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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年蹤跡十年心

  • 紫玉成煙
  • 錦城
  • 12022字
  • 2009-01-12 23:25:26

一口氣敘述到此,許瑞龍嘎然而止,仰頭瞧了瞧黑沉沉的天色,神情頓復輕松,拍了拍手,笑嘻嘻走回園亭,不住嚷道:“天色這么暗了,怎么不點燈?怎地還不上菜,豈不是餓壞了貴客么?”

此前早有幾個少年在花外探頭探腦,不得他召喚,誰敢冒險上前?聽得責問,一盞盞園燈傾刻間次遞亮起,佳肴美酒流水價送上席面。

我還怔怔坐著,他如釋重負的樣子,象是說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韻未盡,忍不住問道:“后來怎樣?”

“后來……”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后來還有什么?毀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長的女婿,割斷了和從前所有關聯,親近宇親王以獲得晉身機會,廿年小蟲翻作龍,那都不成其為秘密啦。”

我微微惻然,只道:“聽丞相這樣講,你和我們清云原無仇恨,而且有著共同的敵人才對。”

許瑞龍大笑道:“與清云原無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來瞧著不順眼,尤其不喜歡你那位慧姨。”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見我面,就笑我是個美人,分明笑我以色悅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這自以為是、瞧不起人的一幫之主,一生痛苦,永遠不得超生。”

我腦中暈眩,似是記得許瑞龍這么說起過。

“但……慧姨僅是隨口玩笑,此后多少事情,都因你出賣慧姨而起,你報復得還不夠嗎?”

許瑞龍微笑:“嘿嘿,那怎么夠?——沈慧薇枉為幫主,眼睜睜看著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觀,無能為力,是第一該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樣下場,其余人等,一個也別想逃脫,我早晚要一個個給她們好看。”

我呆了半晌,許瑞龍笑瞇瞇地又道:“你想,我切斷一切關聯,謝幫主她們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粵猊,并給你那一大堆在下罪證?那自然是我和她們斗法之時,慢慢顯出的蛛絲馬跡。”

“你簡直是……”我生生頓住不可理喻這四個字。此人自出現以來,他眼前的行為,他回憶的舊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論之?他固然口口聲聲不想害我母親,其實我母親每況愈下,每一次也少不了他的摻和。他自身經歷坎坷,卻將根源歸罪于外界每一個人,這個人早就失去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激怒,頻頻舉杯,我冷冷道:“多謝許大人撥冗相待,天色不早,錦云該告辭了。”

跨出半步,許相一遮袍袖,攔住去路,笑道:“慢來,慢來。”

“怎么許大人不許我走嗎?”

許瑞龍微笑道:“下官豈敢。文小姐光臨敝府,這大半天,連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現下晚宴放上來了,文小姐不顧而去,難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視此人,無言以對。這是什么樣的人,怎么可能一邊嚷著我與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邊殷勤留客?舉起酒杯:“既如此,錦云愧領。”他一連斟了三杯,我連飲連畢,將杯倒置于桌面,“錦云只有此量。”

“再隨便吃點東西。空腹飲酒,容易傷身啊。”

我又急又惱,不禁后悔太過輕信,竟然單身來赴此約,這樣下去何時方是了局。

許瑞龍似是酒意上涌,側過頭,眸子半瞇一線,懶洋洋地笑道:“錦云啊,我是為你好呢。你莫要任性,拿自己出氣,吃飽肚子,說不定待會打架才有力氣呢。”

遠處樵樓更鼓悠長的響起,時交二下,我倏然一驚,顫聲道:“你、你不擇手段,視清云為敵,你借著回憶把我留在這里……”

許瑞龍雙目忽張,呵呵大笑:“好錦云,你終于想到了是么?”

他負手急起,在燈下趨走,一雙眼睛在燈光里閃閃發亮,激動難抑:“劉玉虹擒我一次,已是該死!還敢要脅我說甚么秘密,轉眼十幾年過去啦,我只要她兒子的一條命,連本帶利算回來,她也未見得吃虧吧。哈哈,哈哈!”

“可是……你和他訂了三月之約?”

“三月之約?”許瑞龍瞪著我,“我倒是想給他的,關鍵是你們把這期限當真了么?宗質潛那小子,要是有半分機會出手,會坐等下去?既然如此,許某人更從來不是信守諾言之人。”

我長吁一口氣,緩緩說道:“許大人也給過我三月期限,我這時便告訴你,你的所愿,決無可能!許大人若要取我性命,這便可以動手了。”

許瑞龍笑道:“下官豈會向文小姐動手。”

我一連變換幾種方位,他都攔在我面前,我長劍出鞘,向他疾刺,這當兒心急如焚,出劍更不留情,但劍光霍霍,到了他紫色袍袖的范圍內,有如珠沉碧海,連一點波瀾未起。緊跟著右手手腕被他托住,我更不打言,劍交左手,便往頸中抹去。許瑞龍這才駭了一跳,一指彈在左手劍背,我幾乎拿捏不定。

“你瘋了!”

我咬著牙道:“放開我,不然我立即咬舌自盡。”

他呵呵笑了起來,道:“錦云,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心里喜歡的倒底是哪一個?抑或象三夫人那樣,實質上你不過是為了名,為了義,為了那種種拋不下的顧慮,而走上你母親的老路?”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象一枝毒箭,帶著撕碎一切的炙焰,刺穿我的胸膛。我痛得說不出話來。

“傻姑娘,”他悠然道,“你若是當真喜歡他呀,這會子趕到梅嶺腳下,還來得及收拾他的尸骸,不教血魔全吃光了。要是運氣好,或許還能和他話別兩句。”

他說出“梅嶺”二字,同時放開了我,我急縱向后,就在那道神秘長廊之前,聽得一聲:“接著。”一道白色光華招入我手心,依稀聽得他帶笑的聲音,“沒有這個,下官可舍不得你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變成血魔盤中餐呢。”

堪堪奔出相府,月下長嘶,門口一匹白馬毛色雪亮無暇,正是我來時的坐騎,我呆了一呆,猛然想到一切均落在許瑞龍算中。他要向宗府下手,不僅僅是由于兩家商場爭執,實是為了與劉玉虹多年怨隙。他有意把我約出,用回憶來拖時間,一方面下手對付質潛。

然而他說我此時趕去,剛巧能為質潛收尸,這也在他算中么?質潛……質潛他拖不到二更后么?

一瞬間心痛如絞。

仔細推想,我從一開始,口口聲聲和質潛站在同一陣線,但我幾時為他真正著想過?幾時是把許瑞龍當成真正敵人?我只知道他對我不懷敵意,我自然而然也對他少戒少防,明知那是一頭豺狼,隨時會暴起行兇,我卻一直故意模糊這一點。這是為什么?……難道,我心中是在怨著清云,怨她們兵不刃血逼死我母親,怨她們不動聲色替我拿定終身的主意,我始終就未曾與清云一條心,清云在我身上寄予厚望,質潛他的鮮血呵,也許就是第一個致命錯誤!

白馬風馳電掣般疾縱,從京城城內到梅嶺這段路并不算近,我自來也未曾去過那地方。但賈仲那天來到之時,曾經指點地圖,對幾個地方加以詳述,梅嶺即是其一。

梅嶺本是帝都附近有名之勝景,山色幽麗。它是一座古老千年的火山,沉睡已久,近年來卻常聞山體變動,又有了活動的跡象。是以官府刻意封鎖,以阻止行人接近發生危險。

梅嶺延綿數十里,東西兩峰高聳對峙。縱嶺之間,斜向伸出山口,我馳入山口,奔了一陣,一陣長嘯忽地響起,音含悲慨,在峰巒間久久回旋,是質潛!那是他的聲音!嘯聲雖是清亮高昂,但中氣不足,顯然負了內傷,我凝氣發出清嘯以回應。

轉過山口,是一個亂石堆疊、雜樹叢生的低洼山谷。

深墨色的蒼穹下,星影搖搖欲墜。一條白衣人影瀟然傲立,長發亂舞,眉間寶石光華粹目。他身邊另有四人,是彭文煥、溫八爺以及甘十、十二兄弟,五人藏身于一堆奇形亂石后面。我再也忍不住,喜極而呼:“質潛!”將身飛離馬鞍,質潛猛地喝道:“別過來!小心!”

月光下淡得幾乎瞧不見的殺手影子低聲呼嘯,一齊向我撲躍奔騰而上,我早有防備,長劍飛舞,說也奇怪,那些影子乍近我身,忽發出憤怒而短促的“嗷嗷”之聲,又紛紛四下散去,仿佛避之唯恐不及。質潛搶出亂石堆,把我一把拉入懷抱。我顫聲叫道:“質潛……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孩子氣。”質潛失笑。他的傷比我聽見長嘯時想象的更嚴重,肩頭一大片抓傷,額頭上的血點點滴上面頰,滴落白衫,連他一雙眼睛,也在劇斗之中變得通紅,這時閃過一絲焦灼,“你怎么來的?你真不該來的!”

有人接著質潛的話頭笑道:“沒錯,文小姐,你真是不該來,辜負了我家相爺的厚愛。”

方才急著與質潛會合,并未留意到,石陣以外除一大群影子殺手,還有一條實實在在的人形,一個約摸二十余歲的緋衣男子,手持一把灑金扇子,故作悠閑狀一搖一擺,形貌俊美,只是眉目間油滑輕浮。招手令影子紗聚攏在他周圍,繼續吃吃笑道:“你家心上人注定了今夜要做飽我血寵口腹的美餐,我倒怕太淡而無味,文小姐你來了,流兩行眼淚正好配個輔料。”

許瑞龍手下不但心狠手辣與之仿佛,連輕薄唇舌也學得似模似樣,我是早就聽慣了,質潛目間閃過一絲怒色,我拉拉他袖子,低聲道:“別忙理他。”

打量四周情形,暗自心驚。

質潛五人背靠山崖,前面東一塊西一塊堆滿亂石,看似雜亂無章,草草堆成清云最為奧妙的一個陣法:九星聯陣。此陣向不外傳,這五人中,只有質潛自小學過,就連文煥亦不深知,溫八和甘十兄弟更是一無所知了,陣形的勉強維持,全靠質潛及時出言指點。惡戰顯然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想必正是靠著這個巧奪天工的陣法,才得與半人半獸的血魔苦苦對峙至今。

數了一數,緋衣男子周圍的血魔只剩下十八個,遠處兩三撮白骨,我一陣惡心,想到那是擊被擊斃的血魔被同類吃掉以后所余骨渣。

血光既現,魔咒引發,緋衣男子一旦停止攻擊,血魔暴燥不已,“赫赫”之聲大作。緋衣男子攤了攤手笑道:“血寵平常很乖的,這會子餓啦,我也約束不了。”

我緊盯住他,卻沒發現他如何發出攻擊號令,十余條血魔影子一齊揉身撲上,質潛出聲指揮,迅速轉移巨石,影子被阻擋于外,瘋狂號叫起來,一掌一擊,碎石四下散裂,向陣內激射。這石陣規模原本較大,激戰時久,眾人余力漸弱,陣形變換間越縮越小,此時僅有十余步方圓,這漫天碎石眾人如何躲閃得開,八爺和文煥分別被擊中。

我繞步轉到文煥身前,接替他的位置。文煥渾身浴血,靠著山壁氣喘不息,哈哈笑道:“文姐姐,你來了正好,本來我昨天就該給血魔嘗嘗鮮的,現在照樣表演一遍給你看。”我哼了一聲,揮袖移動大石向血魔壓去,說也奇怪,那血魔見了我,目中綠熒熒的獸光一弱,恨恨向后退縮。這是第二次了,我一怔,想起了許瑞龍擲來的那東西,必是血魔克物。

低頭攤開手掌,只見一片明如鏡光、形如鵝卵的東西,幽潤微涼,竟已牢牢吸附在掌心,隱隱然向肌膚內潛入,再也取之不下。

質潛眼光片時不離我身,問道:“怎么?”

“我不怕血魔。”我簡單地說,頓了頓,決然道,“質潛,待會若有時機,你帶著文煥他們先退。”

不待質潛回答,我足下輕點,躍出石陣,那緋衣男子遙遙站在石陣以外,指手劃腳,正在得意非凡,我已到了他面前,唰的一劍刺去,這人再想不到我又敢只身出陣,大驚之余大彎腰避過,我搶了先機,一劍緊似一劍。那人躲得狼狽,連聲呼號,雖有血魔奔回救援,卻僅在外圍奔走不休。那人大駭叫道:“文小姐……”我劍尖點住他咽喉,笑道:“我把你送給血魔,瞧它們吃你不吃!”

話猶未完,只聽得一聲巨響,我情不自禁回過頭去,那邊石陣缺了一大口子,堪堪將危,在一群影子的包圍下,我居然不曾找到質潛在哪里!

我手腕一顫,劍尖刺入那人喉頭半分,喝道:“發令召回血魔!”

緋衣男子此刻反而冷靜下來,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說道:“相爺待你真好,居然把血石給了你。你可知……他刻意培植我多年,都不肯讓我碰一碰那玩意兒呢。”

我又急又怒,伸指點住他周身幾處大穴,劃破其肩頭,那人猜到我的用意,眼中閃過復雜之極的神色,既是害怕,也有一絲詭異笑意,低聲道:“你會后悔的。”說著身軀向前一沖,沖著我的右手大口鮮血狂噴而出,那人的血竟呈油油碧色,我頓知不妙,急向后退,手上已經濺到了不少。那緋衣男子“嗬嗬”怪笑兩聲,頭頸一歪,就此死去。

掌心滋滋微響,血石從大到小,從有到無,飛快地消彌無形。我怔了一怔,提起那人向影子紗擲去,隨即揮舞長劍護住全身。血魔聞得新鮮的血腥氣味,一陣呼嘯,團團圍上,其中幾個血魔朝我一嗅,毫不猶豫地沖上前來。我存心立傷一二血魔,引其相互自噬,驚電般疾刺正面殺手胸口,豈知那血魔裂嘴一笑,不進反退,一劍正中對方心口,如中敗革,長劍反而向外蕩去。我頓知不妙,倒轉劍柄,狠狠撞到右首一名血魔的手肘,這一下以硬碰硬,那血魔痛得手一縮,我疾從那一線空隙中矮身鉆出。

這么一交手,知道血魔穿了特制皮衣,不懼尋常刀劍。

我一轉身,解下腰間束帶,迎風一抖,綢帶本是無力之物,血魔戴著巨型手套伸縮不如意,綢帶傾刻間繞住一人手腕,我輕輕躍上那人肩頭,手起劍落,自頭頂直貫而下。血魔怪叫一聲,大力卷動綢帶倒地,我不及閃開,腳踝上一陣劇痛,被另一血魔張口咬住。我一劍刺去,那魔偏頭避讓。

云錦樓上我見識過血魔武功,平平無奇,料想雖然血咒已動,我估計仍可耗上一段時間,誰知血咒催動后的影子紗武功斗然提高,行動之速,力量之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固然殺了一個,我也已經負傷。

腳踝上鮮血長流,行動立緩,血魔聞到血腥味,拋下已被我殺死的同伴,亮起白滲滲的獠牙,圍成內外兩個半圓向我進逼過來,其勢不再是和我交手,而是隨時打算撲上來嘶咬一口。我自知血石失效,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眼見這等可怖情勢,不禁心頭一寒。

一柄長劍自我身側遞出,同時一只手把我拉到他后面,質潛頭也不回地護在身前,冰凰軟劍寒芒飛爍,霎時護住二人身形。冰凰軟劍,天下名器,揮揚間自有正氣浩然,血魔一時不敢攻上,我們邊打邊退,重又逃回石陣。

回頭一望,血魔竟然不顧已經死去的一名同伙,及那緋衣男子,仍是呼哧呼哧的圍住石陣。影子紗雖近魔性,畢竟還存在著人類才有的思考和分析能力,并不忙于自噬,齊心對付外敵。

血石失去效用,石陣缺口已露,而質潛五人個個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我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今晚大伙兒命喪于此。”

“不見得。”

充滿了血腥殘酷的夜風里,頭頂上飄來冷冰冰的聲音。我們循聲而望,峭壁之上橫向斜伸一株老松,一條人影半倚在樹蔭里,好象從一開始就躺在了那里,又好象突如其來。半山腰下無落腳上無憑依,不知那人是怎么上去的。

那人遙遙向下一指,道:“你的用意本來不錯,可傻小子舍不得你,壞了事。眼下情勢,仍得有人出去做個誘餌,其他人才有脫身機會。”

質潛一直沒放開我的手緊了一緊,我反手拉住他,那人似乎瞧見了,輕輕冷笑:“這種關頭,還是拖泥帶水沒半分決斷,活該死在這批魔物手里。”

甘十募地大吼,撲出石陣。伴隨著十二叫聲:“哥哥!”血魔驚天動地的咆哮起來。

生人出陣,果然是最好的誘敵方法,幾乎所有的血魔都一下被甘十吸引過去,甘十傾刻間血流滿身,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大笑起來,叫道:“來吧,我給你們吃,我給你們吃!”一躍而起撲到一名血魔背上死死抓住不放,那血魔巨手反轉,抓住他的脖子,竟生生扭斷。

靜止。突然之間,爆出一陣歡天喜地的吱吱亂叫,一瞬間顧不上其他敵人,所有血魔都瘋狂撲到那名血魔背上,撕扯咬噬。甘十尚未氣絕,嘶聲長呼。

“云。”質潛抓著我的熾熱的手變得冰冷,低下頭,閃電般在我額上一吻,“帶走文煥。”猛然發力將我推開,與十二一先一后,搶入血魔群中。接著溫八那肥大的身軀一閃,緊跟了出去。

幾乎只是一轉眼間,那一堆血肉,在咬噬下迅速消失。血魔一個個抬起了身子,猙獰的臉上有著心滿意足的笑容,然而,望著撲出來的生人,卻更見貪婪。

文煥悶哼一聲,疾向外沖,我一把抓住他:“文煥!”

文煥臉上一片堅毅之色,決然道:“姐姐,我決不做偷生逃命之人!”

我手上幾乎沒什么力道,任憑文煥掙脫掌握沖入殺戮戰陣。

漫山遍野,血魔呼號大作。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身影包圍下,質潛那雪白的長衣也分外朦朧了起來。我心中猶如烈火燃燒的痛楚,握著長劍,以束帶為鞭,一步步走出石陣。

坐在峭壁松樹上觀戰的那人一直好整以暇地觀戰,就連吞吃生人的慘劇,也不能使其震動半點,仿佛他全部的使命,就是三言兩語挑逗眾人放棄這個盡管支離破碎但尚能支撐片刻的石陣,自行一個個奔出送死。而宗家這幾人雖都豁出了性命打斗,終究是強弩之末而已,面對吸噬血食之后精神大振的血魔,無異于送人與食。

直到此時,那人不緊不慢地坐起,喃喃罵道:“一群大笨蛋,放著有為之身,盡做無用之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給兇魔做一頓宵夜而已。”摸索了半天,慢吞吞摸了一根套索出來,垂到文煥面前,笑道:“拉住它!”

文煥怒道:“你是什么人!滾開!”一刀向血魔劈去,刀風鼓蕩起那根繩索,橫向里飄開。兩個血魔都伸手去抓繩索,看來絕無躲閃之余地,那繩索蕩了兩蕩,不知如何,文煥不住怒吼,整個人已被吊了上去,那人伸手抓住文煥,往樹杈上一放。

救出一人,場上形勢越發不支,那人閃目觀看,也似有幾分緊張,那棵古松并不怎么粗大,他要再用套索救人上去,就沒處可放了。突然一個倒栽頭上腳下隕跌下來,無巧不巧,落到我揮出替八爺解圍的綢帶上,份量奇重,震得我半邊麻木,那人卻借著綢帶反彈之力向上跳起,半空中踢了溫八一腳,溫八偌大的一個身子騰云駕霧般飛起,撲的一聲,跌回石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想是被那人踢中了穴道。

那人身在半空,竟然猶能懶洋洋翻一個身,又抓住了紅著眼撲殺的十二,如法炮制地將其拋回石陣。那人甫跌下地,血魔齊聲低呼,諸般殺手,一齊向這突如其來的敵人招呼,那人用小巧身法在地下滾了兩滾,于間不容發之際躲過無數殺招。

那人一躍而起,手中已持了那緋衣男子的尸身,當作一件兵刃般向血魔揮去,一面喝道:“兩個混蛋還不快跑,我可護不了這許多人!”

血魔見他將緋衣男子當作攻敵兵器,一時之間,激起同愾怒氣,一圍而上。質潛左手持著冰凰劍,支持不退:“這是宗家的事,前輩何方高人,不必插手涉險!”

我早已看得呆了,那人從高空墜下、抓人、擲人、躲避,這幾下是觀戰良久以后乘隙而入,一出手即奏功,這等武功奇詭絕倫,實是當世罕逢對手。這人是誰?但他武功雖高,要說以一人制伏十余名兇性大發的血魔,仍是決無可能之事,質潛當然不肯于此危難關口脫身。

那人勃然大怒,不住罵道:“笨蛋!混蛋!”突地欺身過來,伸手一拂,質潛不能抵擋如此強大的一拂之力,向我這邊飛了起來,我縱身接住。

那人冷冷道:“帶他走!放心,他們那些人一個都死不了的。”

我心頭一凜,那人語中,自有迫人威勢,似乎這句話一諾千金,決不容人生疑,我足上負傷,輕功不能自如,一劍抵住一方巨石,輕飄飄騰空而起。身后壓力忽減,卻是那人趕到,剛巧接過了所有血魔攻勢。

“快走快走,越遠越好!”那人怒氣勃發的連連催促,我咬了咬牙,抱著質潛拚命向山谷邊奔去,雜樹叢生之間,一條小道蜿蜒伸出,依稀可辨深邃幽遠,這時候不及考慮是否來時道路,疾向小道奔出。

小道頗為狹窄,兩旁盡是絕壁峭崖,到得后來,僅容一人通行。我小心翼翼抱著質潛穿行,腳踝上被血魔咬傷的傷口過了這么許久,因為一直發力,也還是在不斷流血,這一陣搶奔,越發疼痛難忍。自思離那個山谷遠了,無人追來,想必那人果然牽制了所有的血魔,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腳下漸慢,低頭看質潛,他安靜地躺在我懷中,那人拂出之時帶出的一陣勁風,使得重創下的質潛閉氣昏暈,這才會不加反抗由我抱著。

鮮血浸紅了他半邊身子,渾身上下,也不曉有多少傷痕,如果封住他的穴道,定會于他傷勢不利。反思那人對付甘十和溫八,抓住穴道,擲回石陣,可全沒半分留情,對質潛卻是這般好法,幾乎稱得上十分“溫柔”。

我心里莫名顫抖,突然想到一人。

月光淡淡灑落下來,照在昏睡的質潛臉頰之上,一半血紅,一半清冷,眉間寶石璀璨奪目。

我伸手撥弄他的長發,想看看他頭部是否受到損傷,才觸及他額頭,山谷里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響,仿佛連腳下的山道、兩旁的峭壁也抖動起來,兩邊泥沙撲朔朔墜落,我心頭突地一跳,只見一道幽藍火光沖天而上。火光在半空中倏然放大,轉瞬之間,半個天空都被點亮,沉沉藍色宛如遮住天幕的九重烏云。

“幽冥星……”半晌,我麻木的腦子里緩緩轉過這三個字。彭文煥一組幽冥星,三顆被許瑞龍收去,另兩顆,于歸途中被一醉士竊走,眼見這么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勢,除了幽冥星再無他物,那么,這個武功奇高之人就是那天的醉酒文士,而此人,顯然與清云有著極深的瓜葛。

我幾乎是要顫抖著了,一個名字,呼之將出。

隆隆之聲接連不斷,聲音在不斷迫近,我猛然回過神來,不覺駭然變色,只見一路走來的那條小路,已然完全扭曲、變形,兩邊峭壁上的泥沙山石不斷往下滾落,如洪水般慢慢逼近到我身前來。

我抱著質潛急逃,心里暗暗叫苦。怕只怕梅嶺火山復活的說法不幸成真,為那道幽藍火光引起的震蕩一激,竟至于填沒了這附近一帶的山谷,說不定這里便是我和質潛的葬身之地。

有一刻那山體轟鳴便在我腦后,身上亦多處受到飛石撞擊,腳底下震蕩不休,偶然回頭,身后的泥砂巖石,如同活物一般向我狠狠追迫而來。我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氣,只管拼命奔跑。

終于那山體轟鳴的聲音漸漸低沉、細微,腳底震蕩也不復感受,我轉頭回望,但見巨巖封住來時小路,距我不過半尺之遙。但眼前巨崖聳立,回頭之路完全封死。眼下我所在之處卻是一條險僻獨徑,除了越過此座山峰以外別無他途。

不管如何,被血魔吞噬或者被山體活埋的危險暫且總是沒有了,我喘著氣,登時全身沒了力氣,坐倒在地。

懷里掙扎了一下,質潛在這陣震蕩中驚醒,目中一絲惘然,說道:“你——這是哪兒,其他人呢?”

我也是憂急如焚,那陣轟鳴引起的反響之劇,只怕出于任何人想象。不知那人是否來得及逃出去,更不知文煥他們安危如何。怕質潛擔心,只是安慰他說:“那人武功奇高,他向我許諾,定當安然帶出文煥和八爺、十二哥他們,你放心吧。”

“那人武功奇高……”質潛欲言又止,眼光掠到我腳上,那里的傷勢一目了然,“怎么流了這么多血,痛得厲害么?”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不要緊,我們走吧。”

“走什么走!”質潛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反手將我抱起,“你不想變成殘廢的話,老老實實不要再走了!”

走了一陣,山道愈加陡險,他心跳加劇,喘氣粗重,一步步變得緩慢沉重,看樣子我在他手中,成為一個負之不起的沉重負擔。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忍不住苦著臉道:“你——你倒底是選的什么路逃出來的呀!”

我輕輕一掙下地,倚劍拄地,微笑道:“你把冰凰劍給我拉著,這樣勉強就可以走了。”

他果然伸了劍過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他低嘆了一聲,道:“血魔……原來如此兇殘可怕。當年三夫人是怎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全身而退的,而且還除去了那個殺手之王。我自幼聽母親談起此事不覺得有甚么了不起,若非今夜親歷,真是難以想象。”

我道:“她那時已經懷疑那個女子了,說不上是毫無防備。”

“這一晚忽遇大敵,人數眾多,我本來要傷了他們的,文煥不知從哪里跑來,提醒說這是血魔,最好能夠全身而退,別引起其體內血咒。可那個紅衣的邪異男子突然出現,扔一條剝光了皮毛的狼犬到血魔叢中……”

他走在前面的身軀一顫,似是想起了那一刻,寒意直入骨髓,停了一會,才又說道:“血魔武功在陡然之間提升數倍,我們全非其敵,我用冰凰劍刺倒幾個惡魔,趁機躲入谷中布起九星聯陣,血魔久戰無功之余,兇性大發,吞食了自己同伴……嘿嘿,當時看著它們吞噬的模樣,便不難想象自己被充作血魔口中食物時的生受滋味。”

我皺著眉道:“怪惡心的,別再說啦。”

腳下募地踩空,質潛驚呼:“小心!”兩人先后下墜,幸好下墜不久,腳上便碰到實處,撲通撲通兩聲,跌坐在地。

這是一個不深的坑洞,洞口生滿雜草,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失腳掉了下來。若在平時,即使不小心踏到空地,自也能及時收足,可今晚兩人皆身負有傷,加之心神恍惚,竟然摔得如此狼狽。

我們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尷尬的相對笑出了聲。甘十死后,質潛唯有此時一笑,方是真正略有歡暢之意。

我先起來,這個生在峭壁小道上的洞體積卻頗是不小,走了十余步才摸到另外一邊。

我跳了上去,四處看了一看,好生失望,原來我們幾乎到了絕壁頂峰,再往上爬,是寸步難行。

難道我慌不擇路,走的卻是絕路?——來路已然阻隔,我們也是回不去了。

質潛在底下出聲:“云,你下來看看。”

我躍入坑洞,他伏身在左側看著什么,我打亮火石,只見亂草掩映下,有一道淺淺石壁,看不出是個深洞還是一條道路,竟似通往山下。

質潛直起了身,問道:“上面如何?”

“沒有路了,我們就從這里下去試試看罷。”我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火光跳動,我看得分明,他全無血色的臉上,隱隱透出頹敗之氣。

他一路上抱我,和我說話,都是強自支撐怕我擔心罷了。我怔怔看著他,眼淚便欲奪眶而出。

他微笑著道:“別哭,別哭,我不是好好的,死不了的。”

我轉了頭,強笑道:“你休息一會,我下去看看。”

“不成。”他想也不想就反對,“一起下去。——再說我一人在此,有一兩個血魔追來怎么辦?”

我瞪了他一眼,抓起了他手,兩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走入那道淺壁。

走了幾步,陡然間漆黑一團,我急忙打亮火石,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四周鐘乳倒懸,倒是頗為幽靜。

我和質潛面面相覷,打不定主意。質潛道:“今晚迭逢奇緣,想必運氣當頭……”他頓了一頓,眼睛有一時黯然,振起精神又道,“這個山洞定然沒甚么可怕,走吧。”

他搶身前行,我無語的跟隨在后,火折光線愈來愈是暗弱,終至熄滅,我們牽手走著,道路一直傾斜往下,有時轉幾個彎,只感覺到涼嗖嗖的風在洞中鼓吹回蕩,至少說明前面是一條生路。

洞中寂靜如死,唯有我二人的腳步回響,許久,猛然一片風搖葉動的山籟靜響,我們都不覺大吃一驚,眼前豁然開朗,乳白色晨曦之中,只見蒼松翠柏,滿目青碧,竟爾身處一個景色絕美的山谷之中。

泉澗叮咚,白茫茫一片水花,自山腰垂掛而下,水勢不急,緩緩注入谷中一個面積龐大得象是小湖的水池。

池子里,波平如鏡,至清無魚,荷梗浮蕩,不是花開時節,卻仿佛聞見淡淡的荷花香味,自池中飄蕩而來。

我震撼地瞧著這個山谷,莫非便是當年小妹殞身之地,這片池水,便是母親水葬清蓮的所在?

隱約聽得質潛在問:“怎么啦?”我目不能視物,搖晃了兩下,摔倒在地。

不知過得多久,我緩緩蘇醒,只覺得倚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一對關切的眼眸深深注視著我。

我抬手,指著那池水,輕聲道:“我小妹……就在這水底下。”眼淚不絕滑下面龐,我無聲哭著,聽許瑞龍講那個比噩夢更加驚心的故事,我在他面前始終未曾失態,然而,此時此地,面對舊觀,心底的悲傷如潮水般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他輕輕拍著我。

我悲傷漸止,低頭坐了一會,強笑道:“你身上的傷……可要緊么?讓我看看。”

他的臉色不止是灰敗,甚至是白中夾青,鮮血凝結了一半的臉可說恐怖之極,但仍是微笑著的:“哭出來,我就放心了。”

我不理他,到水中浸濕了一塊手帕,給他擦拭傷口,有些傷口凝結了,有些還在流血,多數傷口上粘滿了泥土碎石。我小心處理著,他卻不安份,一會抓住我的手,一會又碰碰我的臉頰:“你看你,又哭又鬧,臟死啦,還不先洗洗?”

我打落他的手,道:“別動。”

他果真不動了,半晌,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說一句,不怕血魔,而后就沖了出去。你可知當時我有多怕呢,你在血魔群中,遺世獨立的樣子,我忽然覺得,你什么都不留戀了,沖出去只是想盡快離開這個塵世。”

我眉頭微蹙:“你也能不能別說話。”

“這個塵世真的叫你如此失望?”他繼續沒完沒了,“你對誰失望,對我么?對辛大哥?對清云?對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身上傷口告一段落,我檢查他頭部,處理一下他頭皮碎裂的傷口,洗凈臉頰,我欲將寶石取下,質潛用手一擋。我柔聲道:“全是血,讓我看看。”

他有一點凝滯,終緩慢地把手移開。——除去那塊清光四射的寶石,他的額頭,有著一道短短的,深而粗的傷疤,顏色鮮紅,丑陋,驚心,如一道赤烈的火焰,登時燒著了我躲閃不迭的心。

他苦笑著轉過臉去。

“這是……”我記得,那年他為了保護我,額上中了一記,直到我離園,他額上白布未拆,這樣深重的傷疤,竟未能減退么?

他是多么愛美的人,這樣一道丑惡的傷疤,會帶給他多少不堪呢?我的淚,又一次狼狽墜落。

他嘶啞而輕聲說著:“云,你好狠心。你在我額上留了疤,留了一輩子的紀念,你卻那么輕輕松松地說,回不去了,忘記了吧!我怎么能忘?你來摸摸看,它有多深,十年了,十年來,它一直是滾燙的,它一直在燒我的心!你能把它拿掉嗎?你不能……你能讓我忘記嗎?也不能……”

我指尖輕微的滑過他的額,他的疤,滑到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心。淚珠無止無息紛紛墜落。但這一次哭,卻和剛才完全不同,似乎有那么一點點喜悅,一點點新鮮,盈動著注入了我的心房。他伸手,把我的手握在他寬大的掌心之中。

“為什么要聽憑命運安排?”他聲音里募然添出一抹熱切,“云,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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