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此事萬萬不行!我不答應!”賀老爺子怒沖沖的喝道,身子轉得跟旋風一般,在堂上走來走去。賀江洲跪在他面前,低著頭。秦蘇也默然不語,站在一邊咬嘴唇自想心思。
“趁人之危!奪人妻女!這豈是正人君子所為?!你想要娶誰都成,就是不能娶秦姑娘!”
“爹!”賀江洲哀求道:“我男大未婚,秦姑娘也是女大未嫁,怎么娶不得!?你就答應吧!她跟胡先生又沒有成親,怎么算是奪人妻女!我就要娶她!除了她,天下女子我誰都看不上,誰都不要!”
“放屁!你這個混帳東西!”賀老爺子氣沖牛斗,沖到賀江洲身前抬腳,眼看就要踢下去,賀江洲毫不退讓,反而把胸膛一挺。旁邊的丁退趕緊拉住了老頭。老爺子駢指大罵:“我教了你二十多年,忠信孝悌禮義廉恥,你倒好,現在連最基本的為人之德都給忘了!我賀家怎么養出你這么個畜生來!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老爺!”座上的老夫人覺得話不中聽,不滿意了,看了盛怒的丈夫一眼:“江洲喜歡秦姑娘,男歡女愛的,有什么錯……”
“你閉嘴!”賀老爺子回目大喝,顫抖的兩根手指象兩支劍般指著賀老夫人,“平常我教導他,你總在旁邊遮風掩雨!現在好了!這小狗崽子竟然做出這等事來!把我賀家莊的臉都丟盡了!你要負責!我告訴你,以后我教導兒子,你還在旁邊胡說八道的話,我連你也一道給休了!”
賀老夫人當即噤聲,眼見著老爺子臉都氣成了豬肝,顯是怒到了極點,哪還敢說半句話。哀怨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就此別過臉去不顧。
“唉!江洲。”范同酉慢慢走到賀江洲身邊,蹲下,溫言道:“你爹說的沒錯,若在往常時候,秦姑娘想嫁給你,范叔叔肯定是贊成的。這么賢良淑德的姑娘做我侄媳婦,老頭子歡迎都還來不及,怎會反對?可是現在不同往時啊……你也知道,胡先生剛剛塑魂回來,只怕神智還不大清醒,他說的話不能相信的……”他看了一眼秦蘇,下面的話就不說了。
秦蘇當然知道,這話其實就是說給她聽的。
“范叔叔,”賀江洲昂著頭說,“我聽你的話,跟秦姑娘表白心跡,這又有什么錯!婚娶之事不比其他,秦姑娘沒有父母師長了,這件事就由她自己做主,她愿意嫁給我,你們怎么反倒不樂意了!她嫁胡先生是嫁,難道嫁給我就不是嫁么?”
“總有個先來后到啊,”范同酉說,“君子不奪人之美,若是人人見到好東西都一古腦兒去搶,那天下還不亂套了?”
“我沒搶!我也沒偷!秦姑娘是人,可不是旁的什么東西,我喜歡她,她也愿意嫁給我,這礙著誰了?”
“氣死我了!你這小畜生……氣死我了!”賀老爺子哇哇大叫,從桌上抓過雞毛撣子,上去照著賀江洲劈頭蓋腦就打,不過片刻,賀江洲臉上,頸脖,處處是深紅色的鞭痕。可花花公子居然甚是硬氣,絲毫不肯躲避,就咬著牙忍受。
“老哥!算了,別打了!”欒峻方上去抓住老爺子的手,勸道。
“打死他!這畜生違背人情,趁人之危,你們都不要攔我!今日打死了,免的以后干更大的壞事來,為害天下!”賀老爺子臉漲得通紅,見撣子抽不出來,一腳就蹬在了賀江洲肩膀上。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要娶她!”
秦蘇再也看不下去了,木然的表情瞬間崩解,哭道:“賀老前輩,你們不要打他了,都是我的錯……你饒了他吧,我不嫁了!”說著就要跑出門去。哪知賀江洲從旁伸出手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賀江洲滿臉漲得通紅,瞋開雙目大喊:“不!不要!秦姑娘!你別走!讓他打吧!打死我也要娶你!我不怕!”
秦蘇掩面大哭,“賀公子,我對不住你。我……我……你讓我走吧!”透過淚眼看去,賀江洲面上神色堅毅之極,眉毛糾結在一起,一道一道紫紅的鞭痕橫七豎八布在面上,讓他看起來分外悲壯。賀江洲顯然是下了決心,一定要排除萬難娶上她。
可是……值得么?她值得他這樣做么?
哀憐涌上了秦蘇心頭。
自始而終,她從沒有喜歡過賀江洲,她的心里,只有那個男子,只有那個披著虎皮向她微笑的男子。她原以為,嫁不成胡不為,就嫁給賀江洲吧,反正她心已經死了,嫁給誰都一樣。至少賀江洲待人體貼,比不認識的人要好得多。
誰料想,這么簡單的愿望都難以實現。
今日一早,賀江洲剛把這件事告知父親,便招來四個老人家的激烈反對。賀老爺子更是暴跳如雷,大罵賀江洲敗壞門風。秦蘇心中氣苦,想不到自己命運竟然如此不濟,連隨便找個人嫁……這都不行。
“秦姑娘,按說你上門是客,我不該跟你說這些話。可是這小畜生是我兒子,我不能看著他日后被人戮脊梁骨。”賀老爺子氣呼呼的說道,“我不同意你嫁給他。”老爺子心里確實有怨氣。可是秦蘇畢竟是外人,他也不好拿太重的話來說她。“你跟胡先生有恩怨有矛盾,我們都可以幫你調解,可是你不能這樣,我們賀家莊決不能對不起胡先生!”
秦蘇淚水橫溢,咬牙想要掙開賀江洲的手掌,可是賀江洲的手,抓得如同鐵勒。
堂中紛亂未已,門外一陣驚慌的叫喊又傳了過來。
“老爺!老爺!胡先生走了!”外面一個家仆急沖沖的跑過回廊,闖進門來,手中拿著一張紙,“他沒在房間里,就留下這張紙條!”
“什么?!”堂中人盡皆變色,幾人抬身離座。秦蘇更是搖搖欲倒,頃刻間臉色煞白。
賀老爺子一把抓過紙張,展開一看:
“賀先生,我走了。叨擾了這么長時間,實在抱歉。胡某人身無長物,也不知該怎樣報答幾位老前輩的大恩大德,范老先生使在下再世為人,此恩此情,只能記在心里了,日后遇到山神寺廟,我一定進去跪拜,乞求上蒼保佑眾位平安康健。
秦姑娘和賀公子明日大喜,我就不能當面致賀了,也沒有賀儀。只能在路上遙遞祝愿,祝兩位鸞鳳和諧,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秦姑娘是個好人,來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萬苦,蒼天動容。我心里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報。只是在下本性粗鄙,總是惹她難過,賀公子,你就多多擔待了,這樣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見,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
另:秦姑娘的金珠盤纏我都放在桌上了,釘子和鐵令我帶走。留下定神符十五張,此符對醫療傷病癰毒還有一點用處,只愿眾位平平安安的,永遠也用不到才好。”
字寫得歪歪扭扭,但筆畫很清晰,用墨極重。顯然胡不為久不握筆,手力不支,卻仍然認真謄完了。賀老爺子看完,把紙遞給秦蘇,秦蘇顫著手接過了。
“他什么時候走的?”賀老爺子問那仆役。
“藍寶說,一大早上胡先生就跟他要筆墨,卯時剛過,就帶胡公子出門去了,說是出去散步,我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走……”
秦蘇手劇烈抖著,一目十行急忙把留言看完了。待看到“……秦姑娘是個好人,來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萬苦,蒼天動容。我心里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報。只是在下本性粗鄙,總是惹她難過,賀公子,你就多多擔待了,這樣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見,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這一段話,哪里還忍耐得住?心仿佛受了重重一錘,直要破裂開來,眼前的每個字都象一把刀劍,鋒銳無比,一撇一捺都斬落在她心里了,讓她跟著起伏的筆畫把心臟抽緊。
胡大哥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一瞬之間,什么怨恨委屈,什么婚姻嫁娶,秦蘇通通忘卻掉了,她只知道,胡大哥要離開她了,他再也不會在她身邊了。“不——!胡大哥——!”秦蘇長聲哭喊,一把拋掉手中紙張,倉皇撲出門去,遠遠還聽見她長長的大哭。
“我還沒給胡先生貼鎖魂符呢!”范同酉也驚叫起來,“本想等兩天穩定了再說,誰知道他今天竟然走了!賀老鬼,我去追胡先生了!如果回不來,你欠我的兩壇酒就先存著,我明年再來!”
“回來!回來!該死!”賀老爺子大罵,“你要把他帶回來!”可是范同酉早翻過院墻,直追秦蘇去了,也不知聽沒聽見。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春旺!春旺!快給我叫上二十個弟子,去查胡先生的去向!”
莊園里雞飛狗跳,一時大亂。
總管遲遲沒有應聲,賀老爺子滿心焦灼,快步搶到門邊,扯著嗓子喊:“春旺!春旺!你死了么?!”一瞥眼卻看見旁邊廊柱前兩個陌生人正張頭望腦的,巴巴的向這邊看來。賀老爺子怔了一下,問道:“你們是什么人?有事么?”
那穿著一身簇新衣裳的胖老頭趕緊堆上笑,跑上跟前說話:“老爺,我是錦繡紡的掌柜,賀公子明日不是要大喜么,著令小店今天做出婚禮衣裳來,我把新娘的鳳冠衣袍式樣帶來了,不知道這些合不合適……”
原來是作衣袍的商戶。賀老爺子滿心不耐,揮手喝道:“不結了!沒大喜了!婚禮取消了!”
“啊?!”那掌柜驚慌的看著賀老爺子,全不知此話因從何來,與旁邊的伙計對覷了一眼,遲疑道:“那這鳳冠……”
“婚都不結了還要什么鳳冠?!你們都快走吧!走走走走!”賀老爺子推著兩人出門。這時地上跪著的賀江洲卻突然站立起身,木著臉,大步走來,一把奪過了那掌柜手中拿著的鳳冠。
鳳冠華麗之極,鮮紅翠綠,鑲著許多美玉寶珠。冰紗作底,飾著泥金彩繪,兩只鳳從左右兩側抬頸對飛,銀制的羽翼在額頭位置護成半圓交接,捧著一粒指頭大的圓潤珍珠。
賀江洲默不作聲看著,不住的展轉,細珍珠串成的面簾便在他掌下泠泠作響。
慢慢的,他把鳳冠帶到了自己頭上。然后,象個木偶一樣僵硬的移步,走到堂屋左側的凈面水盆架前,看銅鏡里面的形容。
彩云壓青鬢,明珠映嬌靨。鏡子里面,分明是秦蘇溫婉含情的笑貌,笑得那樣甜,那么脈脈溫情。這個是他妻子,是秦蘇……賀江洲癡癡的看著,半晌,突然間破顏微笑,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秦姑娘,我們明天就成親了,你……高興么?你不知道吧,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盼著這一天了……連做夢都想著,天天都想。”
賀江洲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向前伸,想要觸摸鏡子里秦蘇的笑臉,手指碰到冰冷的鏡面,停了下來。
“秦姑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真的!看到你哭,我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我只愿自己能幫你忙……讓你別流眼淚。”賀江洲輕聲說話,跟鏡子里的秦蘇吐露心事,他的眼里涌起了柔情。
“可是你眼里只有胡大哥,從來都不肯好好瞧我一眼……我也不敢跟你說。你不會笑我吧?現在好了,明天我們就成親了,我今天告訴你,總算還不太晚……”
鏡里人溫存微笑,鏡外人卻已淚痕滿面。
馬匹‘得得’的在大道上疾馳,四蹄撒開,跑得象風一樣,后面揚起一溜黃煙。
“爹爹,我餓了。”胡炭說。
胡不為勒一下韁繩,坐騎的奔行速度緩了下來。
從卯時跑到現在,四個多時辰過去了。胡不為腹中也很饑餓。只是他擔心賀家莊眾人會追尋自己過來,所以不敢稍做停頓,從南門一路跑來,也不辨方向,就順著大路猛沖。
辨了辨日頭,已值午未之交,別人家午飯都吃完了,父子倆卻滴水未進肚中呢。
賀家莊的幾個老前輩都是法術高強之人,他們的腳力,遠比馬匹為健,胡不為情知現在還不是安心吃飯的時候,便跟胡炭說:“炭兒,我們到前面再吃東西,爹爹給你買雞腿吃。”
“噢。”胡炭說,想起油汪汪的雞腿,肚子便‘咕’的一聲響。小娃娃極聽話,雖然餓的厲害,卻并沒有哭鬧。“爹爹,”胡炭的小手緊緊的拉著馬鬃毛,說:“那我還要吃炸糕,好多好多炸糕!”
“好!一會爹爹給炭兒買好多好多炸糕,讓炭兒吃得飽飽的。”
父子倆重新策馬,馬匹咴咴而鳴,揚起蹄來,一路煙塵滾滾順著大道急馳。
暮色漸漸籠罩下來。路上胡不為給胡炭買了幾個果子,小娃娃居然就靠著這幾枚酸物權充饑腸,忍了下來,也不再跟他爹抱怨肚子餓。
前方的綠樹,終于全被沉暮染成了黑色,天空中群鴉紛飛,襯著蒼灰色的天幕,一片一片象裹在煙氣里面沉浮的飛灰。
身下坐騎的速度已經慢下來了。跑了一整天,可憐的畜牲還沒吃過丁點草料呢。胡不為略略收韁,讓馬兒慢蹄前行。回頭向來路上張望,背后再沒有行人了,只看見逐漸稀薄的煙塵向四方擴散。
看來,賀老爺子他們一時是追不上來了。胡不為長呼出一口氣,緊張之情稍稍減緩了一些,只是心里面卻仍舊沉甸甸的,渾沒感覺到解脫后的輕松。
一夜未眠,又顛簸了一整天。胡不為有些吃不消了,感覺周身疲累欲廢,手足有些麻木。可是他不敢下馬休息,他總感覺身后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在壓迫著他,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他要遠遠離開賀家莊,越遠越好。
“我在賀家莊里是個生人,現在痊愈了,自然不能再打擾人家。”胡不為用這話來跟自己解釋。這倒是個理由,可是在他潛心里,卻深知自己離開賀家莊的原因,并不僅只于此。那個原因,他不敢多想。
“本來就是背井離鄉的流民,我們父子倆就該這樣過活。等到前路有了好林子,我和炭兒就鉆進去吧,讓別人誰也尋不著。”
展目向前望去,一條土道貫穿荒野。秋風掃蕩長草,盡是寒蛩之聲。這很象去年夏夜行路中的景象,那時秦蘇受傷,胡不為抱著兒子,負著她在荒野中亂跑。
“秦蘇……”剛念起這個名字,胡不為就象被馬蜂蟄了一下,陡然挺起背來。猛擺腦袋暗罵自己:“怎么又想起來了!”發狠抖了一下韁繩,那匹四兩銀子換來的白馬只道主人在催促行路,嘶鳴一聲,漸漸又加快速度。
風聲過耳,幽幽如訴。好象是秦蘇溫柔的嘆息。胡不為煩躁的夾一下馬肚子,努力的想要把思緒轉到他事上去,可是腦海里面,那張雪白的臉卻怎么也甩不掉了。
整整一天。他刻意的回避著‘秦蘇’這個名字。每一剛要想起,就趕緊勸戒自己:“她就要嫁給賀公子了,兩個人郎才女貌,般配之極,實是天作的姻緣。”然后趕緊拋過一邊,凝聚精神去想別的事。
然而,人心就是這樣奇怪東西,很多事情,你想努力去記憶的時候,它偏偏就消逝掉了,總也抓不住。但若你強要去遺忘一些片段,這些東西卻愈發涌上心來,一景一物,一言一笑,歷歷呈在眼前,甚至比發生當時還要清晰。
胡不為從早上抗拒到晚上,最終卻苦惱的發覺,自己怎么也掙脫不開那個名字,“秦蘇,秦蘇,秦蘇……”這個名字象萬千蜜蜂一直飛舞在他身周,不時的飛下一只,蟄入他的腦海。而當年和秦蘇一起逃難的經歷,更是一幅連著一幅,在眼前閃過。
胡不為覺得,秦蘇似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就默默坐在他的身后,用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唉!胡不為啊胡不為,你太荒唐了。”他怔怔的看著前路,淡淡的失落感覺,終于浸漫上心間。他不再作徒勞的排斥和自我欺騙了,任由那些雜亂無章的念頭翻滾上來,肆意的沖刷著心情。
離開賀家莊的原因,是他不愿意看到秦蘇嫁作他人婦吧。是他不愿意聽見那催人合巹的喜樂,不愿意看見秦蘇披著大紅頭巾邁進賀家的大門吧。
可是,他為什么那么在意秦蘇嫁不嫁人呢?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胡不為嘆了口氣,心亂如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煩躁。
馬匹再跑兩個多時辰,戌時已過半,在前方道上終于發現了一處村落。胡不為打馬繞了一圈,找到一個飯莊,下馬打尖。
“天黑了,再過幾個時辰,明天就來了,那時秦姑娘就成親了……”胡不為嘴里吃著飯食,卻察覺不到滋味。
“我走了,秦姑娘會難過么?”胡不為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腦子里面便浮起了秦蘇低著眉毛的面容。“會的,一定會的,她只怕還要大哭。”想象著秦蘇聽說自己離開后哭得凄婉欲絕的模樣,胡不為吃不下飯了。他怔怔的立著筷子,腦海中走馬燈似的跑過許多畫面,很多場景似是而非。
秦蘇照料了他一年,他的神魂沒有記住,但他的身體和七魄卻記憶住了。模模糊糊的,胡不為依稀看到,在他神魂缺失的歲月里,秦蘇怎樣把他抱到床上,拿熱水毛巾幫他擦拭身體。又怎樣在拿著蒲扇守在他身邊,驅除蚊蟲。秦蘇坐在身邊,那個樣子很親切,胡不為恍惚間似乎覺得,這個影象跟當年妻子在燈下給他補納衣裳時的神態很相似。
“吃飯!吃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胡不為捏緊了筷子,從碗里搛起一塊雞肉塞進嘴里,也不細嚼,直起脖子就咽,卻讓沒想到夾的竟是塊雞骨,卡在喉嚨里,老騙子難過得直翻白眼。
一陣劇烈的咳嗽,終于把那塊東西吐了出來。胡不為呼呼喘氣,被這意外引轉了念頭,心情漸漸平復,便有意把心思轉到前路上去,不再想秦蘇。“一會交代給掌柜的,讓他多做點干糧,明日帶著,看看合適就入山吧。”
回憶著去年山中行路的情景,秦蘇的影象慢慢淡隱下去。剛舒了一口氣。
吃得滿臉油污的小胡炭說話了:“爹爹,姑姑呢?她為什么沒有跟來?”
“啵!”胡不為廢然嘆氣。這小東西!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秦蘇的輕顰笑語又一古腦的撞進心來。
結婚,喜樂,賀客的笑臉,秦蘇木然的表情……無數畫面。胡不為扔下筷子,憂愁的看一眼小胡炭,再沒有心情吃飯了。“秦姑娘,南門!南門!他從南門走的!”范同酉終于在人群中發現了秦蘇。那傷心的姑娘正象沒頭蒼蠅一樣,站在車馬如流的道路中間,放開所有矜持和尊嚴向身邊經過的路人詢問胡不為的行蹤。
“南門。”秦蘇都顧不上看范同酉一眼,也不理會什么驚世駭俗了,念起縱越術咒,足下白光旋生,飛快的向南奔去。范同酉跟在她背后跳躍,兩個人便在眾人瞠目之下星丸跳擲般飛騰起落,撲向城門。
展到極致的縱越術,速度何止是快逾奔馬!道上行著的路人只見著一白一灰兩道人影高起高落,不過片刻就消失在黃煙之中了。“快!快!”秦蘇不住的催促自己,面上全是焦急之色。好在從南門出來,只有這么一條大路,并無岔口,胡不為父子的行蹤還可追尋。
“他買了一匹馬,從早上跑到現在,最多跑出一百多里。秦姑娘你別擔心,再追幾個時辰就能追上。”范同酉沒用動物之魄塑身,腳力只與秦蘇相當,兩人一前一后跑著,從江寧府取道正南,只發狠猛追。
前方遇上了麻煩。從江寧府出來,南行到七十里時分出了三岔口來。秦蘇在三條路上飛快逡巡,不住的發出嗚咽之聲。“是那條路啊?到底是哪跳路啊?范前輩,胡大哥走哪條路?”范同酉答不上來。秦蘇焦急萬分,想到胡大哥正在策馬狂跑,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一顆心便猛烈震抖,忍不住猛跑進右側的岔道去,可是才跑出十來丈,又拿不定主意,再次跑回來,哭喊:“怎么一個人都沒有!胡大哥走哪條路了?!是哪條路?!”
昏光照林,四野岑寂,卻能有誰可以回答她?
一番折騰,終究沒有遇上過路之人。秦蘇哀聲哭號,旋風車一般只在三條路上徘徊,黃土道上全是她的腳印。淚落如雨,星星點點盡滴在塵中。范同酉鎖眉看著,也是愀然不知所措,向三條岔路張望,前方茫茫,更是一點蹤跡也無法尋見。這般扯心動肺的苦熬著,直等到一個多時辰以后,天快黯下,左近買賣收市的路人漸漸多起來,范同酉一一詢問,終于得知訊息,取道左邊,跟秦蘇一陣風馳電掣再度追趕。
秦蘇頭發紛亂,被淚水粘在臉龐上,她都分不出手去拂開,兩個眼睛緊張的望著前路,只提了氣猛追。她一直盼望著胡不為的身影就出現在道路中。
酉時,大地完全被沉夜罩沒,兩個人已經跑出三百余里路程,一路問了許多人,循道跟蹤,卻仍舊沒有看見胡不為的馬匹。秦蘇心里又懼怕又驚慌,情知今日再追不上胡大哥,就當真成為永訣了。想到深處,又忍不住放聲啼哭。范同酉在旁邊拼命勸她,卻哪里勸得住。
很快的,戌時又過去了,夜一點點的轉深,風中薄有寒意。道路上行人盡絕,若是前面還追不上,也再沒有人告知胡不為的去向。秦蘇心中悲苦慢慢轉為絕望,邊哭邊跑,凄咽聲變成壓抑不住的痛號,讓后面跟著的范同酉都忍不住替她傷心。
情癡如許啊,這個姑娘。若是她當真追不到胡不為,老天爺怕都不忍。
秦時孟姜女失夫,一哭倒傾長城,這是傳說。但古來多少癡情女子,失卻伴侶之后投水自縊的,卻是多不勝數。范同酉毫不懷疑,若是秦蘇當真尋不著胡不為,恐怕當真能走上絕路去。
“別出現岔路,別出現岔路……”范同酉在心里默默禱告。這么深情善良的姑娘若是因情而銷殞,這天下大地,當真就是太過慘淡無色了。
瞪著前方,一條細細的黃泥路穿在荒野中間,路邊盡是半人高的蒿草。兩邊雜木漸遠漸稀疏了,遙遠之處,沉黑里依稀有方正的塊狀土地。
若是有人家居住,前頭可不好找路了。范同酉心頭猛的一沉。村鎮之地,往往多有岔路,當此夜深之時,卻該跟誰問道?這事可不能跟秦姑娘說。范同酉壓下心中焦慮,展動身法,躥上一處平岡,前面視野略顯開闊,遠遠的,幾點朦朧的橘黃之光躍入眼來,那是燈光,前方果然有人家。
“前面有人住,我們去問問,說不定有人看見胡先生經過。”范同酉強顏笑說,話沒說完,秦蘇早一陣風似的飛撲直去。“唉!她好象一點都不累……”范同酉苦笑,跺了跺酸麻已極的腳,忐忑不安的也跟隨上前。
“馬匹!”跑進村口,向西張望,兩人就看見前面一射之地,一間亮著燈光的房屋前,柳樹下有馬在慢慢轉蹄。范同酉心中突然間就充滿了期待,或許老天爺也不忍心看著這兩個人生生分離,竟在這樣的絕境時現出奇跡來呢!
白馬,鐵鐙,鬃毛被剪平了。隨著奔跑愈近,籠在黑暗里的物事漸漸顯現。馬鞍下面,懸著的布袋子上,絲線繡的麒麟一點點變得清晰。秦蘇借著微弱的燈光,分辨出了袋子上繪的圖形,忍不住喜極而泣:“是他!是他!是胡大哥!我們追上了!”歡喜的嗚咽聲堵住了嗓門,她變著聲高喊:“胡大哥!胡大哥!”腳不點地,人幾乎化成了流星,一頭就撲進門去。
老天爺!范同酉猛的立住了腳,看著柳樹下那只溫順的白馬,胸中如浪濤翻卷。蒼天造化!原來你也有開眼的時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了泛上眼角的激動。他卻渾沒發覺到,此時自己的兩個拳頭已幾乎捏成了鐵團。
這是個通夜經營的小飯莊,專為過往旅人提供食宿。秦蘇劈簾闖進門中,一眼就看清楚了里面吃飯的所有客人。那端坐在正中木桌前,瞠目結舌看著自己的,卻不正是胡不為!
“胡大哥!”
萬千委屈,萬千欣喜,此刻全都涌上心來了,還有責備,還有慶幸,還有后怕,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淚水頃刻間就模糊了秦蘇的雙眼,她哽咽著,飛奔入內,再也顧不上其他客人投來的詫異目光,一把抱住了胡不為,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口,肆意滂沱:“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你這個騙子!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走!我就要嫁給你!”
胡不為手足無措,如墜夢中。看著懷里天外飛仙一般的秦蘇,腦里全是茫然。“她不是在賀家莊么?怎么……忽然就飛到這來了?”
秦蘇哭得暢快淋漓,淚水把他的前胸都打濕了。可憐的姑娘一點都不顧及形象,什么賢良謙恭,什么笑不露齒哭不顯淚,全都拋到九天云外,她今天擔了一天的驚怕,那種絕望和痛悔的感覺,可再也不要受第二遭了。那當真是生不如死。秦蘇再也不肯放脫這狗頭騙子,只怕自己稍一放松,胡不為又跑到十萬八千里外,那時她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她雙手緊緊攬住胡不為的腰,頭深深埋在他懷中,鼻涕眼淚一塌糊涂,全都使勁的抹在他衣襟之上。
“秦姑娘……”胡不為張著兩個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秦蘇顫抖的肩膀就在前面,把手放在那里是最合適的,可是胡不為又怎么敢。“你……你……”
“你這個混蛋!騙子!為什么要扔下我不管!你要娶我!不許不娶我!”秦蘇哭著說,狠狠一拳捶在了胡不為的胸口。
情是爐中火,情是冬里寒。堅鐵遇情也化繞指柔,弱水得情可凝萬丈冰。
秦蘇幼受師訓,從來便是溫順賢淑的樣子,正如幽谷中的清溪一般,脈脈自流,本不該有這樣激烈外放的時候。可是,她遇到的是情啊,情到深時,蠟炬甘成飛灰,春蠶絲盡氣絕。誰又說,涓涓的溪流之水,永遠都只有柔弱的一面呢?當前方是絕壁千仞,原本溫良婉轉的清溪,便肯涌身直落,化成滔天巨瀑,勢可碎鐵斷金!
看著號啕大哭的秦蘇,胡不為只覺得胸中一股暖流浸漫。她竟然舍掉賀家莊的富貴追自己來了……三百多里路,腳力輕健的駿馬也要跑上一天才能跑完。秦蘇是人啊,縱然身懷法術,畢竟骨肉不比長跑的畜生,可是,她真的竟然追來了!人就在眼前!
秦蘇,秦蘇,胡不為何德何能,能夠得你如此青睞?我又該拿什么回報你呢?胡不為心里被感激充滿了,有些歡喜,有些驕傲,有些慌亂,隱隱然,還有一絲傷感。也許老天爺一直都是公平的,給予人的,并不全然都是苦難。
秦蘇發上,風塵堆滿。臉蛋灰撲撲的,淚水流成兩行清晰的線路蜿蜒直下。
“秦姑娘……真的為我受了很多委屈。人家對你好,正該好好感恩,怎可反去傷害她?”胡不為面上的尷尬表情慢慢隱去,目光變得溫潤平和。他把手落在秦蘇滿頭青絲之上,輕輕捋順她凌亂的劉海。
一直站在門口的范同酉看到這一幕,唇邊終于顯出一絲微笑。他反身走出門外,看著頭上天空,捋起了長須。薄云不掩明月光,堆了兩天的陰霾正在向四方散去,明日中秋,該是個好天氣了。
“如果這時候有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