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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今夜清光起中宵

  • 紫玉成煙
  • 錦城
  • 10408字
  • 2009-06-13 14:04:17

濁浪滔滔,華妍雪一落水中,即卷著她沉向河心。那浪頭每一記打在胸口,都似有翻江倒海般的難受,依稀聽得岸上人凄聲直呼,神智一分分渙散開來。

恍惚中一條淺淺的影子,翩然游動過來。她最后一個念頭是:莫不是一條大魚?看起來老天爺要我死無全尸呢。

居然再度醒來之際,迎面是一雙熟悉已極的溫柔眼眸。

大雨傾盆如注,沈慧薇全身濕透,蒼白的臉,透過雨簾,象隔著夢幻隔著重霧的不真實。

怎么可能,又是慧姨呢?她的慧姨,她是一心兒的憐憫她,痛惜她,但到頭來,又是她千難萬險來救她么?

她手指一動,可憊懶得全身無力,只睜大了雙眼,那眼淚成串成串的滾出來,即使從前也在生死邊緣打過轉(zhuǎn)轉(zhuǎn),可平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只覺得凄凄惶惶,如驚鴉難覓棲枝。

“不哭。不哭。”

沈慧薇低聲說,微笑起來,“你受苦了啊,我的孩子?!?

妍雪嚶嚶哭著,不解地問:“可是……她們不是鎖住了你的功力?”

沈慧薇撫mo著她的臉龐,眼睛卻只看著地下,道:“你慧姨一生無用,所會的,多是這些旁門左道的功夫。我沒教過你們,單單是怕你們會因此而更瞧不起我?!?

華妍雪大慟:“怎么會呢?慧姨的本領(lǐng)好神奇,以后一定要教我!”

“教你以血脈沖關(guān),或是魔蠱?”沈慧薇惻然而笑,“這些都是很不光采的功夫,練起來害人害己。她在世時,一向不贊成的?!?

不必問,妍雪知道那個“她”是誰?!八辈毁澇傻氖?,沈慧薇一定不會去做。她向來都很少用,即使清云長期與之相處的同門,知道的也不多。因此王晨彤一心以為鎖住她功力,她就無法脫困了。

然而畢竟是為了這個淘氣愛闖禍的孩子,她又一次用出“她”所不樂見的功夫。

沈慧薇當然不會想著就此反出清云,但華妍雪傷重難行,更怕被人發(fā)現(xiàn),想來想去,只有冒險把她一起帶入囚車。

妍雪傷勢太重,只恐旅途有變,況且王晨彤那樣精明,車里藏了一個人,時間一長,肯定看得出來。沈慧薇迫于無奈,終于出言阻止了王晨彤的行程?!诖讲粍?,傳言四方,自然又是“不光采”的功夫之一。

王晨彤挑簾來看時,萬萬未曾想到,那車座底下,就藏匿著沖入河中的重傷女孩。

清云停下來尋找華妍雪的下落,這三天內(nèi)沈慧薇無日無夜替她療傷。眾人都將她當囚徒看待,每日除送飯而外并無人過問,直至滯留的最后一日,沈慧薇叮囑妍雪自去。

“留在這里,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只怕仍要保不住你的?!?

沈慧薇滿含歉意。作為小妍的師長,也接受了小妍全部的敬與愛,而她并不能完全盡師長之責(zé),“傷好以后,你也別直接回清云,上京去找謝幫主,跟她一起回來。”

妍雪懷疑地看著慧姨,以為她弄錯了:“謝幫主?我去找謝幫主?!”

沈慧薇微微沉了臉,她其實并不愿意看到這個女孩對清云師長輩那樣桀驁不馴的態(tài)度,她不理解為甚么,妍雪那么久以來,仍舊不能對清云有真正的歸屬感。

但此時也非大講道理的時刻,她只輕輕嘆了口氣:“謝幫主為人嚴苛,公私分明?!?

妍雪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不悅,更不愿意在此時惹她煩惱,只得答允了。臨走,沈慧薇又囑道:“小妍,見了謝幫主,你那些信口開河的證詞,可不許再隨便出口了。”

妍雪噗哧一笑,道:“我句句實話,誰又能證明那是假的?”

沈慧薇微笑,半是哄半是勸:“你原是真的,不過,這件事也無需把月穎再牽扯進來了。她一生苦惱,待你又不錯,你忍心么?”

妍雪急道:“慧姨你更苦惱!”

沈慧薇不說話了,只一味沉默。妍雪猛然又心酸起來,低聲道:“對不起,慧姨,我聽你的話?!?

“但你還是沒聽她的話啊?!甭犕陻⑹?,旭藍輕輕地說。

妍雪道:“我實在是心不平?;垡谭堑辉S我為她那件案子去做證,她也不允許我指那夜打我入河的那人就是王晨彤,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就不聲不響給人踩著么?”

旭藍道:“她自然是為了你著想。你做的那個證詞,半是猜測,沒甚么用處,那位呂夫人一時又找不到了,但她私自逃走的罪名,總是要追究的。你一口咬定了呂夫人,又勢必和謝幫主對頂,那鳥人就更無證據(jù)指明是誰了。她是不想你涉險。”

妍雪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還是我無能。妄想保護慧姨,到頭來反而要她來救我?!?

旭藍聽她說起“無能”,仿佛有些耳熟,才聽過不久,怔怔地想著出了神。妍雪笑道:“傻子,又在想什么?”

旭藍問道:“這么說來,你并未去找楊伯伯,今夜之事,都是無意的了?”

“還說呢,都怪你!”提到這事,妍雪突然間就惱怒起來,狠狠踩了他一腳,旭藍不防,被她踩得大叫一聲跳起來:“你、你……”

“我什么?你這混小子,我叫你小心,不要讓人跟蹤上來,你倒引了一個又一個!哼,你是存心讓那個甚么丑八怪父親抓我的對不對!”

旭藍叫屈:“除了方夫人,其他兩位,和我無關(guān)吧?那個……那個人可在我之前就到廟里了?!焙龅撵`光一現(xiàn),“即使方夫人也不是我引的!她一定是跟蹤那人,而那人估計受了云天賜所托,查你的下落,至于他打什么主意,這一點連天賜也未料到?!?

妍雪倏地沉下臉來:“什么云天賜雨天賜,不許你再提到這個名字!”

旭藍一怔,不知是天賜抑或是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她,正欲追問,黃色衣袂掠至身邊:“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她兩眼通紅,臉上猶自含著笑容,這也可算得委曲求全之至,旭藍心下便一軟,但覺妍雪輕輕掙脫他手,向后退去:“你回去罷。”

“那你?”

妍雪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畏懼和嫌惡。

楊獨翎從后上來,一面還扶著垂垂欲死的成湘,接口道:“既然如此,妍雪和……賢侄,暫且到我那小住?!?

方珂蘭看著成湘,淚水幾乎又垂將下來,這個浪跡游子,今日一別,或許今生今世再難相逢,旭藍打從出生就沒見過這個父親,讓他們能有暫時相處的機會,份屬應(yīng)當,長嘆一聲,不告掩面而去。

楊獨翎在期頤自有住處,本已有楊初云一個病人,多了成湘一個重傷,醫(yī)藥倒是一切現(xiàn)成。旭藍起初歷經(jīng)大變,頗有怨恨父母之意,待見生父傷勢,是他親手造成,不免存疚于心,口上雖沒認他,整日磨蹭著不肯出房,靠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在鏤花窗檻上畫著各種花紋,只低著頭,也不看人,也不開口。天氣晴明,半邊長窗從內(nèi)向外開出,有大叢綠葉,捧著金、粉、紅、白各色ju花,枝葉紛披,映出這一個少年,鮮妍明媚。

成湘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自己一生飄零,和方珂蘭決裂之時,他也知道方珂蘭身懷有孕,但是既遭分崩,她又是有夫之婦,根本不曾想著會把這孩子生下來,誰知相見已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大人了。

當下欠身起床,旭藍聽得響動,回頭道:“怎么了?”

成湘道:“我想出去走走。”

旭藍拿過一件長衣給他披上,服侍套上鞋子,便扶他慢慢走出房來。成湘心中溫暖,微笑道:“你幾歲進清云,她怎么便肯收你?”

旭藍沉默了一會,說道:“起先師父住在幽絕谷,不過等我去時,她已經(jīng)回到冰衍院了,是為了教小妍之故,……夫人們說是好事成雙,她不便拒絕?!?

“她和那女孩子甚是有緣?!?

旭藍望了望他:“小妍可能是師父故人的女兒?!?

成湘忽然劇烈咳嗽,一時不絕,旭藍扶他坐下,問道:“請你告訴我,那天夜里對小妍出手的究是何人?”

成湘喘著氣,笑道:“你自己不都說了是我?”

“不是?!?

“嗯?”

“你光明磊落,就算假裝得兇神惡煞,也并不是真的要下手。”

成湘呵呵一笑,這句話不硬不軟,倒是頂不大不小的高帽,忽然沉下臉道:“你這個師姐,我確曾起意殺她,就在她剛出生時,我也幾乎殺了她!”

旭藍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退了幾步,成湘乜斜了眼,冷笑道:“害怕你父是兇手么?”只說到一半,卻見那少年驚駭之中,慢慢緩和下來,反漸起一種喜色,急步上前攥住他手,道:“你……小妍出生……你便認得她?那么,她身世如何,你是知道的了!若是告訴師父,豈非解她一樁心事?”

成湘哭笑不得,原先做出的一種惡容僵在了臉上。

就在此時,妍雪清冽爽脆的聲音從院子外面一路傳進來:

“阿藍,阿藍,快來呀!”

她飛也似的沖進院落,不由分說拉起裴旭藍,笑道:“楊大哥的母親來了呢!阿藍你快去看,是慧姨的妹妹呀!”

旭藍大吃一驚,登時將別念拋在腦后,跟著妍雪一路穿廊繞院,一溜煙進了畫堂。

但見堂上一個緋色衣裳的少婦,眉色溫潤,唇齒含笑,正在指揮下人,把帶來的行李物件歸處安放,一旋身,緋色衣裙如云飄灑散開,見著他們,眉兒眼兒都彎了起來:“那是小妍和阿藍吧!”

裴華縮身不及,笑嘻嘻上前行了一禮,那少婦一邊抓了一個,從頭到腳細細一看,笑道:“早幾年我們那個笨小子回來,便對你兩個夸不絕口,成日價掛在嘴邊,這也好,那也好,竟無一樣一人不好。今日一見,哎呀呀,果真是名不虛傳。我姐姐閉門不出,原來藏了兩個寶貝不肯拿出來,嘻嘻,不出則已,一出呀,便是驚世駭俗?!?

她一行說,一行笑,兩個孩子簡直毫無插話余地,不禁面面相覷,想不到沈慧薇的妹子,竟是這樣一個頑皮女子。看她容色之間,果有幾分與沈慧薇相似,裴旭藍盯著這幾分相似,不知不覺楞了神,淡淡的憂傷浮上心來。

妍雪抿嘴,吃吃笑道:“沈阿姨,說哪里話來,早知道沈阿姨這般和藹可親,我們怎么都應(yīng)該早些來拜見的,這都怪楊大哥……”

她管楊獨翎叫“伯伯”,但對沈亦媚,便按照慧姨那邊的排行來,沈亦媚聽她忽然怪起楊初云,倒一楞神,妍雪已笑道:“都怪楊大哥,把個媽媽藏得寶貝似的,平時連介紹都不提一句,今兒還是我們特特偷偷跑來一見呢,沈阿姨你是明白的,要不明白呀,豈不是怪我們怠慢前輩么。”

沈亦媚笑得花枝亂顫,連聲道:“他呀,爺兒倆個跟白癡似的,懂得甚么人常往來,只是丟人現(xiàn)眼!”

說笑歸說笑,裴華兩個深知她是為了聽報寶貝獨養(yǎng)兒子病重,特地趕過來的。稍稍一坐,便即告辭。

楊獨翎在期頤的這所宅子前后五進,花庭幽深,屋舍不計其數(shù),如此規(guī)模,倒象當初買下來是要收拾了作為常駐之地的。在沈亦媚未到之前,住進的幾個人一個個深懷心事,不言不笑的,就連愛說愛笑的華妍雪,也打不起精神。因而這大所屋子,顯得進深而僻冷,無有生氣,等沈亦媚一到,先不許楊初云躲在屋里靜養(yǎng),硬把他拉到花園?;▓@里她帶來的小狗小貓跑了一地,下人中有年紀小喜愛寵物的,便忍不住摟摟抱抱,沈亦媚非但不管,反助其勢,嘻嘻哈哈鬧將開來,引得裴華來看,也玩了起來。

楊初云病已大愈,不過是心里不痛快,躲在房里,與裴華初時尚有幾分介介,過得一會,彼此漸漸親近,又約略找回舊時情誼:“爹娘之事,他們自有承當,我和旭藍有八拜之義,若是就此撇開,不是丈夫行徑?!?

況且除了裴華與他交情深厚以外,心里還盤旋著一道淡雅宜人的影子。妍雪固是尖牙利嘴令人難當,旭藍卻老實,引著他一句句說來,把那道影子,又分外往心上纏緊幾匝。

直至夜晚掌燈入室,沈亦媚與楊獨翎夫妻相對,低聲道:“倒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對我實說了罷?”

楊獨翎嘆了口氣,道:“我所知的都是表面光景?!卑堰B日來所見所聞,一一說與妻子,連兒子中途走失是何緣故,他也毫不隱瞞的全盤托出。

沈亦媚眼里淚光頻閃,忍得一時,終于還是哭了出來:“姐姐一生命苦。她那般能耐,在江湖上那些風(fēng)里來火去里去的的日子,從沒吃過什么虧,可都是毀在她自家同門姊妹上頭。她看待她們,一向比我這親妹子還更親一些,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楊獨翎道:“就難在她自己逆來順受,江湖中門派之見甚重,我是不便插手,可也不能眼睜睜地……”

他沉吟不語,似是猶豫如何措詞,沈亦媚噗哧一笑:“你少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哼,你就是有賊心沒賊膽,若是當真敢做了什么,你當我沒人給了,硬要塞給你?!?

楊獨翎微微一笑,心說:“你那時可真是不管三十七二十一,強兇霸道塞過來的?!薄斈晁碇袆《揪潘酪簧舴巧蚧坜闭塘x相救,早就命斷卡塔雪山。他非但記得那份恩,也同時記下了那份情,然而,流水縱有情,枝頭繁花卻無意,反而是沈慧薇見他可靠,心心念念將妹子托付于他,姊妹倆連塞帶騙,終于是做成這門親事?!@話心里盤算千遍也不敢出口,見妻子在燈下笑靨如花,明眸流徠,美貌不減盛年,心中一蕩,“亦媚!”

沈亦媚嫣然一笑,道:“我來時已想過了,明日往清云走一趟,先去探訪姐姐。看看她是何意思,再作決定,盟主夫人姐姐落難,盟主夫人急得跳腳,架刀橫槍、跳河吊頸的逼著老公出頭干預(yù)。你看這好是不好?”

楊獨翎早不成一語,哪里還說得出個“好”字來,只是笑嘻嘻地瞅著妻子,猛地說:“啊呀不好,要是她們不讓你見又如何?”

沈亦媚臉色一寒:“甚么話?!親妹妹要見親姐姐,就是死囚犯也不得阻攔,清云膽敢阻攔,那才是沒事丟碴,自尋沒趣呢!”

商量既定,暫且熄燈安歇。

卻不知夜深露濃,花園之中,卻還徘徊著一條影子,華妍雪踏月未寢。

這些日子以來,發(fā)生無數(shù)變故,有些是她自找,民間女孩本不該去攀上那皇親貴族,江岸邊一場搏擊,雖然不是由天賜引起,然而她卻象從一場大夢中猛然蘇醒過來。除此而外,她隱隱約約看見了自己撲朔迷離的身世,向她似是而非地展開。還有是關(guān)于慧姨,真正與她敵對的力量目前為止已然顯山露水,決然是王晨彤無疑,且直覺可能也有方珂蘭,但她若想為慧姨出上一份力,那還是人微言輕。

立也難,行也難,坐不穩(wěn),夢不成。十四歲的少女,第一次真正陷入滿腹愁悶,諸事一團亂麻,解不開,放不下,若是一個應(yīng)對不善,瞧這情勢,只怕惹來殺身之禍。

最郁悶的是連一個商量的人也沒有。旭藍自己也遇上一大堆事,不能事事拉扯上他。提起慧姨兩人無非坐困愁城,索性不提為上。

但不知芷蕾在京可好。芷蕾身世雖是明朗無疑,但這身世所帶來的壓力卻也太過沉重,想來她那里也是虎狼環(huán)伺,兇險莫測。以前事事有個商量,即使是看法相左,爭爭吵吵,終歸又復(fù)如初,誰曾想一旦分離,后會無期,他年再見,不知是你有命還是我有命?

她徘徊花徑,見秋風(fēng)起處花葉凋殘,這空落落的園子里,人影兩孤單,月照一層凄涼。

正在彷徨之間,忽聽得有輕微沙沙聲響,她起先以為什么小動物經(jīng)過的聲音,并未在意。那沙沙聲停了一下,復(fù)又響起,聲響竟是很有規(guī)律,倒象是人在行走。這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定不正常。妍雪身子一縮,躲在太湖石后,聽那聲響越走越近,又轉(zhuǎn)折向西。她微探頭,果見一條影子徑自向后園去了。登時心頭亂跳,那背影好生熟悉,儼然是那個曾在山神廟里擒過自己的丑臉人成湘。

妍雪性情剛烈,素來恩怨極其分明,對此人生擒無禮未曾追根究底,一言不發(fā)已屬百般隱忍,那是念在他是旭藍生父??尚闹薪娴傥聪翘毂凰谱≡谏裣裰螅H眼見著此人和那夜河畔將自己打入河中之人的身手一模一樣,知他與這前后發(fā)生系列事件都有莫大干系,此刻見他偷偷摸摸的行動,更不能忍,眼見成湘翻墻而過,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期頤全天不閉城門,夜來巡守甚嚴,成湘徑往城東郊外而去。妍雪隔了兩條街遙遙跟著,她輕身功夫不弱,又加倍小心著意,居然成湘一點不曾知覺。

成湘起先走得較快,行半個時辰左右,大概是舊傷未愈,步履漸緩。但一至遠郊,小道縱橫纖陌,與一片疏林相交,妍雪跟得較遠,一轉(zhuǎn)眼竟失去了他蹤影。

跟了半夜,不承望白白辛苦一場,妍雪大惱,獨自發(fā)了一會子狠,悶悶不樂地望回走,忽聞身后一陣亂響,幾個人不知從哪里追了出來,拍手大笑。

“華姑娘,可找到你了!”

“找得我們好苦啊,華姑娘!”

妍雪怔怔地向他們看了一會,隱約記起,這是她從清云后山逃脫之后,收伏的一批活寶,程鐵映,祁中和,王達,戴通和匡弋,中途邂逅云天賜,便把這五人甩了。她原也未將他們放于心上,那里想得到這五人在此出現(xiàn)。五條粗魯漢子圍在她身邊,又笑又跳,喜容滿面發(fā)自真心,妍雪心中沒來由一陣溫暖,神情微矜,冷冷道:“你們從哪里來?怎么說在找我?”

那精瘦漢子匡弋最初得罪她,卻也因此與她混得最熟,情知這小霸王面冷心熱,越是表面上做得惡形惡狀,越是心中喜歡,賠笑道:“姑娘,自從姑娘跟著那白頭發(fā)小子跑了……”

妍雪臉色一沉,匡弋急忙轉(zhuǎn)變口風(fēng),“……您中途有事離開,小人們患得患失,不知往何處找您。華姑娘原說過要上期頤來,咱們也就跑到期頤來碰碰運氣,在這邊擱了兩個月了,整天城里城外晃悠著,指望著能遇上姑娘。果然老天爺可憐咱們,倒底碰上了!”

“嗯……兩個月了么?”

這兩個月,當真數(shù)不清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雨,以至于她一時之間,都找不回那一個多月前的情境心緒了。萍水相逢,萬料不到這幾人竟如此死心塌地,外表依舊淡淡的:“你們找我,是為了什么?”

匡弋一愣,只覺這話不好回答,想了想,忸忸怩怩地道:“這不是……小人們立過服辯……”

妍雪眼神鋒銳如刀,嚇得匡弋打了個寒噤,登時不敢再說,妍雪冷冷地道:“難得你們找了我一個月,服辯之事,這就一筆勾消了。你們走吧?!?

五條漢子面面相覷。

晨曦將曉未曉,晨霧從遠處林中彌漫出來,薄薄披了她一層,映得那秀麗出塵的容顏朦朦朧朧,略略透出幾分蒼白、憔悴,恰似那清曉之間,一段宛轉(zhuǎn)、傷懷。神情委頓,倒象是大病過一場,和之前他們碰到的華妍雪,即使衣著不整,可是神完氣足,頤氣指使的霸王模樣,那是差得遠了。

妍雪走了兩步,見這五人仍舊跟著,心頭煩惱:“你們還跟著做什么?真以為我不敢攆人?!”

程鐵映大聲道:“華姑娘,咱們雖是粗人,可還記得當時立過服辯,還不出三千兩銀子,便是一輩子做牛做馬,也要跟在姑娘身邊!如今銀子是沒得還了,萬萬不可自食其言!姑娘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是否那白頭小子欺負了你,我老程和他拚命去!”

妍雪啼笑皆非,還想再攆,依稀看見有人出了遠處那片疏林,她心中一動,慌忙向道邊隱藏,低聲道:“快裝成地痞打架的樣子,不要露出破綻!”

幾人領(lǐng)會,當下嘻嘻哈哈,相互吵嚷、追逐,裝成一群賭了一夜、喝醉酒的地痞流氓,他們本來就是江湖上的小混混,這流氓之氣是信手拈來,做得逼真。成湘從他們身邊走過,連看一眼都懶。王達正巧和他打了照面,脫口驚呼:“鬼??!看那個人的臉!”

戴通把王達一推,笑道:“哈哈,小子,再丑都比你人樣!——他是天下第二!你是第一丑!”王達大怒,兩人扭在一起。

成湘聽得清清楚楚,他自毀容以后,對世人誹謗議論早就習(xí)以為常,根本不予計較,自顧走遠。

妍雪從藏處現(xiàn)身,匡弋等默默無聲地圍了上來,妍雪嘆了口氣:“這么說,你們是鐵定不走了?”

眾人一齊搖頭:“不走!”

“但是我并不會把你們帶入清云,若是妄想借此一步登天,那還是及早收回念頭算了。”

五人大喜,紛紛嚷道:“不會不會,小人只要跟在姑娘身邊就心滿意足,決不是想進清云!”

妍雪當機立斷:“好罷,沒時間跟你們瞎搞,我要追那個人去,你們在后跟來?!視粝掠浱枴!?

成湘重新進城,看他行路的方向,并非是回楊宅,妍雪心中冷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去郊外,只是這么一會兒功夫,自然不是去會人的,定是與他那瑞芒主子接頭。此人不懷好意,說不定有不利大離之行為,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壞事。”

沈慧薇禁言,向來除了武功不教別的,她年紀又小,對于家國本無清晰愛憎之分,可是當前情形,這關(guān)系到“瑞芒”二字的萬事萬物,均是罪無可赦,這成湘更是一舉一動皆為惡。

天色將透之時,各處飯店旅館亦先后開張,他走入一家名為“天下客”的客店,不復(fù)出現(xiàn)。

妍雪好不奇怪,莫非他約了人在這個地方接頭?轉(zhuǎn)念一想,這成湘狡猾奸詐,別是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假裝投宿客店,不動聲色將她甩了。

當下裝做認路模樣,慢慢的從店面前走過,走了兩步,看看門牌號,搖搖頭,又往回走。卻見那店中剛巧有人結(jié)帳出來,見了她驚為天人,直勾勾盯了幾眼,低聲咕噥:“今兒一早真是活見鬼了,丑的太丑,俊的可也太俊?!?

妍雪在那附近來來回回的走,本是要引店里的人同她講話,便笑盈盈地轉(zhuǎn)過來,未語先怯:“大哥,借光問個訊!”

那人笑道:“小姑娘,你要問什么?我看你在這走了一會了,想是迷路了吧??上也皇潜镜厝?,你要問家在哪兒,我可說不上來?!?

妍雪紅著臉道:“不是的。我是……訪一個朋友,找不到路了。我很累啦,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只是這會兒天才亮,這客店能不能住呀?”

那人失笑,道:“小姑娘,你以為只有晚上才能住宿么?這店門開著,迎的是天下客。這不,才剛一個丑鬼進去,兇得跟要殺人似的,一迭勁地要上房,還要把早飯送到房里頭,伙計正發(fā)愁呢,一早迎了個瘟神進門,不曉得這一天生意是不是連帶著倒霉了呢!小姑娘身上若有銀子,只管去住,人家歡迎都來不及呢!”

此人看來夜來睡得極好,一大清早,啰啰嗦嗦精神百倍,妍雪笑一笑,便朝客店方向走去。那人還在大叫:“喂,小姑娘,以后別單身一人跑出來訪什么朋友,這世道外面壞人多??!”妍雪頭也不回,覷著地面上一顆小石子,走過去腳跟一掂,便聽那人呼痛:“哎喲,這哪來的石子兒,彈我腿上了!”

她走進客棧,果然店里伙計正在那里唉聲嘆氣,見了妍雪,不覺眼睛也亮了:“姑娘要住店么?”

妍雪扔一錠銀子在柜臺上:“給我一間上房,就要那個丑八怪隔壁的一間?!?

店小二驚疑道:“姑娘和那個……那位客官是……”

妍雪確定了成湘果在店內(nèi),大樂:“怎么著呢,你看我和那丑八怪象一路的么?”

店小二堆起滿臉笑容:“那肯定不象。姑娘你這般美麗高貴,怎會和那兇神惡煞一路呢?”

妍雪把那伙計袖子一牽,走到旁邊,悄聲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清云弟子,那人是個江洋大盜。我盯了他好幾天了,只等人贓并獲抓他起來,你可不能透風(fēng)聲出去。”

向店小二略一晃手,指縫里銀色一閃,似是甚么表記,清云在期頤數(shù)十年,威望甚隆,園中美女如云,個個身懷絕技是出了名的,店小二雖沒看清那珠花的模樣,又豈敢說他不認識清云信物,忙道:“是,是……不敢!不敢!”

妍雪笑道:“這就是了,你替我安排房間,等一下我還有幾個同伴來找,你也不必聲張,悄悄兒帶過來?!?

她一個小姑娘,說什么“人贓并獲”,店小二原本還有幾分疑惑,一說還有同伴,連原有的幾分疑惑也打消了,忙帶華妍雪上樓。

過得不久,匡弋等五人果然跟來,妍雪知他們武功低微,若是叫他們暗中盯梢,被成湘發(fā)覺反有性命之憂,便只差他們?nèi)ヌ孀约嘿I一套替代的男裝來。從今而后,不許叫華姑娘,以名為姓,改稱“薛少爺”。

成湘所住的那個房間,始終絕無半點聲響,以妍雪性情,耐不住寂寞,總是希望發(fā)生大事,鬧得越大越好,誰知他縮在房里毫無動靜,她這邊也只得悶著,毛毛燥燥地不痛快。

于是重又下樓,拿銀子賄賂了店小二,換他的直襟衣裳,要進成湘房去,店小二擔(dān)心道:“姑娘,你可得小心,那人脾氣不太好,原只說把一日三餐送去,中途卻不許人再去?!?

妍雪心想若是無所事事地等到中午,當真會把她病也急出來了,更或許成湘這只是個花招,其實人早已走遠了,自己豈不當了一回大傻瓜?也不理小二好意,托上茶盤,直向成湘客房,敲門道:“客官,小的給您送茶水?!?

側(cè)耳靜聽,里面仍是一點聲息也無,門卻虛掩著。她推門而進,驟然一驚,只見成湘好端端坐于床上。她全身一震,抓緊了手中茶盤,但坐著的人并無絲毫反映。

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成湘盤膝而坐,雙目緊閉,有蒸騰的白氣淡淡自他頭頂繚繞升起。華妍雪恍然明白,成湘受了鐵槍重震,內(nèi)傷未曾痊愈,是以躲到客店之中。他明明可以在楊宅療傷,卻不肯回去,看來其行為果然欲瞞他人。不知為何,突然地悵然若失,忍不住替旭藍難受,此人說走便走,對兒子竟是全無半點留戀。

她怔怔出神,竟忘了兇險就在身旁,幸虧成湘只是不聞不問,頭上白氣漸漸濃冽,看來是練功到了極其緊要的關(guān)頭。妍雪把茶盤放在桌上,悄悄退了出去。

看見了那樣的一幕,雖然并無任何特異之處,可是有那么一點尖銳的東西,卻剛巧刺中深心。

她從很小時就感覺到,有意壓在心頭最深處不愿記起的點點滴滴,竟然不可遏制地自心間泛了起來!

在死的艱難里,迎來生的痛楚。就象裴旭藍前一刻送去一十四年養(yǎng)母之喪,后一時認得生身父母,這般大悲與大喜、大起與大落的交替輪回,豈是平常心可以平常承受?

比起他來,自己身世的混沌,是幸是不幸,孰難以料。

多少次,她從夢中驚醒,想起從前清云園中對她若有若無的關(guān)愛,想起呂月穎因一塊玉珞而殺機頓消,想起沈慧薇在那荒蕪谷中哀哀泣告。

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可以斷定她是那坯黃土之下那人的女兒!哪怕有十一的可能,或許清云早就加以確認!可是沒有,她不是,她不是那人的女兒!

而她今日的一切,多多少少是因那人兒而獲得。

如果她只是被遺棄的命運,如果她只有棄她如蔽履的雙親,……如果她的身世,一直都只是存在于人們想象中的一個假象……如果……如果她不是那個大家所想象的那個人的女兒,如今便已風(fēng)雨飄搖的她,更將失去僅有的歡愛……她會成為一個笑話,失去慧姨的愛護,遭遇知己的冷目……那才是真正噩夢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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