

因此他雖然了解一些地球上的事情，但對很多事情，尤其是地球文明剛剛發現的這個新位面，還缺少詳盡的了解。

所以他的欺騙和隱瞞技能也不夠豐富。

至于面前這位行政官在這方面的修為是否已經超過了自己，他也無從判斷。

保險起見，他按照地球人的習慣又問了一句：“這么說來，你之前關于元首的指控也都是真的了？”

“當然是真的！我們畢竟是三體人，又不是地球猴子，無論是做完成怎樣秘密的事情，都是很容易被別人發現的！”

這話讓監聽員想起了之前被揭穿的軍事執政官，以及在茶館里，行政官提到的那個神秘裝置的流向——元首。

“所以是你發現了他們的企圖嗎？”

“我并不是第一批發現者，最早發現他們異常的，是幾個科學家和工程師。他們都在智子工程當中服務。其中有人無意當中發現了軍事執政官的后門程序！本來這件事情是應該上報的，但那天卻突然傳來了關于那個裝置的制造工藝，當時在場的都是精英，誰還看不出來那就是針對我族弱點的？加上當時那些工程師們正受到地球民主文化的影響，所以便覺得這是可以對付獨裁者的籌碼。一讓他們就冒險沒有上報！后來，他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因為我也曾經在智子工程當中做過基層的管理工作，恰好與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認識！相信你也能看得出來，我也受到了地球文化的影響，于是因此而得到了他們的信任！后來，我們就開始記錄下軍事執政官與紅魔方的來往通信！這并不是一件難以做到的事情！但元首……”

對話進行到這里，1379號監聽員已經恍然大悟。

“可元首卻說他們沒有找到記錄！”

“他沒有撒謊，只是陳述了部分事實！因為那些記錄早就已經被銷毀了！你是了解地球文明的，節選的真相不是真相，所以他事實上實現了撒謊這個技能！”

“我明白了，按照我們大腦的工作機制，就算他想要概述節選的真相，那么也會忍不住想到被隱瞞的那一塊。這樣一來，肯定就能夠讀到他的想法！而他也必然要采取反制措施，這個反制措施就是我們感受到的那段混亂的腦電波！”

“沒錯，我的前輩！你終于開竅了！我剛才所使用的也是相同的裝置，或者說，是一種人造器官！它用神經鏈路連接在我們的大腦旁邊，用來重新加工我們的腦電波，這樣腦電波就會與以往的波形大為不同，進而實現隱瞞的目的！”

“原來是這樣…”

1379號監聽員終于明白了：紅魔方這是讓他們嘗試走向隱瞞之路。

但這個想法，很快遭到了行政官的否認。

“紅魔方之所以提供這種器官，并不是為了隱瞞唐寧！而是因為要隱瞞我們！”

“為什么要隱瞞我們？給三體文明帶來威脅的不是唐寧嗎？”

“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一次我們在和唐寧通信的過程中出現了嚴重的觀點分歧，于是控制智子的工程師們。各自向唐寧發送了不同的回復。”

“聽說過？可這兩件事情有關嗎？”

“紅魔方的意思是，我們三體人不會撒謊的特性一定會被利用的！而智子的功能又太過復雜，不可能由一個人完全操作！所以想要欺瞞唐寧就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直接騙過那些操作智子的工程師！”

“明白了，那種器官的用途，就是把不想表達出去的東西用亂碼掩蓋掉！”

“沒錯，這比在技術上防止工程師們給唐寧揭露謊言要有效率！”

“可是，即便是元首，也是我們三體人當中的一部分…他的大腦機制也只能按照我們的文化運行！也就是說他也并不習慣撒謊，不習慣使用這種器官！”

“沒錯，于是就有了我們現在的這種裝置！我們伸出里邊的時候固然可以討論秘密。但如果有一個人站在外面的話，我只需要在表達什么的時候關掉屏蔽裝置那么，外面所能得知的，就全都是我想要說的謊言了！”

這話讓1379號監聽員陷入了更大的震驚之中。

“那些被接收的圖紙資料，都已經被你們復制了嗎？”

“基本上吧，畢竟那就是對付同族用的。而正如你剛才所想的那樣，我們現在要對抗的那位獨裁者，也是我們的同族！”

“好吧，我明白了！”

1379號監聽員嘆了口氣：

“你之前也說過，不能讓獨裁者去冒得罪唐寧的危險！那會危及整個三體文明的安全！可是現在掌權的是他，所以你是準備直接武裝革命嗎？”

“當然！我們需要這場革命，不過這場革命不一定非得流血！因為我們可以借助他來完成！”

“他…”

和之前的情況一樣，對方又一次使用了一個代詞。

但正如老田田園之前所想的那樣，因為對方沒有經過思維隱瞞的訓練，所以，這個他代表的是誰，還是立刻就顯現了出來！

唐寧，沒想到他才是實質上的革命領袖。

但無論是誰都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這個選擇非常不錯，因為三體文明的最高權力，實質上是掌握在他手中的！

雖然直到現在為止，這一點都還沒有被明確罷了。

但只要有人點明此事，唐寧就肯定會選擇細化對三體文明內部的控制。

尤其是在那位獨裁者所做的事情對他也十分不利的情況下，更加細致地控制三體內部的每一層官僚，以防止叛亂的發生，就顯得格外必要了！

而且，這個明確的過程和革命的過程是有機統一起來的。

至少他們在形式上都只需要一個步驟就可以完成！

這個步驟，之前行政官已經提到過了。

那就是紅魔方最擔心的：揭露！

因此只要他們能夠向唐寧揭發元首的意圖，就肯定會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但問題在于，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除非…

0184號行政官也感受到了他的思維。他微笑著看了對方一眼，卻又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我們并沒有像軍事執政官那樣，在智子工程當中留后門。那種做法是人類才會使用的，不過我們的人目前仍然在智子工程當中留守著，如果有必要的話，這筆和唐寧之間的交易可以在轉瞬之間完成！”

“交易？”老監聽員沒想到對方會使用這樣的詞匯，“不是揭露嗎？”

“當然要揭露，但卻不僅僅只是揭露，或者說我們不能白白冒著風險去揭露，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追求！這不光是為了報償我們的勞動和付出，這也是為了獲得唐寧的信任！”

這種別扭的信任，一般只會出現在犬儒作者的作品當中。

1379號監聽員可以確認的是，面前這位行政官一定是受到這類作品的誤導。

但他也沒有和對方在這方面爭辯什么。

有的時候，交換比單方面的給予要更有誠意，尤其是在對方不一定需要的情況下。

只不過，這件事情對唐寧來說未免也太過友好了。

至少，經歷過此事之后的唐寧，對三體行星的控制將會更加容不得反抗。

換句話說，主張這么做的人，其實在內心當中已經放棄了反抗的想法，他們的追求的已經是另外一件東西了。

這讓老監聽員想起了另外一群人。

“你們真的覺得，他能夠在外位面找到辦法把你們拯救出去嗎？”

“是的，我們的分析認為，他和其他的地球人類不一樣！那些人只會在利用完我們之后吃干抹凈，但他對異位面的了解，或許讓他，，產生了一種類似錯覺的東西，那就是我們這群悲苦的三體人是可以被解救出來的！至少他在取得威懾成功之后曾經這么想過！”

“所以你想明確向他提出：用這次揭露來換取他盡快解救我們的行動！”

“不，他不會無緣無故地解救我們的！相反，他還會變本加厲地豐富威懾手段，正如他之前通過老神仙所做的那樣。所以，我們必須加大籌碼！”

“你說的籌碼是指什么？”

“忠誠！無限度的忠誠！唯命是從一般的忠誠！只有這樣做，才能讓那個有自大傾向的家伙，在行有余力的時候拯救我們！”

“……自大？”

這個詞讓老監聽員陷入了思考。

沒想到行政官心目中的唐寧竟然是這樣的。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覺得行政官的計劃就一定會失敗。

因為他把人心看的太透徹了！

把收益區間也設置得很合理！

倘若能夠不抱有過高的希望，那么后續反抗的人也只會更少。

這倒也是有機統一起來的。

看起來，面前這位執政官是個擁有大智慧的人。

只可惜，唐寧未必就不是個同樣擅長設置收益區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