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
- 紫玉成煙
- 錦城
- 9459字
- 2005-12-15 10:41:00
晨曦微拂,輕霧在曠野間盤旋裊然,殘星淡月依稀懸于天際,一匹白馬由遠及近,四蹄攢動,長鬃飄逸,飛一般的姿態有騰空入海之狀。
馬上少女蒙面的薄紗在晨光中瑟瑟卷舞,明波如水,一雙妙目之中傳遞出怔忡不寧的些微訊息。
沈慧薇夜闖黃府,雖無所獲,意外遇到那個少女,卻不期然有種隱隱約約的喜悅和溫暖,不時縈繞心懷。一出城,被伏于城外的弟子攔住,傳達總舵急召的命令。冰絲館眾人被擒事件僅僅兩夜一天,消息估計還沒能傳到總舵,那么這道命令的發出別有緣故。她看到命令中所含的特別記號,當時便如冷水澆頭,接連兩夜奇遇綺麗若夢,霎時在心頭擊得粉碎,只得踏上返程之途。
叆叇幫幫名是以地方為名,其總舵設在江南水澤的一個小縣城,名字也就叫做“叆叇”。那也是沈慧薇出生、成長的家鄉。
家鄉的風物,一山一水縈繞心間從未或忘,只是那里有溫情、有親情,也有她常常自夜半哭醒的噩夢。
懷著忐忑的心思,她有意回復了女裝,并蒙面悄然而歸。她從小女扮男裝,在總舵并無一人見過她女兒模樣,這么一還裝,只要行事小心,除是自己找上門去,多半不會被人看出端倪。
江南小城山水圍繞,她走得偏僻,有意翻山越嶺而繞過一切大道,雪獅子神駿非常,即使崎嶇山路也未使其減慢多少速度,第四日清晨,她已接近自己此行目的地。
那異常熟悉的景致撲入眼簾,一成不變的四圍山色,一如既往的阡陌縱橫,甚至連半山腰的那株危崖老梅,虬枝探空,飛凌瀑上,其疏密橫斜,都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沈慧薇孤身上山。
她對這里情形非常熟悉,山上歧途遍布,她無一絲滯留。流瀑之聲碎冰瀉玉般的清澈可聞,逼上心來,幾轉幾停,現出一道狹窄山坳,兩間破敗茅屋。她怔怔的望著那兩間茅屋,一推半閉不閉的柴扉,應手而開,她卻不走進去,似已癡了。
半晌,才下定決心推門而進。屋內簡凈異常,木桌上一盞油燈,屋角一架紡車,靠墻兩把鋤頭,一個破犁。她慢慢走近前去,扶著木桌,屋子里陰暗的光線照不出她神情如何,只是轉眼間她蒙面的輕紗簌簌的濕潤了。
“爹爹,媽媽,是我回來了。”她輕聲嗚咽,“不孝女兒回來了。”
又走進里面一間屋子。初時心情紊亂,此刻方發覺地面潔凈如洗,那些破舊的家具之上也無埃塵,只是灶頭冷落無灰,不象有人居住。
在屋內佇立片刻,轉身出來,再朝山上走去。她父母之墳,即在流瀑左近,她親眼見到母親埋葬了父親,因為無錢買地買棺布,只能隨便用一塊油布包裹了尸首;而母親去世時,她已不在床前。
墳墓顯然是有人重新砌過重起的,比先前父親單獨之時要大得許多。墳前白楊悲風,蕭蕭作聲。殘香未盡,瓜果尚新,更是證實了常常有人前來拜祭,那會是誰?
她在墳前恭恭敬敬跪下,叩了三個頭,長久未起,呆呆地看著。數年來她執意忘卻舊時光景,這時卻無法克制的清晰浮現出來。
她昔年名喚沈素蘭。幼時家貧,寡母弱妹相依,窮極潦倒無以為生,不得已而入叆叇。
叆叇是一個為維護當地商業糾紛而產生的地方性勢力幫會,發展時間不長,聲名可不大好聽,所謂的“維護”,只是與官府合作,行弱肉強食、兼大并小之江湖事而已,此外還有種種女孩子深所忌諱的流言。但加入叆叇的那五十兩銀子,幾乎是她能給家里帶來的唯一活路,她悄悄瞞過母親,化名沈嵐,假扮成男孩,成了一名幫中小弟子。
叆叇那時已是第三代幫主白若素,上一代幫主程雪雁也還在世,接連兩代女子為幫主,對幫里產生了勢不可改的影響,對于男弟子的重視,一年年不如女弟子。盡管如此,容貌出色的沈嵐一進叆叇,便受到了各方重視與培養,專門指定給她武藝高強身在高位的師父。
女扮男裝并未引起懷疑,她從小淘氣活潑,在山里奔跑玩耍,爬樹越溝,與男孩無異。只是叆叇幫規無比嚴苛,傳說中的陰森可怕尤其令她戰戰兢兢。當時的叆叇權力不大,即使它對于自己幫中弟子全權控制,仍然是不可以不通過官府而擅行死刑的。但不知為甚么,沈嵐幾乎每一天都聽能到幫中小弟子竊竊相傳,又有哪一個犯了微小錯誤的同門突然失蹤,就象水泡消失在空氣里,此后再也不會出現。不詳的流言老是在耳邊以各種各樣的名目交織糾纏,每在幫中度過一天,她如行針尖的恐懼和小心便加深一分。
她謹慎從事,還是不能不出錯。問題出在學武方面,她學來學去,無論多么用功刻苦,總是沒有進展,三個月后的入門考核,考到了史無前例的最低分。賣身的弟子宛如奴仆,一旦她學不出名堂,前途有限,便淪為比奴仆還不如的境地,那些一直暗中嫉妒她受到關注的同門師兄弟們,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欺負,把所有最重最臟最不堪的活兒派給了她。
直到后來真正學藝后才懂得,師父傳給她的是基于純陽童子功,她這女兒身當然是怎么都學不出來的。
但那個時候,只恨自己不爭氣,習藝無成,在幫里一輩子埋沒不說,那苦苦盼自己出頭,而能夠有個好生活的母親和妹妹,也是斷了指望。
幾次考核,一敗涂地,師父徹底放棄對她的指望,活兒干得越來越多,打罵愈重愈烈,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終于有一天,她提著沉重的木桶去挑水,暈倒在河灘邊。
這一場昏迷大禍臨頭,叆叇幫發現她是女扮男裝,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膽敢行此大膽欺騙之事,非奸即敵。她受到了無數拷打刑訊,連母親和妹妹一起被抓了過來,她急于救自己的親人,胡亂承認。
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當土坑掘開的時候,沈嵐恍然那些無形無跡失蹤了的同門去了何處。她們母女三人遭受到同樣的命運。
一點一點侵襲上心頭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氣都換來胸肺炸開似的疼痛,等待生機一點點斷絕的埋葬的絕望。她不要死,她害怕死……
就在即將窒息而亡之時,有命令傳來赦免了她的死罪。
她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個早已隱身匿名,卻從未停止做惡的惡魔魔爪之下。
懦弱也罷,戀生也罷,總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難深淵的入口,低頭妥協。
終身恥辱換來的代價,是處境略有好轉。那惡魔指定業已退位的第二代幫主程雪雁,親自指點武功。恢復女兒身的沈慧薇進步神速,只用了半年功夫,除了內力稍有不足以外,其他各個方面都超過了授業師父。于是那個惡魔把她帶到沙漠雪域,在那個靜寂、沒有生命的龐大地宮里,她獨自生活了近兩年,學習地宮所載而外界失傳已久的絕藝,從而不管她愿意與否,又成為閃族的“守護圣女”。
她幾年未曾歸家。回家來,物似人非,萬般傷心。
不能想象,那幾年,她那體質孱弱、又受到了驚嚇殘害后的母親是如何纏mian病榻,口口聲聲叫喚著她那人在天涯的女兒,死不瞑目。
她默默地想著,以臉龐緊緊挨住了墓碑,似乎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再度去溫暖泉下早喪的父母,喃喃說著:
“爹,娘,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呀……”
遠遠聽得腳步輕捷,她閃身躲在山石之后,眼見一個梳著雙鬟女孩挎著籃子,慢慢的走近。
女孩就地坐在墳前,雙手托著下巴,大眼睛笑盈盈的忽閃忽閃,想著一些讓她開心的事情。沈慧薇滿心悲慟,卻被女孩兒惹得不由自主有淡淡的喜悅,聽那女孩自言自語:“爹,娘,我又來看你們啦。我一切都很好,你們不用擔心。姐姐雖然不在,可是她一直都有派人照顧我,寄錢給我,所以盡管我一個人住,還是很好很好?!?
沈慧薇心頭一熱,目中露出笑意。
這女孩是她同胞妹子沈亦媚。此番回鄉,念念不忘的除了祭掃父母以外,便是這個妹子,聽到她在父母墳前所說的話,妹妹少年懂事,不禁欣慰不已。
沈亦媚又說:“最近一次接到姐姐的信,是半年以前了,她說也許很快就會回到中原。我想姐姐回來的話,一定會先回家來的,我每天都去打掃屋子,等著姐姐??墒且呀洶肽炅?,姐姐為甚么還是沒有回來?”
她略側過頭,好看的眉頭打起一結,有楚楚可憐之態。沈慧薇喪親之痛稍逝,童心忽起,便想嚇她一跳,此念方起,忽聽山下馬嘶蹄鳴,接著人聲雜亂,直往山上而來。聽著腳步的去向,她面色慢慢沉下來,繼之是一種慍惱之色,身形疾起,流星般掠過父母墳頭的那道山崖,落在小女孩沈亦媚眼里,分不清是人是獸,抑或只是風搖樹影,一時眼花?
來人果然是往老屋而去。沈慧薇搶先一步,躲在墻后,數著人數,共是七人,有三個是外家高手。另外四個腳步輕健,落葉無聲,是難得的輕功好手。如此七人,決非閑客游山。
柴門大開,有人走進去瞧了瞧:“沒人?!?
另一人道:“這里時常有人打掃。”
“是不是那女孩兒已經回來?那也好,省得咱們在此地守株逮兔?!?
其余幾人附和著笑,笑完了才說:“她三天前從期頤出發,要是在我們之前到了,未免過快一些?!?
沈慧薇知道他們沒見著自己在山下放任自由的雪獅子,略為定心,反復揣想,卻琢磨不出這些人的來歷。她在龍華會比武之前,從未在江湖上現身,照說不該與任何人有糾葛。就算那場比試,也沒得罪過人,除非是江湖首盟和黃龔亭那批人。
又聽有人飛步跑來,沈亦媚在那邊墳頭,離此不遠。這七人說話行動都不避人,聲音傳了過去,她聽見了,老宅處地偏僻,從無人到,她一路跑,一路歡喜大叫:“姐姐!姐姐!”
歡呼未止,變成訝然喝問:“你們是誰?在我家做什么?”
來人笑道:“小姑娘你是誰?這家人早就死光了,怎么會是你家?”
沈亦媚怒道:“呸,你家里才死光了!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我這里不歡迎你,快走快走!”
來人互視,片刻后微有動容:“你是沈慧薇的親人?堂妹?表妹?還是遠房親戚?”
沈亦媚連連跺足,秀色飛起一層薄怒的暈紅:“我是她同胞妹子!”猛想到一點,那層怒色頓作驚恐,“你們來干嘛?難道是我姐姐、我姐姐……”
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怕,目內瑩光頻閃,只待對方證實了一句,便要大哭出來。
對方七人顯然也是吃驚不小,然后互視,忍不住笑了起來:“沈慧薇的妹子居然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她還沒到,小姑娘,你跟我們走吧?!?
一條大漢站在最前面,展開蒲扇般大手,向沈亦媚肩頭抓去。沈亦媚見那只手伸來速度不徐不疾,但無論往哪個方向躲,似乎都剛巧落在他手里,嚇得尖聲大叫。
此時曉光大透,陽光飄灑在碧綠枝葉之上,空氣中浮著一層金色浮塵。某處亮了亮,男子疾縮回手,滿臉訝異。在他和沈亦媚之間,多出一個蒙面少女,眼神清澈。
誰也沒看清這少女從何而來,似是憑空一片飛羽翩然而至。
“尊駕行走之際虎虎生威,隨便跨出一步間隔寬闊,別人走四步你只需兩步,方才一抓,五指如屈似張,鎖定對象各方向退路,是金剛門有數的高手之一?!彼Z帶不屑,“卻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女孩。”
這番言語比之她出現時更使人動容,那大漢后退兩步,迷惑不解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面一個綠袍人笑道:“聽說沈慧薇喜著男裝,但是在此地出現,又著意回護這小丫頭的,除沈姑娘無二了?!贝巳思s四十許,舉手投足自有一種氣派,這七人之中,想必以此人為首。
沈亦媚驚叫道:“你、你真是姐姐么?”
沈慧薇緩緩回過臉來,溫柔注視著自己同胞妹子,情懷如沸,反而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起手解下蒙面輕紗。
這一對姊妹眉目如畫,清雅絕倫,彼此有五六分相像,相逢不用言語,雙方血緣關系也能確認下來。
“妹妹……”
摘下面紗即令那七個平素并不憐香惜玉的男子也為之眩目,但那也僅是眨眼的功夫,七人互視的目光中,有了淡淡喜氣。金剛門人大喝一聲:
“留神!”
一拳破空而出,聲勢凌人??翱芭龅缴蚧坜北成弦律?,見她沒動,稍愣一下,就在此時沈慧薇左手拂出,食指輕輕一彈,勢勁而出的一拳關節無力,中途軟綿綿垂了下去。
事先雖曾獲知沈慧薇打敗過瀚海山莊主人,但終究以為她小小年紀,就厲害起來也是有限,多半是仗寶劍之鋒,萬不料她以空手對敵。
一招退敵的沈慧薇神色一凜,笑道:“七個一起上來罷!”挽了妹子,輕輕巧巧地掠出,每個人都看見湖水般幻影一晃而過,凝重殺機撲面而來,不及細思,各種兵刃急舞而出。
“判官筆、三節鞭、鉤鐮槍、吳鉤劍、戚家刀……嗯,還有一把波斯彎刀?”
少女如數家珍,笑道,“玩七段錦么?合家歡?還是全家福?”
七個人自恃身份,若是點名要他們七個一起出手,是萬萬不可能的,但沈慧薇出招快似行云流水,竟似化影七人,分別向他們挑戰。七人意外之余奮起精神,但覺以七敵一,決沒這面子輸給了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沈慧薇沉著地在七人身形空隙里趨退自如,兵刃生寒,拂過她面頰,她卻怕妹子害怕,溫顏笑道:“妹子別害怕。咱們多年不見,這場會面也算別致?!?
沈亦媚毫不害怕,格格嬌笑說:“姐,你本事真好,今后可得教我?!?
沈慧薇笑道:“舞刀動槍有什么好玩?你有姐姐在旁保護你,以后凡事都不必操心?!?
綠袍人心念電轉:“我們七個圍攻一個,她還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且不說這事傳出去顏面丟盡,在主人那里也沒法交代?!痹拘顒萑值墓蒿L雷隱隱,兩把三節鞭鞭梢抖動如靈蛇,流利莫測。
沈慧薇稍讓,讓過攻勢正面,縱躍而起,錚的一聲輕響,拔劍在手,淡淡清光有如微波映入眸心。
她在半空輕巧巧向后翻出,分心直刺,逼退來人之后,翩然落地,微笑道:“梁三爺,代問白幫主安好。”
七人登時面露迷惘,綠袍人尷尬笑道:“沈姑娘已經知道了?”
沈慧薇笑道:“只不過胡亂猜測而已。除宗府外,能收如此數量眾多門派各別的一流高手有限,而且金剛門這位金爺即使假作偷襲也不忘發聲示警。梁三爺流星趕月的雙節鞭功夫更是天下揚名,誰人不知?”
宗家世代皇商,連同宗家自己在內,高人無數,梁三即其中佼佼者。梁三拱手道:“姑娘明慧,心思也動得快。我們七人敗在姑娘一人手里,也算心服口服?!?
沈慧薇微笑道:“哪里,梁三爺已逼我出劍,再過一陣我準輸無疑。不然以我的年輕淘氣,肯叫破嗎?”
眾人都知她勝而不驕,言語更是處處襯人,少年絕藝,難得如此平和謙遜,不禁大起好感。
沈慧薇又問:“七位大駕光臨,有何訓示?幫主現在何處,煩請引晚輩前往叩見。”
梁三說:“主母就在山下相候,姑娘請?!?
山下停一駕馬車,圍著白紗,白紙窗格,白色流蘇,入眼竟是鋪天蓋地的不祥顏色。
帷簾挑起,兩名侍女扶著大離朝首富的當家主母顫巍巍的下來,沈慧薇當即楞住了:叆叇幫第三代幫主白若素重孝在身。
定了定神,跪倒:“拜見幫主?!?
好一似閃電劃過湛藍天空,白若素也不禁為之一驚:十三歲沉溺徘徊于生死界限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風華照人。
“你回來了?!彼f。
“是?!鄙蚧坜睂@位幫主很是敬畏,或者是由于自己女扮男裝遭識破后,判處她死的正是這位白幫主,雖說臨刑那天尊貴萬分的幫主不會親臨,但在總舵威武堂挖開十丈深坑,一鍬鍬泥砂壓上身來的窒息、痛苦、絕望,是這一生縈之不忘的噩夢。
白若素無聲一嘆,略帶疲憊地說:“有些奇怪罷?我當家人昨日去了?!?
“……”沈慧薇不知說什么好。
“起來罷。”
“是?!鄙蚧坜痹谝贿叴故质塘?,風吹得她有些冷。
“我原不在此地,只是昨天接到期頤來的急訊,冰絲館所有人都為代節度使下令緝拿,只有你一個走脫。又聽說趕回這邊來了,我想你第一個,斷然是要到父母墳上來的,所以連夜趕過來。也不及先到總舵了,就在這等你,順便讓手下人試了試你,看來學得不錯?!?
“是,請幫主恕罪。弟子……”
沈慧薇小心翼翼地籌措用詞,白幫主卻淡淡笑起來:“你怕甚么!親情誰能割下呢?我還不是這幾個月日夜在宗家,寸步不離?這邊的事,荒疏了太久,致有今日之禍。論我過責,怎么定罪都可以了。”
沈慧薇聽她提起“定罪”二字,止不住一顫。
當下沈慧薇讓妹子暫且回家,自己隨幫主回總舵。雪獅子一召即來,跟在車前車后。白若素贊道:“這馬真是好,萬中無一?!?
沈慧薇躊躇著想到贈馬的人,暗暗袖手握著那枚平亂印,心想暫時把這事瞞下為妥。
叆叇幫在去期頤以前多年來只是一個地方幫派,白若素雖然在宗家,但公私極為分明,哪里肯假公濟私以落下口實。叆叇總舵還是設在蘭苑巷內,但迤邐大半條街,在當地是獨一無二的豪宅巨室了。
屏退所有宗家人,白若素方才半含責備的說:“你出發那天已經知道冰絲館事件,如此大事豈能耽擱,論理就該先到總舵,或者到我別居來稟告于我?!?
沈慧薇跪下道:“幫主恕罪,只因弟子以為這事……幫主必能最快獲知。況且冰絲館各同門有驚無險,不會有事?!?
白若素閃過一絲冷笑:“你就斷定有驚無險,不會有事?”
沈慧薇把那天鐘碧澤向她分析的理由稟告上去,白若素沉默了一會,緩慢地說:“阿慧,你長大了?!?
停了一會,她冷顏道:“他們最終用意是要控制叆叇幫,第一步就是找到他們能利用的人。抓去冰絲館所有的人,然后放回,我們就不知道在這幾天內或更早向他們投靠變節的是哪個人,也許一個,也許不止一個。這幾人混雜在幾十人中,特別難于發現,要想永絕后患,只有一個法子。”
她的分析思路與鐘碧澤分析、引導的如出一轍,沈慧薇也已想到這一層,但白幫主明晰的說一遍,不由佩服無地,只是聽到最后一句,陰氣逼人的字音裊裊不落,她微打了個顫,問:“什么辦法?”
白若素不語,緩緩把右手抬到半空,迅速猛烈地斜切了下去。藍衣少女面色頓時蒼白,叫道:“不!”
她自知失態,低頭道:“幫主,怎奈都是同門手足……況且,這些人若是一齊喪命,只怕也瞞不過對方,反而給了他們動用官府力量的堂皇借口,只要借口追查,就把矛盾提前激化?!?
白幫主沉吟了一會,把手伸出來,道:“阿慧,你用內力探我經脈?!?
沈慧薇不敢,惶惑地看著這位幫主。十三歲時她不懂武功,見了幫主一面她也不知深淺,方才山下再見,她已有所察覺。白若素看著她的表情,微微笑道:“你有這等眼力,那就不用再試了。”
“幫主?”
白若素嘴角微笑依然,只不過在重孝輝映下,這重微笑顯得有些凄厲,她輕輕一嘆道:“我多年前誤中劇毒,性命雖救了回來,可是武功全廢。這些年來我故作神秘,找種種借口隱匿不出,為的就是對外封鎖這一事實。倘若叫對頭得知我早已是個廢人,幫中又沒幾個真正高手的話,咱們這番到期頤,還不被殺得慘不忍睹?”
沈慧薇輕聲試探問道:“可是幫主既然……武功已廢,怎么想到今年去爭取鐵券丹書?”
“我這是一博?!敝匦⑴犹谷坏溃拔沂且唤榕鳎耶敿胰艘娮R頗豐,半年前他告訴我前期頤節度使死得可疑,只怕期頤有大亂,說不定改變現在格局也未可知。如果這次錯過了機會,只怕再等上多少年都沒機緣進去。我盤算一下,你若能趕回算一個,加上秀苓和婉若,另外還有你的一位吳師妹若能及時趕到,那就更有把握了。老爺子衡量過,覺得沒多大問題。”
對照鐘碧澤所分析的,宗家那位據說是常年纏mian不起的病人倒真不負當朝首富當家人的地位,果然是目光如炬。但聽到“老爺子”三字,沈慧薇臉白了白。白若素有意不去注意她表情變化,繼續說:“我相隔千里,指揮起來實有無力感,秀苓和婉若武功不錯,但一個生性高傲,虛榮心強,那一個又是異常靦腆,都不是成大器的料兒。好在你倒是……不負我望?!?
沈慧薇很用心的聽,募然感到不妥,幫主失了武功,進軍期頤都是最重要的機密,為何毫無保留的告訴她?
似是看出她疑惑,失去了武功的一幫之主道:“我即使完好如初,如剛才梁三呈述的,你的武功到了以一制七的地步,我當年都比不上你了。老爺子沒看錯,你確是難得一見的奇材至寶。以我能力,實不足繼續把叆叇幫的重任擔當下去,和我平輩的這一代里沒人值得考慮。這些年我小心物色,在后起一代中,你們著實有幾個不錯。可是年齡也未免太小了。但叆叇幫的這副擔子,遲早卻要你們接過去,而且越早越好?!?
她把話說得透了,沈慧薇唯沉默而已,非但不稱謝幫主看重,反而隱有憂患倦怠之色。
她心里有個結,白若素很是清楚,這個結一時要打開是無處下手,而且隨時都會魔魘重罩心頭,亦只能點到為止。
年來宗瑯玕一直在遠離京城的玉臺養病,為的是此地離叆叇很近,氣候也適宜病人,白若素可以兩頭兼顧。但宗家發喪,是大事,必須回京。白若素囑令靈柩先行,她在此地處理了兩天幫務。
兩天內白若素有意帶攜,先使她認識幫內各位長輩,以及幾個出色的師妹,如劉玉虹(她是白幫主親傳弟子)、謝紅菁、趙雪萍等,果也是春蘭秋菊不一而足,連沈慧薇都看得眼花繚亂,怪不得白幫主篤定這一代大有希望。只是年歲偏小也是事實,這些女孩縱是天縱奇賦,但眼下可以派出獨當一面的,僅有謝、錢、沈三人而已。白若素說還有一個,姓吳,已去了期頤,不過這孩子情形獨特,連她也沒見過。
但在這些人里,沈慧薇唯獨不曾見到自己當年的師父,稍稍打聽了一下,說是早就死了。
白若素行將出發扶靈,沈慧薇雖對她由衷害怕,但不知怎地,卻又顯得無限依戀,兩天來幾乎與之寸步不離,眼見她要走,心里著急,便有垂淚之狀。白若素臨走之際,提前將一付重擔子交了給她,說:“我把云英令交付給你,這里的事也暫且全權由你處理。怕你年幼不能服眾,冰絲館眾人一經釋放,我立刻寫信叫丁堂主回來,你二人共同主持一段時間。”
云英令是叆叇最至高無上的信物,見之如幫主親臨。有權用它來發布幫主之命的,往往只有這個幫派未來的掌門人。沈慧薇攥在手內,見其呈五瓣花形,晶瑩通透,純凈的琥珀表面泛起赤紅微芒,沉甸甸一如她心。
“什么該講什么不該講,你心里有數。今后如何行事,全在你了。至于秀苓……”白若素微微皺起眉頭,“倒底是我的徒弟,多年心血在她身上。唉,到時也一起召她回來,等過去這番兇險再說?!?
沈慧薇凜然,知道白幫主對冰絲館事件不能釋疑,從此隔閡猜嫌將不能免。果然接下來她舊話重題:“冰絲館之事,我很愿意聽憑你的意思,你不覺得那法子干凈利落,甚而也許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這或許是真意,或許僅是試探?沈慧薇心里想著,冰絲館與她相處過幾天的同門一一映現,和她不時拌嘴的謝秀苓,溫柔靦腆的錢婉若,相見即投緣的方珂蘭,慈和長者丁堂主、李堂主,一一都是手足同門。她斷然搖頭。白若素遂不再問。
沈慧薇留戀泣涕,然而宗家發喪之事何等重要,白幫主再不能拖,終于浩浩蕩蕩的出發。
她站立原處,眺望至無影。
深心處忽然感到了徹骨的寂寞與悲涼。仿佛這個世界又一次把她遺棄,把她拋撇到任人擺弄的地步去了。
閃族的守護圣女、叆叇的未來掌門人、還有黑暗中那個永遠解脫不了的羞辱身份,她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
遠遠的,同胞妹子沈亦媚揚手歡笑著蹦蹦跳跳跑到近前來,她也立即展開笑顏,等待著她。
深切的記憶如閃電般劃過腦海:雪兒、雪兒,你在哪里?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