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洲派!”那年輕道士又重復了一遍。 “我們是海洲派的。”
他身邊的十六七個小道士面露傲然之色,同時挺了挺胸。海洲派在江湖上聲名顯赫,門人弟子深以為傲。一向以來,只要他們提起自己的門派,聽聞者哪有不立時動容的?
只可惜,和他們對話的老村長顯然是太孤陋寡聞了,聽到這個名稱后居然沒記住,又讓他們重復了一遍。然后,瞪著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也不知是思索還是在回憶。
眼看著老頭子眼光中的茫然之色越來越明顯,十幾個年輕弟子心中也越來越失望,直恨不得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使勁搖,然后大聲告訴他:海洲派是名門大派!非常有名氣的!你怎么會不知道?!
老家伙從來不踏足江湖,看來遠不知這個名稱背后所含的分量。
那說話的小道士羅佰成嘆了口氣,對老頭兒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大聲道:“老人家,你們村里還有多少人,快叫齊了,我帶你們沖出去。”這里深在妖怪重圍之中,他可不敢耽擱得太久。
“出去?啊……你們……是來救我們出去的?!”老村長眼中終于有了一線亮色,那是讓一干弟子心花怒放的感恩之情。羅佰成笑了笑,道:“當然。我們身為江湖正派,就是以保護黎民百姓為第一要務。急人之所難,方是大俠士本色。”這話是他師傅說的,他一個字不差的全照搬來了。未等老村長感動,他的下一句話馬上又打回了原形:“別說廢話了,再晚妖怪就來了,我們可不能在這里等死。”
“賢文!賢官!你們快出來!”村長驚慌起來,放開喉嚨大叫。梧桐村陷入妖患已經快有一年了,今天是破天荒的有外人進來救命,他哪還敢耽擱時間?
“爹,你叫我們?”兩個年輕人從廂房跑了出來,問道。村長揮了揮手,他的嘴唇激動得直哆嗦:“快,叫上二狗,虎子,小豆,你們挨家挨戶叫門,讓大家帶點值錢東西,快點聚到祠堂,咱們要全村搬遷出去避難。”
“爹……”大兒子賢文欲言又止。 “爹該不會是老糊涂了吧。”他心想,舉村搬遷?這幾個月來想逃離村子的人還少么?可是有哪一個能落到好下場了?村東的祥風,是第一個沖出村子的,他在數十個村民的眼中被一只大怪吞進肚中。隔壁的二喜,家里沒糧食了熬不下去,兩個月前決定拼死一搏。只可惜跑到山坳那邊才不遠,就只留下了一聲慘叫。
“爹,這樣不好吧。咱們還是等等好了……”二兒子賢官也有同樣的疑慮。看看屋中圍坐的十余個毛頭小道士,歲數還沒自己大,他們能擔當得起重擔么?可惜老頭兒不知是吃了秤砣還是怎么的,現下已經鐵了心了,大叫道:“叫你們去就快去!別耽擱!再晚就完了!”
兩個兒子不敢違拗,答了聲 “是!”就出門叫人去了。
一頓飯工夫,屋中的海州派諸弟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人焦躁之情溢于言表。眼看著日光一節節的爬過窗格,黑夜正在慢慢逼近,他們哪有不緊張的道理?月黑風高,正是妖怪最快樂的時候,要是當真拖宕到那時,別說救人,只怕在座的一干人等都要被羈絆在這里了。
終于聽到院門外的急步聲響,一干小道終于放下了面上的緊張之色,急忙催促:“快!快!咱們快走!”
“爹,都通報完了。”賢官闖門進來,氣喘吁吁說道。
“就只有烏大叔不在,祠堂門還關著呢。”
老村長大皺眉頭。這老烏頭早不跑晚不跑,偏在這節骨眼上逃離祠堂,這不是成心為難他么?怎么辦?等,還是不等?他負著手,在屋內快速踱步。
老烏頭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奈何谷里面的寒婦墓室。可是,端午才過不久,離七月十四也還有些日子,他跑去那里干什么?
老村長忽然想起老烏頭前些日子說的話來。聽他說,好象墓室里面丟了什么東西。什么釘什么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詭異之物。可是,那好象是幾個月前,清明時的事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以前雖然很害怕寒婦,總擔心她會沖破封鎖出來害人。可是,現在害人的妖怪還少么?更何況,現在都要搬離村子了,就算寒婦再兇惡也害不著他們了。
“快走啊!還等什么?再磨蹭我們就先走了!”小道士羅佰成跟師弟們走出門外,見村長幾人仍站在屋中,不禁急道。他們是踩著別人的足跡闖進來的,可不是當真有能力殺進重圍來當英雄。
一干海洲派道士都是派駐在禁區外圍的。與一群江湖人物一起,負責巡查外線,將落單的妖獸殺滅。今日早些時候,凌晨時分,一名起夜的小道發現林中有人搏斗,立刻報給了羅佰成,眾小道快速集合,遠遠跟著那團不時亮起的青光前行。
那人是個厲害非凡的人物。眾人跟在身后,一路上只看到了許多妖獸的尸體,都是一擊斃命,胸腹頭顱,炸得碎裂。眾人驚嘆之余,對這神秘人物又敬又怕,不敢太過靠近,遠遠躡著跟了進來。跟到梧桐村,眼見那人一路殺向西面,羅佰成便不再跟蹤了,牢記著師傅的教訓,凡事以百姓福禍為先,找著村長想帶他們沖出重圍。
梧桐村離他們駐守之地并不太遠,只十來里路,而且,剛剛打通了一條缺口,情況還算樂觀。只要趕在天黑之前沖得出去,便不用再擔心。
“還想什么?!快走!”羅佰成又跺了一下腳。老村長終于下了決心,讓兒子回房把早收拾好的衣物器皿都帶上了,領著眾人向祠堂走去。
祠堂門外人頭攢動,眾人聽過賢文賢官的通報,趕緊收拾財物趕過來了。事關性命生死,誰都不敢耽擱。村長帶著羅佰成走到祠堂門前,向臺下望去。經過近一年的妖怪危害,村中人口劇降,一百多戶居民,現在只有一百三四十人了。
當下人人停了說話,默默看著村長。
“大伙兒都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吧。”村長道,下面眾人都點頭。
“這十幾位小英雄法術高強,要帶我們到外面去,我覺得這是咱們逃生的機會。”老村長見過羅佰成演示法術,凌空飛劍,將他們家的土墻扎成篩子。是以說他法術高強。
眾道士得意洋洋,都挺起胸來。看來做俠士還是很爽的,看著下面六七個小姑娘滿臉崇仰之色,小道士們心花怒放,只恨不得身邊立時出現一只妖獸,讓他們現場演示法術,一展小英雄的風采。
遠處的山巒傳來郁雷般的悶響,似乎一個霹靂落在了群山之中。
眾人舉目望去,見數里外的一座孤峰,頂上云氣繚繞,紛散的白氣象一頂斗笠般將山峰圍住了。峰上的林木還在晃動,碧綠的碎片隨著氣流卷上半空,如若一條綠柱連接天地。
“那是什么?!”眾道士都是心中一震。村民們更不用說了,面面相覷,臉色都白了。 “妖……妖怪?”大家用眼神傳遞著彼此的疑惑,漸漸的,訊息變得越來越確切,恐慌隨著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也不知是誰,終于叫了一句:“是妖怪!妖怪又來了!”
一百多人臨時搭建起來的心理防線登時崩潰,站在外線的幾個人開始抬步,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只不過片刻,祠堂外陷入雜亂之中,眾人驚慌哭叫,呼兒喚女,象沙子般四下散開,沖回各自的房子。
一眾道士竭力呼喊,讓大家不要慌張。然而此刻危急,還有誰肯聽他們的?才只半盞茶工夫,村民逃得干干凈凈。連村長也已不知去向。羅佰成又氣又恨,跺腳連聲怒罵:“膽小鬼!全都是膽小鬼!怎么都這么怕死!”
峰頂上的震聲一浪高過一浪,猛烈的風波將幾個山頭的樹木都拔了起來,隨著旋轉的狂風舞動。
越過層層林木,在距離海洲派弟子六里開外的山頭上,一場激烈的戰事正在進行。
處處是斷折的巨木。兩物對陣的空地上,土地被生生掀翻了一層,潮濕的泥土和灰白的巖石碎塊散落四周。
一方是粗逾四丈的巨大蟒蛇,周身鱗甲直有木盆大小,帶著繁復的青紅花紋。蛇頭生角,眼睛藏在一圈通紅的骨質褶皺之后,直起數十人高,勾身下視,威壓之勢盡顯。另一方則是一頭同樣碩大無朋的白色猛虎,四足踞地,背上筋肉高高墳起,與巨蛇對峙,分毫不讓。
“山越,你奈何不了我的,為什么還不死心?”蟒蛇慢慢俯下身來,說道。兩物都是修行逾千年的妖怪,開智已久,會口吐人言并不奇怪。
陽光從頂上照落,將蛇身上的鱗甲映得如同黑鐵一般,青紅的紋路愈加鮮艷。
“我不知道旋刺派你過來,究竟是為了什么。”蛇頓了一頓,又道:“不管你們說什么,我都不會再回去的。你也打不過我,難道還想殺了我回去復命么?”他輕松的吐出信子,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正在微笑。
山越喉間響起低沉的咆哮:“九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為什么想逃離驚馬崖?”
“為什么?不為什么。我只是覺得悶了,想出來走一走。”
猛虎眼中光芒一閃,沉聲道:“你是不是被敵人收買了?”
“收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蟒蛇狂笑起來,烏黑的信子隨著 ‘咝咝’的吐息不斷進出。他仰起頭顱,顯出了頜下細小柔軟的白色鱗甲。 “天底下什么人能收買我?又拿什么東西來收買我?這么愚蠢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
山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誚之意,緩緩說道:“現在正當大亂之時,群敵環峙,我們更應該聯合在一起,你這一出走,對驚馬崖的損失非常大。旋刺是想讓我問問你,你為什么要離開,難道是對大伙兒不滿么?”
蟒蛇收了笑聲,只擺擺腦袋,并不說話。
“六百年前,大家說過什么話,你還沒忘記吧?”
“我當然記得。”九丈偏過頭去,慢慢爬動。他的瞳中閃過一線微光。
“現在沒有旁人,九丈,你告訴我,你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山越收了撲躍之勢,身形收縮,重又化成一個白衣男子的模樣。九丈嘆了口氣,也收了原形,變成另一個白衣男子,衣衫裝束和山越一模一樣,只在袖口、衣領處紋有一圈淡青色的花刺。他的膚色比山越沉暗一些,面容也更瘦削。
“二十年之內,這片中原之地一定會丟失掉。”他望著山越,面目變的陰郁起來。
“為什么?”山越看著他,淡淡的問。
“旋刺是一個很好的同類。但是,他的顧慮太多了。”九丈并不直接回答,攏起手來,慢慢踱步。 “他希望每一個妖怪都安守天命,在庇護地里度過劫難。希望大家一團和氣,誰也不要再妄動干戈。”
“那樣不好么?難道你喜歡天天生死搏斗?”
“你也是這么想的?”九丈轉過頭來,盯著山越的眼睛。他的目光銳利,含著深深的嘲諷, “你以為敵人也是這樣沉默等待的么?”
“東方,西方,南方,北方,每一個敵人都在想盡辦法提升能力。可我們這里,只能死守著一潭地陰泉。不能殺生,不能搶地,你自己想想,這幾百年的時間里,自己的法力提高了多少?”
山越不答。
“一頭妖怪,偏偏學會了人類的仁慈。這算是甚么?”九丈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一只孤鳥正在繚繞的云氣中奮力拍翅,想要突破洶涌盤旋的氣息。然而兩頭超級大妖對仗,揮斥的勁氣何等兇猛,鳥兒便如滄海中的扁舟,時浮時沉,只能長聲的叫喚,猛振羽翼。九丈道:“你還記得童山大戰時那只負鼠吧?”山越點點頭,道:“記得,他好象到大理去了。”
“我幾個月前遇上他了。”九丈吐了口氣,烏信從唇間舔了出來。 “我已經沒有把握再次打贏他。”
山越這時才吃了一驚。九丈口中的負鼠他知道是誰,五百年前,中原妖怪為了爭奪靈氣地盤,在童山大戰一場,以旋刺為首的驚馬崖群妖掃蕩乾坤,將余類打得紛紛敗服。這負鼠便是當時大戰中的一員,那時負鼠才不過九百年的道行,被山越和九丈追得滿山亂跑,全無招架之力,誰料想,短短六百年間,這頭妖怪竟然變的如此厲害。
“他到大理吞噬人類,吞噬各種妖怪,現在的法力只怕比我還要高上一些。”
山越說不出話來。妖怪們的法力不但可以通過吸取日月精華提升,也可以吸收地氣,通過吞食同類,吞食凡人或者修道者來增加。可是驚馬崖在占了地陰泉之后,旋刺便不讓手下再做這樣的事了。
“另外,還有一個更糟糕的消息,是負鼠無意中說出來的。”九丈說道, “旋刺的老對手,正躲在吐蕃修劫,再有一二十年,就該參關出洞了。”
山越心中一震,聽九丈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下次交戰,驚馬崖還能不能守住這片土地。連負鼠都變得這么厲害,其他妖怪呢?”他深深的看了山越一眼,道:“我對大家并沒有什么不滿,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任人宰割。你們用你們的地陰泉,我自己想辦法提高法力。要不,等到交手的時候,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山越喉頭動了動,語氣有些無奈:“可是,象你這樣殺傷人類,終究不太好。”
“我不殺他們,也會有人動手的。”九丈說道:“你也已經看見,現在天下是什么狀況,與其讓那些不入流的小獸怪吃掉,還不如讓我吃了,增加法力,到時候還有機會跟敵人拼搏,保住他們的后代子孫。”
山越默然,實在想不出什么話來指責他。現在四方動亂,人類與妖怪相互殺伐,低級的小妖小獸趁火打劫,局勢已經漸漸失控了。平民們和禽獸動物身處爭斗的最低層,受到的傷害也是最大。九丈的話雖然偏激,但也言之成理,他實在找不到什么理由來阻止他。
“山越,你也出來吧。”九丈看著他,熱切說道:“這里的靈氣不比地陰泉少多少。還有那么多的獸怪,咱們聯手掃蕩一下,比在驚馬崖好多了。”
山越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間一股異樣之感涌上心間,西面方向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大對頭。九丈這時也感覺到了,霍然轉頭,向著西面的密林大喝一聲:“什么東西!鬼鬼祟祟的?!”
樹林中響起幾聲銳利的鳴響,似乎許多鐵片在快速擊打。明亮的青光在白日照射下仍然奪目非常。
“豁!”數響連成一響,激越的鳴聲如同波紋,層層蕩漾開去,方圓十幾里的范圍,無人不聞。
此刻,六里外的梧桐村口,海洲派眾道士正在撤離。
“師兄,你聽見了么?”一個年輕道士問身邊的羅佰成, “他們好象又開打了。”
羅佰成停了腳步,抬頭望向遠方山峰。那幾聲細微的金鐵之聲就是從那邊發出的。驀然間,云層間光芒頻閃幾下,天地忽明忽暗,未已,聽得嘹亮清吟,一柱青光象銳劍般直刺天幕,身后的眾師弟都驚呼起來:“啊!龍!龍!”
一條巨長巨粗的黑龍從山峰的樹林沖天而起,向著云層飛去,它的身后,幾支細弱的青光曲曲折折,也尾隨而上。
“范師弟!用千里目!看那是什么!”羅佰成看不真切,趕忙轉身喝令。他身后的一個胖道士踏步出列,以手加額,口中念咒,片刻后眼中閃起了橙黃之光。
“那……好象不是龍,是一條大蛇。”范師弟說, “它后面的才是龍。六條小青龍,追著一條大蛇……啊!快追上了!”
“小青龍!”羅佰成心中震動,眼看著幾條長物在空中追逃片刻,躥入云層中去了。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油然而生:“難道是圣手小青龍?!他不是已經跑到南方去了么?怎么又來到這里了?”
圣手小青龍。海洲派上下,四百多弟子,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名號的。
兩個月前陽城血案,海洲派便有七名弟子死在圣手小青龍手下。當時中原大俠劉振麾奮勇搏斗,卻被圣手小青龍和許是非聯手打傷。等到眾人聞得房中呼喝之聲,趕來相救時,胡不為和許是非已經跳窗逃脫,劉振麾躺倒在血泊之中,而在屋中養傷的數十名江湖豪客全無幸免,俱被兩個惡徒殺害。
罹難的群豪當中便有七名海洲派弟子。
當時的各派豪士都可作證,確是聽到了房中劉振麾和胡不為許是非的爭吵對話,然后開打的。
海洲派掌門聽說此事以后,雷霆震怒,派了四五名法術高強的師叔去追拿他。卻不料想,在這樣偏僻的北方山村,會讓羅佰成幾人看到傳聞中的小青龍。
“不知道是不是他,須得趕緊出去,跟師傅稟報這件事。”羅佰成心中想著,看看遠處,云層如墨,越聚越濃,那一蛇六龍已經不見蹤影了。
“當真不知道我們為什么找你么?”聽見胡不為的話,六名江湖客俱在心中冷笑。那海洲派高手莫傳壽冷冷說道:“你既然敢作出事來,為什么不敢承認?圣手小青龍……哼!鐵證如山,你再狡賴下去又有何意義?”
胡不為看著他,心中大有驚慌之意,面上卻強做鎮定:“做了什么事了?我狡賴什么了?”
他背后萬泉門的魯開抑不住怒氣,喝道:“你殺了幾十條人命,還想不承認么?!陽城一百多名豪杰,人人都指證是你下的手,你……你……當真大膽!”
胡不為大吃了一驚,叫起來:“胡說!我什么時候殺人了!你……可不要含血噴人!我給他們畫符救命,干什么要殺他們?”被人冤枉的感覺,他之前已在西京陳留守那里體會過了,沒想到,事隔兩個多月,竟然又一次被人冤枉。而且黑鍋是如此之大!
“你勾結羅門邪教,妄圖脅迫眾位英雄加入,他們不從,你就狠下殺手!姓胡的,你再抵賴也沒有用,咱們也不是來跟你辯道理的,你要當真有能力,就打贏我們逃開吧。”眾人再不說話,快速聚集靈氣。
“就這時候,快!”不遠處的賜福香居酒樓上,羅門教高堂主眼見六人就要動手,趕緊命令下屬:“別讓他們把寶貝搶了!”
三個黑衣教徒越窗跳下。幾名紅袍怪客跟在身后,正待躍落街心,哪知便在這時,聽得 ‘砰!’的一聲大響,身后隔斷的檀木屏風炸得粉碎,一頭紅色的火牛猛沖過來,登時將面前擋著的兩名羅門教徒頂翻,又沖破墻壁,向掉落下去的三名紅袍之人沖擊。
事出突兀,眾人哪里來得及防備?幾名倒霉教徒連聲慘叫,烈火燒得衣衫頃刻變成焦末。眼見十余名身著暗紅衣衫的客人沖進來,不理會羅門教眾,紛紛跳下街道,追擊那三名紅袍客。
“你們背叛了真神的光明教義,投進黑暗,我們奉總壇的命令來追拿你們,阿瑪丹,你們投降吧。”
先前掉落下來的三名紅袍客又急又怒,驚慌間,召出一頭火象擋在身前,把火牛的攻勢抵遏住了。
“普拉姆!你們竟然偷襲!真卑鄙,你們這樣的行為哪里算是光明和善良?!我看你們才是投進了曼紐的懷抱!”
十余名鼻高額聳的異邦人嘰嘰咕咕對罵,旁人誰也聽不懂。
他們是西域回鶻的拜火教教徒,正為光明與黑暗的教義辨證立場。此教向來在中土難現其蹤,只在西域傳播,回鶻國,吐蕃,西夏,都設有圣火教壇,教眾十余萬,信奉光明清凈的善神阿胡拉。而兇神曼紐則是代表著黑暗與污濁。羅門教徒這次大舉進入中原,更秘密聯手了拜火教中的一方勢力,誰料想,火教總壇居然得到消息,還派出隊伍來追拿他們。
這邊對罵未休,光州城門外,另一撥人也趕上來了。
“不行!他們動手了!”聽得天空中鷹鳴三響,震山關面上現出著急之色來。 “你們快下馬,抓住我的手!”
三人凌空倒翻,從馬上躍了下來,手把手抓在了一起。
“千里縮地!疾!”念咒過后,震山關喝出真訣,兩名部將只覺得身邊景物快速倒飛,道邊樹木的枝葉樹干,化成一道道綠線褐線,齊刷刷向后飛射,耳邊風聲如雷,腳上不著土地,然而數里的路程便在這一瞬間走完了。
“縮地!疾!”第四次喝咒過后,三人便穿越了十余里路程,沖進光州城門。震山關面色蒼白,看來這縮地法術確實很耗費靈氣。
大街上,百姓們早四下逃散開了,路邊倒了許多攤鋪,水果,吃食,玩物,器物,零落掉在各處。原本熱鬧的道路此刻只有幾撥人在對陣。
“停住!有拜火教!”待得看清了大街中央幾只火獸在咆哮著廝殺,震山關面色一變,拉住關林兩名手下縮到一堵墻后,只凝神觀察。這幾年征戰,遼國的軍陣中時常有拜火教的教徒混雜其間,令宋軍兵士大感頭疼。這些人善控火術,殺傷力極大,袁繼忠一直不知用什么法子來對付他們。
眼下十余個拜火教徒聚集在中原重鎮,也不知為了什么圖謀。
“關彪,你帶我的印信,去找知州大人。告訴他有緊急軍情,跟他借兩隊捕快來。”
關彪接過印信,領命去了。
街上好一場惡斗,兩邊的拜火教徒都不是庸手,召出許多奇形怪狀的火獸來,猛烈對撞。時常聽見 ‘砰砰’的巨響,炎星四射,熱浪灼人。一干羅門教徒維護盟友,也紛紛加入戰團,與后來的十余名著暗紅袍拜火教徒相抗。
地上已經覆了厚厚一層蟲尸,拜火教的法術正是這些飛蟲爬蟲的克星,地蜂、斑蝥、蝎子,螞蟻,許多細物根本無法與幾頭身形龐大的火獸對抗,想要沖擊那十幾名教徒,人家揮手就是一片火云,殺傷無數,再打得片刻,羅門教的蟲陣已是大大受損。
高堂主看得暗暗皺眉,負手立在窗臺上,將目光向胡不為那邊投去。
地面上一個長闊各有丈尋的深坑,胡不為卻已不見蹤影了。
他在坑底。
程半軒一個陷地術把父子兩拋落到坑底去了,虧得胡不為在眾人聚氣之時趕緊施了蟻甲咒,稀薄的黑色顆粒凝成一層薄甲,將他和胡炭包裹起來,抵御住了掉落震動的傷害。
這土坑當真很深!胡不為看著頭頂一方出口,心中一沉。心隨念轉,才學不久的疾捷術在足下生成,兩道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白光,象蓮花一般在他腳下一瓣瓣合攏,胡不為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
‘嘿!’他發力一蹬,向坑口躍去,然而疾捷術畢竟才學不久,功力實在太弱,才跳起兩人多高便又掉落下來,還不及深坑的一半高度。胡不為不死心,聚足力氣,又向上一蹬,哪知腳下突然一滑,幾乎將他摔一個跟斗。
他這才發現,腳下的土地正在橫向移動。
不知程半軒使了什么法術,四面土壁飛快向中央聚攏,眼看就要將胡家父子擠成肉餅。胡不為大驚失色,這片刻間腦筋電轉,靈氣快速集向肝宮,最拿手的土柱術應聲而出。
“土柱!起!起!起!起!”
一叢又一叢的土筍從兩側泥土穿刺出來,象一群又一群出洞的黃龍, ‘噗!噗!噗!’的穿入對面土壁,抵住擠壓之勢。胡不為更不停手,在坑底大叫 “起!起!起!起!”只片刻之間,數百支粗壯的土柱在他身前身后,上下左右飛貫而出,縱橫來去,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四面土壁的收縮之力給硬生生頂住了。
胡不為又慌又喜,腳下不停,一縱躍上一根土柱,逐級向上跳躍。這些土柱此刻還成了跳板。
眼看著就要躍上地面,胡不為心頭狂喜。足尖一點,腦袋已沖上坑口,誰料想,聽得頭頂 ‘嘩啦’一聲大響,一股怒水兜頭灌下,冰冷之意立時傳遍了他的全身。胡不為大駭,感覺那團水流越聚越緊,竟然不掉落下地,象粘稠的沼泥一般裹住他的身子。萬泉門可不是徒有其名的,魯開的五行水術深得精奧,才只不過瞬息,便聚了大片水流封住胡不為。在旁人眼中看來,便如當空一個巨大水泡困住了胡家父子。
胡不為不會水性,差點嗆得窒息過去。他一只手仍牢牢抱著胡炭,另一只手慌亂劃動,想要鉆破出去。正驚慌之際,聽得 ‘喀嚓嚓!’的脆響,冰寒之意逼上身來,一大團水在魯開的法術下,凝成一塊巨大冰砣。
身邊的水流越來越沉,才只不過一會,胡不為便被封在冰塊里面了,手足全然動彈不得。胡不為心思機敏得很,一向很得苦榕稱贊,雖然法力不強,但他的反應能力可非常人所及。在這瞬息之間,他立時又想到脫離冰封的法子。
體內靈氣上升到絳宮,火術又成。
一團火苗從他掌上升騰,熾熱的氣息慢慢烤化了冰塊。
六名豪客都想不到胡不為竟然如此機變,眼見冰塊之中亮起黃紅的火焰,都是 ‘咦!’的一聲。江湖上傳報,圣手小青龍法力并不高強,但卻有兩樣寶貝,一個是青龍,一個是白虎。眾人忌憚他的靈物厲害,是以一上手便將他隔絕進了這樣的地牢水牢之中。卻不料想,這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居然心思敏銳之極,實在出乎意外。
這時冰中氣息盡絕,胡不為難過欲死,更是發狠催動。明亮的火柱如若長槍,在他體內靈氣的催逼之下向著一側鉆刺。
冰層在快速融化。
便在胡不為憋得兩眼反白的危急時刻, ‘啪!’最后一片冰壁被融開,空氣從孔洞中涌了進來。胡不為只覺得胸中有說不出的暢快,仿佛壓在胸口的千斤巨石一下子被移開了,渾身快美之極。這次生死輪回,讓他真正體會到了窒息而亡的恐怖。他寧肯日后被人凌遲處死,也不要再領教一回這樣的感覺了。
幾番拼命發力,他體內的靈氣已消耗殆盡。任憑四周的涼氣象尖錐一般刺進身來,胡不為只能心中苦笑。
懷中的胡炭也感覺到冷了,哇哇哭叫,可是他爹卻已黔驢技窮,一點辦法也沒有。冰冷,黑暗,恐懼,擔憂,便在這些紛至沓來的感覺中,胡不為意識逐漸混沌,快聽不到懷中的胡炭的聲響了。
然而圍困的六人俱在心中憂懼,誰也不知道胡不為已到強弩之末了,眼見他一只手穿破冰壁,只怕就要施放青龍白虎。魯開急喝:“冰刺!”
一道水流從他身后無端涌出,穿過他放在肩頭的虛抓的手掌,頃刻之間,一支前端銳利的晶瑩冰矛立時在他掌握中成型。
“破!”魯開叫道,蘊足氣力,冰矛化做一道白光,向裹在冰塊中的胡不為穿刺過去。 ‘咔嚓!’冰層抵受不住一擊之威,崩成碎塊。胡不為的蟻甲護身咒正要消失,也無法抵抗這樣的攢擊。 ‘嗤!’利矛入腹,又從胡不為的身后穿了出來,帶著一蓬紅雨掉落街心。
胡不為在半昏迷中噴出鮮血,身子象斷了線的風箏般向后倒飛。
海洲派的莫傳壽兀自擔心他還有余力攻擊,一記六合開勁,內力如同狂濤,卷上胡不為,鋒利的氣刀將他的雙腿割得鮮血淋漓,碎布紛飛。莫傳壽也是個學武者。
“住手!”遠處有人喝道。
六人久歷江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瞥之下,便發現兩邊街道同時有人正飛快穿來。
這兩人的速度好快,一黑一白,象兩團虛影般向場中沖擊。
“什么人!”
“站住!”
莫傳壽和程半軒同時沉喝,一齊轉身出手阻擋。
莫傳壽的一擊落了空,那著白衣的怪人在接觸到他勁氣的剎那,突然騰空而起,象頭大鳥一般越過眾人頭頂,落在胡不為身旁。程半軒卻悶哼了一聲,硬生生被震退六七步,他的右手從指端到肘部已骨肉分離。他的三記風刀非但沒有擊中對手,反而被人傷害。
一個黑衣人,身邊帶著一頭黑豹也站在胡不為的身前。那是羅門教的高堂主,他見胡不為被幾人擊翻,擔心寶物旁落,顧不得腳下拜火教眾人的搏斗,飛快趕來搶奪。
“讓開!”高堂主喝道,一掌推向面前那白衣男子。那是個年輕人,粗眉大眼,也不知是什么來歷。
黑豹聞聲而動,后足發力,快得如同閃電般,猛的向前一撲!
好快!莫傳壽等人都吃了一驚,這黑豹直如一只幽魂般,行動間無聲無息,叫人無法防備。眼見著一團黑物極快撲躍,利牙劃成兩點白色弧光向年輕男子的喉頭咬落。六人盡在心中驚呼。
然而預想中年輕人的慘呼卻沒有響起。
那人能夠在千鈞一發之際逃脫開莫傳壽的攻擊,自非尋常之輩,手出如電,一下捏住了黑豹的咽喉,單手將它舉了起來。
黑豹蹬腿掙扎,卻哪里掙脫得開象鐵扣般的五指?它粗壯的腳掌不住抓撓,拍到年輕人的手臂上,將衣袖給擼了下來。
晨起的陽光從天邊照落,那年輕人的手臂上泛起熠熠微光。江平鑒便在這一瞥間,看到他的手臂上竟然覆著一層蒼綠色的鱗甲,象一條青蛇!
高堂主想不到敵人如此硬手,吃了一驚,后退兩步,雙手在胸前快速結印。
“圣堂六祖,顯!”
地上鋪的青石條被拱了上來。地底下傳來 ‘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聲。六個江湖豪客立足不穩,均是面上變色,聞得空氣中腥臭之味驟濃,也不知要爬出來什么怪物。
“豁!”胡不為懷中的鎮煞釘也感應到了強烈的妖氣,霎時尖鳴。然而此刻誰都沒工夫理會它,人人都把目光投到了高堂主身后的空地上。那里,一個巨大的土包正被高高拱起。
“崩!”幾片長長的石條向天空激飛。一個潮濕橢圓的背甲在泥層中顯出輪廓。
“你竟然修煉幽蟲密法!?”那白衣男子面上涌起怒色,冷冷說道:“這樣的慘酷法術,也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命才能練成,你……你……當真是天道不容!”
地面上的震動愈加激烈了,六七丈寬街道上的石條已經全部崩飛,泥土象沸騰的水粥般涌動,藏在泥層之下的怪物,將它拱形的厚甲頂上土地。
‘啪!’一片沾滿泥漿的前鰭從土層中伸出來,拍在街道上。街道兩側的樓房在怪物拱動之下快速坍塌。
一聲銳利的叫喊,震得江平鑒六人耳膜直欲破開,怪物的叫聲難聽之極,令人恍生身在屠宰場之感,如同身邊千百頭豬羊正被屠殺,正拼命發出瀕死的慘叫。六人面色慘白,搖搖欲墜,正在驚慌無著之時,看見那年輕男子也是突然張口!無聲的呼嘯立時飛卷開去。
眾人聽不到聲音,但卻感受到了加劇的威壓。怪物發出的暴戾之鳴轉瞬平服下去了。
高堂主勃然作色,急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并不說話,憤怒的看了他一眼,一舉手將黑豹遠遠擲出十余丈。寬袖垂落,數百片青鱗大小排列,緊緊依附在整條手臂上。
一道碧綠的弧線劃過半空,年輕人捏拳砸向地面。
只一拳。
泥水噴飛上天空,怪物拱出的泥坑便如溫度驟升的鐵鍋,鍋中水急沸而高騰,象一柱高高的*立在街中,轉瞬又灑落成點點泥漿。坑中黃水波蕩,冒起一股暗紅的血紋,那塊巨大的背殼卻緩緩沉下去了。
高堂主伸手阻攔,卻在這一合中受了重傷,口角濺出血來。他步履蹣跚,再也無心戀戰,向著來路倒退。白衣男子也不追趕,看他奔入巷道之中消失不見。
“我要帶走他,成么?”那年輕人轉過身來,看著呆若木雞的六個豪士。 “你們的人,應該不是他殺的。”
余人被他威勢所奪,哪說得出話來。喉頭滾動,卻沒一人能吐出字句。眾人在江湖上享有聲名,一向自視頗高,對自己的武功法術也深具信心,誰料想,今日遇上兩個勁敵,都是想象不到的厲害,要是當真過招比劃,六個人聯手起來未必能抵擋住人家的一擊,想到這里,實在叫人氣餒。
眼看著那年輕人從懷里摸出一枚丹藥,掰成兩半,分別喂給了胡不為和胡炭。片刻,他將昏迷的兩人抱了起來。 “我走了。”他看向六人,說道。
“等等!”魯開膽氣粗豪,眼見那人邁步欲行,趕緊出聲攔阻,哪知身邊的江平鑒卻又攔住了他,擺手道:“魯大俠,讓他們走吧。”
“可是……”魯開欲要爭辯,江平鑒卻快速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男子再不理會他們,抱著兩人跳上屋脊,幾個縱越便消失不見了。
江平鑒這才抬起頭來,望著房頂上層層青瓦,眼神中藏著一層落寞。
“你們還不知道他是誰么?”他說。
“誰?”
“是誰?”
“他是……”江平鑒搖搖頭,腦中想起年輕人衣袖垂落的剎那,那條長滿鱗片的手臂。沒錯的,應該就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征狀,還有這樣驚人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