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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我年輕懵懂、易受外界影響的年紀,父親曾給我一個忠告,此后,這個忠告一直在我的心頭縈繞。

“當你想要評論某個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只需要記住,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你所具備的優勢。”

他沒再說什么,但是我們之間總能夠彼此心照不宣、心有靈犀,并且,我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時間一長,我形成了對任何人都保留判斷的習慣。這個習慣使很多性格稀奇古怪的人向我敞開心扉,也使我成了很多無聊透頂的人的犧牲品。這種品性一旦出現在一個正常人的身上,就很容易被心術不正的家伙所察覺,并圖謀不軌地與之接近。因此,在大學期間,我就被不公正地譴責為政客,因為我私下里知道一些狂妄不羈無名小卒的傷心秘事。這些秘密并不是我特意去打探的——當我通過一些跡象準確無誤地意識到別人要對我訴衷腸時,總會裝出昏昏欲睡的樣子,出神地若有所思或者持一種敵對的輕浮態度。因為年輕人的訴衷腸,他們用以表達心聲的言詞通常是剽竊來的,并且由于明顯的壓抑變得支離破碎、難以理解。我無限希望能對任何事情都保留判斷,并且還有點擔心如果我忘記父親的忠告,是否會錯過些什么,正如父親自命不凡地告誡,我也在自命不凡地重申:基本的道德觀是生而不均的。

在我對自己的寬容行為進行一番夸耀之后,我必須得承認,它是有限度的。人們的行為也許是建立在堅硬的石塊或潮濕的沼澤地上,但在過了一定程度之后,我就不在乎它究竟建立在什么之上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的時候,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均衡化,并永遠關注道德信念;我不再希望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看穿人們的內心。只有蓋茨比,也就是賦予本書名字的那個人,能夠對我這種反應無動于衷。蓋茨比這個人,他身上所代表的一切都是我發自內心嘲諷的對象。如果人們的個性是由一系列完整的成功行為塑成的,那么他一定光芒萬丈,他對于未來生活的前景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就像一臺能準確預測萬里之外地震的精密儀器。這種敏捷的反應能力與那被譽為“創造性秉性”的柔弱無力的敏感性毫無關系——它是內心永懷希望的一種天賦,一種羅曼蒂克式隨時準備著的浪漫情懷,他的這種品性我再也沒在別人身上發現過,很可能今后再也見不到了。不——蓋茨比最終的結局無可厚非;是那吞噬蓋茨比心靈的東西,是那緊隨他美好夢想的骯臟塵埃暫時使我對人們一時的大悲大喜、得意失意變得麻木不仁。

我所在的家族是中西部城市一個三世興旺的名門望族——卡拉維家族,也算是個大家族。據傳我們是布克羅奇公爵①的后代,但我們家族的實際奠基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于1851年來到這兒,買了個替身去參加南北戰爭,自己則開始從事我父親至今仍在從事的五金器具批發生意。

我從沒見過這位伯祖,但是大家都認為我跟他長得挺像,特別是與父親在辦公室懸掛的那張畫像里的莊重冷漠的面孔相對比時。我于1915年畢業于紐黑文,剛好比父親晚了25年。不久之后,我就參加了那場所謂的被延遲了的偉大的日耳曼民族大遷徙——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在戰爭反擊的過程中感到有無窮的樂趣,回來之后卻覺得身心疲憊不堪。中西部并沒有成為世界的樂土,相反,卻像宇宙破敗的邊緣——于是我決定去東部學習做債券生意。我認識的人幾乎都在做債券生意,所以我認為它應該能再養活一個單身漢。我所有的叔伯姑姨們對此進行了詳細的探討,就像是在為我選擇一所預備學校,并且最終帶著沉重的神色,猶豫不決地說:“就這樣,好——吧。”父親同意資助我一年。經過一再的拖延,我最終于1922年的春天來到東部,并且,也許是在這里扎下根了。

在城里,首先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就是找到房子住。但那時正值暖季,并且我剛剛離開芳草繽紛、綠樹成蔭的故鄉,所以,當辦公室里有個年輕人提出在城市近郊合租一座房子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個很不錯的主意。他找到一處住所——是一座飽經風雨侵蝕帶走廊的木板結構平房,每月房租80美元。但就在我們將要搬進去的前一刻,公司卻把他調到華盛頓,所以,我只好一個人住到郊區。我養了條狗——至少在它跑掉前我跟它在一起待了段日子——還有一輛舊道奇車,一名芬蘭女傭——她負責給我疊被鋪床、準備早餐,每當她在電爐上忙碌時,嘴里總是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一些芬蘭諺語。

我就這樣孤獨地過了幾天,直到一天早上一個看起來比我對此地更陌生的人在路上攔住了我。

“去西埃格怎么走?”他無助地問道。

我告訴了他,并帶著他繼續向前行。這時候,我不再感到孤單。我成了一名向導,一位開拓者,一個早期移民。他無意中授予了我這片土地上自由民的榮譽稱號。

陽光普照大地,樹木一瞬間就枝繁葉茂了,這一切就像電影快進鏡頭中的事物生長,我那個堅定的信念又回來了:未來生活伴隨著這個熾熱的秋天,欣欣向榮地展開了。

首先,我有很多書要讀,還要從這清新怡人的空氣中汲取養分。我買了十幾本關于銀行、信貸和證券投資方面的書,這些紅色燙金封皮的書立在我的書架上,就像剛從鑄幣廠里出來的新幣,準備向我揭開只有邁達斯①、摩根②和米賽納斯③才掌握的令人驚喜的秘密。除此以外,我還熱衷于讀其他方面的書。在大學期間,我的文筆還算不錯——有一年我為《耶魯新聞》寫了一系列嚴肅莊重而又平實易懂的社論——現在我要把這些重新帶入我的生活,成為那些專才無法做到的博而不精的通才。這不僅僅是則名言警句——從一個窗口向外看,人生更易獲得成功。

完全出于一種偶然,我在北美最奇怪的社區之一租下了這座房子。這個社區位于紐約市東部一個狹長喧囂的小島上,在這里,除了一些其他的奇異自然景觀,還有兩塊形狀怪異的土地。它們位于城市的二十英里以外,呈巨大的卵形,輪廓相同,僅被一個恬靜的水灣隔開,一直延伸到西半球那片最恬靜的海洋水域,就像是長島海峽一個巨大的濕潤的谷地。它們并不是標準的橢圓——就像哥倫布故事中的雞蛋,它們與海域連接的那端都被磨平了——但是,它們的外形竟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那些憑空飛過的海鷗看到后會驚嘆不已。而對于島上那些不會飛的居民來說,一個有關他們的有趣現象就是他們除了外形和身高相似外,其他各方面俱不相同。

我住在西埃格,這個,嗯,它的確是兩個半島中不太時髦的那個,但如果僅僅以這點來說,這只是非常表面地標識了兩個小島之間那怪異而又極其兇險的對比。我的房子剛好位于半島的頂端,據南部僅50碼,并且被兩幢以每季度12000~15000美元天價租下的豪宅擠壓著。在我右邊的這幢以任何標準衡量都稱得上是個大家伙——它儼然是仿照諾曼底市政廳而建,在其一端矗立著一座新建的塔樓,上面稀稀疏疏地覆蓋著一片野生的常春藤,還有一個大理石筑成的游泳池,連帶一片占地面積超過四十英畝的草坪和花園。這就是蓋茨比的豪宅。或者,我當時還不認識蓋茨比先生,它是一位名叫蓋茨比的先生居住的宅邸。與他的房子相比,我的房子真是個丑八怪,不過它卑微到了毫不起眼的地步,以致人們往往忽略了。所以,我每個月只需掏80美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觀賞這片美麗的海景,局部欣賞我鄰居那片美麗的草坪,以及很欣慰地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一名百萬富翁。

穿過這片恬靜的海灣,位于時髦的東埃格,臨水而建的那座白色宅邸熠熠生輝。這個夏天發生的故事就在我驅車到湯姆?布坎南夫婦家赴宴的那個晚上悄然開始了。黛西是我的遠房表妹,而湯姆,實際上在大學時我就認識他了,并且就在戰爭結束后我還去他們芝加哥的家里待了兩天。

湯姆,黛西的丈夫,在體育界有頗高的名望。他是紐黑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之一,實際上在全國也很有名,一個只有21歲的年輕人在某一領域就取得了如此令人驚嘆的成就,那么今后他無論做什么事都顯得有點處于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的家族富得驚人,即使還在上大學時,他那揮金如土的紈绔習氣就備受指責了,但現在他離開芝加哥搬到東部來了,那排場讓你驚愕得簡直無法呼吸。例如,他竟然把老家森林湖鎮①的一群打馬球用的馬全部運過來了——很難想象我的同輩人中竟有富到如此地步的人。

我不太清楚他們為什么會搬到東部來。他們已經在法國待了一年,不為什么緣故。只要哪個地方有人打馬球,只要哪個地方富翁云集,他們就會繼續不停地四處搬家。黛西在電話里告訴我說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搬家,我才不信——我還真看不透黛西的內心,但是我能肯定湯姆是永遠閑不下來的,他渴望著、追尋著過去橄欖球比賽歲月中那種扣人心弦的刺激。

于是,在那個暖風微拂的晚上,我驅車東埃格去見兩個我幾乎不相知的老朋友。他們的房子精雕細琢得超出了我的預想,那是一座紅白相間、令人賞心悅目的宅邸,擁有喬治亞殖民統治時期的建筑藝術風格,俯瞰著整個海灣。草坪緣起海岸,一直延伸到別墅前門,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長,一路越過日晷、磚道和百花怒放的花園,在它與房子交接處,一片青翠欲滴、明亮耀眼的常春藤沿墻飄搖,生機盈動。房子正面被一排法式的落地長窗與外界隔斷,與落日的余暉交相輝映,閃耀奪目,敞開懷抱擁抱這個暖風微醺的午后。湯姆?布坎南身穿騎裝,叉著兩腿站在前門走廊上。

他已經徹底不同于紐黑文歲月時的樣子了。現在的他是個頭發呈稻黃色、嘴角帶著嘲諷、舉止傲慢的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在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現在即使是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文雅的漂亮的騎裝也不能掩蓋里面那副魁梧的身軀。他的雙腿似乎塞滿了那雙閃耀奪目的皮靴,以至于把那上面的花邊帶子都擠壓得緊緊的。當他的雙肩在薄薄的外衣下動彈時,你可以看到一大塊肌肉在移動。這是個力大無窮的身軀,同時也是副殘忍無情的軀殼。

他說話時發出生硬粗啞的聲音,更加給人造成性情暴戾的印象;并且里頭還夾雜著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口吻,即使是對待他喜歡的人也如此,在紐黑文就有人對他的為人厭惡至極了。

“現在,你可不要認為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是終結性的,”他好像在對你說,“僅僅因為我比你更強壯更具有男子氣概。”我們同屬于一個高年級社團,但當時我們的關系并不密切,我總感覺他很欣賞我,并且以他那一向粗野可鄙、目中無人的方式渴望著我同樣也喜歡他。

我們在灑滿陽光的走廊上聊了一會兒。

“我住的地兒還不賴吧,”他說著,目光不停地掠過四周。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轉過來,一只寬大的手掌四下指給我瞧。

掠過眼前的景色是一座意大利式凹形花園,占地約半英畝的香氣馥郁的深色玫瑰花,一艘獅鼻形狀的汽艇隨著波浪在岸邊上下起伏。

“這里曾經是石油大王得梅因的下榻之處。”他又把我轉過來,以一種表面客氣卻又不置可否的口吻說道,“我們進去吧。”

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回廊走進一間明亮的玫瑰色大廳,兩端的法式落地窗把這間大廳輕盈地嵌在這棟別墅里面。窗戶都敞開著,映襯著外邊那似乎要長進來的鮮草,微微閃耀著白光。一陣微風拂過房間,被吹起的窗簾一端飄進來,一端飄出去,就像白色的旗幟迎風飄揚,卷曲著飛向天花板上那呈糖花婚禮蛋糕形狀的裝飾圖案,然后又輕輕地掠過絳色的地毯,如同風拂過海面般地留下一道道陰影。

房間里唯一不動的東西是那張巨型沙發,上面坐著兩位年輕的女士,她們就像是坐在一個著陸于地面的飄浮著的大氣球上。倆人都一襲純白,并且衣袂飄飄就像剛才環繞屋子飛行了一周而此刻被風吹回來了似的。我當時正站著,凝神聽窗簾隨風而動發出的聲響以及墻上一幅畫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突然湯姆?布坎南“嘭”的一聲把后面的窗戶關上了,房間里的余風這才漸止漸息,窗簾、地毯以及那兩位少婦才慢慢地飄落回地上。

較年輕的那位女士我素未謀面,她在長沙發的一端把整個身子舒展開來,一動也不動,并且微微翹著下巴,仿佛為了保持上面的東西平衡不讓它滑落似的。她是否用眼角的余光瞟見了我,我并不知道,可她竟無半點反應。事實上,反倒是我吃了一驚,我嘴里咕噥著,為我的不速光臨叨擾了她而向她致歉。

另一位女孩,黛西,做出欲起身的架勢,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傾,面露殷勤,然后“撲哧”一聲笑了,讓人摸不著頭腦卻又非常嬌媚可愛,弄得我也笑了。接著,我就進屋來了。

“我高興得快要癱掉了。”

她又笑了笑,仿佛覺得自己說了一句詼諧有趣的話,然后拉起我的手,仰著臉打量了我一會兒,那神情就像在說我是這個世界上她最想見到的人。這就是她的與眾不同。她輕聲告訴我那個一直保持平衡姿勢的女孩姓貝克。(我私下里聽說黛西的輕言細語只是一種讓人家靠近她的方式,但這些毫不相干的閑言碎語絲毫無損她的這種迷人之處。)

不管怎么說,貝克小姐的嘴唇還是蠕動了一下,微微地向我點頭打了一下招呼,幾乎令人不易察覺。接著又把頭仰了回去——她在設法保持平衡的東西明顯稍稍滑動了一丁點,這使她一驚。于是道歉的話又一次要從我嘴中滑出,幾乎任何形式的完全的我行我素都會令我滿心佩服。

我回轉頭看著我的表妹,她開始問我問題,聲音低柔而又迷人。這種聲音必須側耳傾聽,每句話就好像一串永不會重奏的音符。她那略顯幽怨的可愛面龐上洋溢著歡快的神采,雙眼明眸善睞,雙唇嬌艷熱情,發出的聲音激動人心,就如歌唱般悅耳,使每一個青睞于她的男人都難以忘懷。一聲低柔的“聽著”,暗示著她片刻之前剛做完一些歡欣有趣的事情,并且下一刻這些事情將隨之而來。

我告訴她我是怎樣在前往東部的途中在芝加哥逗留了一天,以及那里的一大群朋友怎樣通過我傳達對她的深深祝福。

“他們想我嗎?”她欣喜萬分地大聲問道。

“整座城鎮一片荒涼。所有的汽車都把左后輪胎漆成黑色,作為哀悼的花圈,北部沿岸一帶哀號聲徹夜響不停。”

“太令人激動了!湯姆,我們回去吧,明天就走!”接著她無意地說了一句:“你應該看看孩子。”

“我正想看看呢。”

“她正睡覺呢,只有三歲。你從沒見過她么?”

“從沒有。”

“嗯,你應該去看看她,她是……”

湯姆?布坎南本來一直在房里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這會兒他停了下來,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最近干什么營生,尼克?”

“我做債券生意。”

“跟誰?”

我告訴了他。

“從沒聽說過。”他肯定地回答,這讓我很窩火。

“你會聽說的,”我簡短地回答道,“只要你一直待在東部。”

“哦,我會一直待在東部的,不必擔心,”他說這話的同時眼瞟著黛西,然后又看著我,似乎還在提防著別的什么。“如果我還搬到別處去住,那我將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說到這里,貝克小姐說了聲:“完全正確。”這句話如此突兀,以至于嚇了我一跳。這是她自我進到房間以來講的第一句話。很明顯,就像嚇著了我一樣,她也為自己的話感到吃驚。接著她打了個呵欠,敏捷熟練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的身子都麻了,”她抱怨道,“我不知道在那張沙發上躺了多久。”

“別看著我”,黛西反駁道,“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勸你到紐約去。”

“不,謝謝,”貝克小姐對著剛從餐飲房端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認認真真地鍛煉身體呢。”

男主人看著她,滿臉狐疑。

“就是說嘛!”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好像杯子里就剩一滴酒似的。“我真想不出你干成過啥。”

我看著貝克小姐,想知道她曾經“干成過”的事情。我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她是個身材苗條、胸部小巧的姑娘,身板筆直,由于她把身子擺得很正,這使她越發像個軍校學員一樣身姿挺拔。她用那雙灰色的、因陽光照射而略瞇起的雙眼打量著我,蒼白、可愛而又略帶慍色的臉上現出彬彬有禮而又充滿好奇的神色。這使得我突然間覺得我在哪兒見過她本人,或者是看過她的相片。

“你住在西半島,”她輕蔑地說,“我認識那兒的一個人。”

“我一個也不認識……”

“你肯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就在我回答他是我鄰居之前,傳晚飯了,湯姆不由分說地挽起我的一只胳膊,像移動一只棋子般地把我拽出了房間。

兩位女士輕輕把手搭在腰際,娉娉婷婷、嬌媚慵懶地走在我們之前來到了一個玫瑰色的陽臺,陽臺迎向夕陽,在那擺放著一張餐桌,桌上四根蠟燭在漸漸平息下來的余風中搖曳生姿。

“為什么點蠟燭?”黛西皺著眉頭不滿意地說道,隨后她“噼啪”一聲用指頭掐滅了燭芯。“兩周后就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日子了。”她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說道。“你們是否總是在期待一年中最長的那天但最終又錯過了它?我就是這樣。”

“我們應該有點打算。”貝克小姐打著呵欠在桌旁坐了下來,像要到床上睡覺似的。

“好吧,”黛西說,“我們打算做點什么呢?”她無助地轉向我:“人們通常計劃做些什么呢?”

在我回答之前,她突然兩眼驚恐地盯著她的小指頭。

“瞧!”她抱怨道,“我把小指頭碰傷了。”

我們都瞧了瞧——指關節有些青紫。

“都怨你,湯姆,”她指責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確實做了。這就是我嫁給一個粗野男人的報應,你這個粗壯笨拙的家伙……”

“我討厭粗笨這個詞,”湯姆蠻橫地反駁道,“即使是開玩笑也不行。”“就是粗笨。”黛西執拗地堅持。

有時候她和貝克小姐會說說笑笑,但一點也不張揚,不過彼此開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但從不會喋喋不休地大談特談。她們的談吐教養就像她們的白衣裙,就像她們那毫無雜念、超然的眼睛一樣顯得淡然鎮定。她們就坐在這里,陪伴著湯姆和我,禮貌文雅地和我倆彼此應酬,相互取悅。她們知道不一會兒這個宴會就會結束,這個夜晚也會悄然逝去,一切煙消云散。這不同于西部,晚宴一段接一段節奏緊密地逼近尾聲,伴隨著人們的惋惜失望或是對時光飛逝的緊張不安。

“黛西,你讓我覺得自己不夠文明,”我坦誠地說道。這會兒,我正喝第二杯雖然帶點軟木塞味兒但口味相當醇正的紅葡萄酒。“你能不能談談莊稼或聊點別的什么?”

我說這話并沒什么特別的意思,但是大家的反應讓我頗感意外。

“文明正被撕得粉碎,”湯姆猛地開腔,“我開始以可怕的悲觀主義論調看待事物了,你有沒有讀過戈達德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這本書?”

“沒有,怎么啦?”我答道,對他的語氣感到很驚訝。

“嗯,這是本好書,每個人都應該去讀一下。這本書的主旨是告誡我們,如果我們白人種族稍不留神,就會有被徹底滅絕的危險。書中全是科學翔實的材料,并且已經得到了證明。”

“湯姆正在變得非常博學,”黛西說道,臉上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憂傷表情。“他看一些帶著很長字眼的晦澀難懂的書。剛才我們提到的那個詞是什么來著……”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湯姆固執己見,不耐煩地瞟了她一眼。“這個家伙講明了一切問題。現在輪到我們這個占統治地位的種族要小心行事,否則其他的人種就會操控一切。”

“我們要把他們打倒。”黛西輕輕地說道,同時沖著熾熱的夕陽猛眨了眨眼。

“你應該去加利福尼亞住……”貝克小姐剛開口,湯姆在椅子里重重地一扭身,她的話立馬就被打斷了。

“他的觀點是我們都屬于北歐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以及……”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后,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把黛西也包括進來了。這時,黛西沖我眨了眨眼。“我們創造了科學、藝術等等,以及一切構成文明的東西。你們懂嗎?”

在他的一本正經中有一些悲傷,似乎他的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雖然比以前更明顯,但對他來說已遠遠不夠了。就在這時,房間的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了門廊,黛西立刻抓住這個空當,把身子向我湊了湊。

“我要告訴你家里的一個秘密”,她興奮地小聲說道,“是關于這個男管家的鼻子,你想知道關于他鼻子的事情嗎?”“我今晚來這兒就是為此。”

“其實,他過去不是個管家,他曾經在紐約專門給人家做銀器擦拭員。那戶人家有一套可供200來號人使用的銀器。他每天得從早擦到晚,最后他的鼻子嚴重受到影響……”

“后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貝克小姐插嘴道。

“是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最后他不得不辭了那份工作。”

有那么一陣兒,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映照在她那生機勃勃的可愛臉蛋上,顯得浪漫多情;她的聲音總使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向前,屏息傾聽。隨后,余暉開始褪去,每一道霞光都眷戀著她的臉龐不忍離去,就像大街上歡樂玩鬧的孩子在黃昏仍不愿離去。

管家回來后,附在湯姆耳旁輕聲耳語了幾句,湯姆皺了皺眉,把椅子往后一推,一身不吭地走進了房間。他的離去似乎激發了黛西內心的什么,黛西又把身子向前湊了湊,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像唱歌一樣。

“我喜歡看到你坐在我的餐桌前,尼克。看到你會讓我想起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純正的玫瑰花,不是嗎?”她轉向貝克小姐,希望得到她的認同,“他是不是像一朵純正的玫瑰?”

這當然不對。我一丁點兒也不像玫瑰,她只是在亂說一氣,但是話里卻洋溢著一股炙熱的溫情,仿佛隱藏在這些令人窒息的、激動人心的話后的那顆心就要跳出來向你敞開心扉。突然,她把餐巾紙往桌上一扔,說了聲對不起,就走進房間里去了。

貝克小姐和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不露聲色。當我想要說點什么時,她警覺地站了起來,并警覺地發出了一聲“噓”。房間里能聽到一陣明顯被壓抑的卻熱情洋溢的講話聲,貝克小姐無所顧忌地探過身去,想一聽究竟。講話聲聽起來在微微發顫,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然后就悄無聲息了。

“你所說的蓋茨比是我的鄰居……”我說道。

“別說話,我想聽聽在發生什么。”

“發生什么事了嗎?”我無知地問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貝克小姐說,明顯很驚訝。“我以為人人都知道了。”“我真不知道。”

“這個——”她遲疑了一下說,“湯姆在紐約有別的女人了。”“有別的女人?”我茫然地重復了一遍。

貝克小姐點了點頭。

“她應該識趣一點,別在吃飯的時間給他打電話。你不這樣認為嗎?”

在我弄懂她的意思之前,傳來一陣裙子的窸窣聲和靴子的咯吱聲,湯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上。

“真沒辦法。”黛西故作輕松地大聲說。

她坐了下來,細細地打量了我和貝克小姐一番,接著說:“我往門外看了一會兒,覺得真是浪漫極了,有一只小鳥停在草坪上,我認為它一定是一只搭乘‘康納德’或者‘白星’公司的郵輪到這兒的夜鶯。它一直在唱歌……”其實她自己的聲音也像是在唱歌,“這很浪漫,不是嗎,湯姆?”

“很浪漫,”他說道,然后苦著個臉對我說:“如果吃完飯天色還早的話,我帶你去我的馬廄看看。”

屋里的電話鈴音又一次響起,這讓大家吃了一驚,由于黛西堅定地朝湯姆搖了搖頭,關于馬廄的話題——事實上餐桌上所有的話題都煙消云散了。在我關于餐桌最后五分鐘的片段記憶里,我記得蠟燭又給點燃了,毫無意義地,并且我有意識地想正視一下每一個人,但又不想迎上對方的眼睛。我猜不透湯姆和黛西在想什么,但我懷疑即使是貝克小姐——這個對一切料事如神、心存不疑的人,能夠完全把第五位客人急迫而又尖利的催促聲拋諸腦后。對于有某種特質的人來說,這種情形似乎變得非常有趣——而我的本能反應是立即打電話報警。

不用說,馬的話題再也沒人提起。湯姆和貝克小姐,倆人之間相隔幾英尺,暮色籠罩著他倆。他們慢慢踱回了書房,好像要去為一具真實存在的尸體守夜,我則盡量裝出一副饒有趣味而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跟著黛西穿過一連串相互連接著的長廊,來到前面的門廊,在它的冥冥幽暗中,我們肩并肩坐在一張柳條靠背長椅上。

黛西雙手捧臉,好像在摩挲她那可愛的臉龐,同時她的眼睛慢慢向那天鵝絨般的夜色望去。我看得出她的內心正波濤洶涌,所以我問了幾個我自認為有鎮痛作用的問題,是關于她的小女兒的。

“我們彼此并不十分了解,尼克,”她突然說道,“即使我們是表親,你也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

“那會兒我還沒從戰場上回來。”

“是的。”她遲疑了一下,“唉,我過得很糟糕,尼克,我把一切都看透了。”

很明顯她這樣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等著她繼續往下說,可她卻停了,于是一會兒之后,我只好勉強把話題扯回到她女兒身上。

“我想她應該會說話,嗯——會吃飯,什么都會了吧?”

“噢,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著,尼克,讓我告訴你生她的時候我都說了些什么,你想聽嗎?”

“樂意之至。”

“聽完之后你就會明白我對事物持有怎樣的態度。唉,那時她還出生不到一個小時,天曉得湯姆跑哪兒去了。我從麻醉中醒來,感到被完全拋棄了一樣。我立即問護士生了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護士跟我說是個女孩兒,于是我就扭過頭哭了起來。‘好吧,’我說,‘我很高興她是個女孩兒,并且我希望她會是個傻瓜’——一個漂亮的小傻瓜,這是這個世界上女孩子最好的出路。”

“現在你明白了為什么我覺得一切都很糟,”她繼續堅定地說道,“每個人都這樣認為——那些思想最進步的人也如此。我全都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過,什么場面都見過,什么事情都做過。”她的雙眼環顧四周時炯炯放光,傲視逼人,很像湯姆的眼睛,接著她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譏笑。“世故啊——上帝,我變得世故了。”

她的話音剛落,不再逼迫我去注意傾聽、相信她的話,我感到她說話并非出自真心。這讓我很不舒服,仿佛整個晚上只是一個騙局,設計這個騙局是為了從我這兒獲取一種支持她的情感。我等待著,果不其然,一會兒之后她瞧了瞧我,可愛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絕對的傻笑,似乎在向人們宣告她和湯姆已經成為了一個屬于上流社會的秘密社團的會員。

屋里,那間緋紅色的房間燈火通明。湯姆和貝克小姐各自坐在長沙發的兩端,她在為他大聲朗讀《周六晚郵報》——那些含混不清又無語調變化的字眼聽起來倒能撫慰人心。燈光映射在他的靴子上閃閃發亮,照在她如秋葉般的黃頭發上卻黯淡無光,當她翻動報紙時,手臂上纖細的肌肉也隨之微顫,燈光也隨之跳躍。

當我們進去時,她舉起一只手示意我們先別說話。“未完待續,”她說道,隨手把報紙往桌上一扔,“敬請期待下期。”

她不停地抖動膝蓋,舒展了一下身體,隨后便站了起來。

“十點了,”她說道,好像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時間似的。“好女孩得去睡覺了。”

“喬丹明天會去打聯賽,”黛西解釋說,“在威斯徹斯特那邊。”

“哦——原來你是喬丹?貝克。”

現在我知道為什么她看起來面熟——她那張討人喜歡又略帶輕蔑的臉龐已經很多次出現在那些報道阿希維爾、溫泉和棕櫚海灘①賽事的報刊照片上。我也聽說過她的一些事,那是一些挑剔的、令人不悅的閑言碎語,至于內容是什么,我早忘了。

“晚安,”她柔聲說道,“八點叫醒我,行嗎?”

“如果你起得來的話。”

“我會的。晚安,卡拉維先生。回頭見。”

“你們當然會再見面的,”黛西肯定地說,“事實上,我想保個媒。你看,尼克,你經常來這走動,然后我想——嗯——把你們倆撮合到一起。你知道的——比如碰巧把你倆鎖進一個大衣柜,把你們放到一條船上,推進海里,等等諸如此類……”

“晚安,”貝克小姐在樓梯上喊道,“我可一句也沒聽見。”

“她是個好女孩,”過了一會兒,湯姆說道,“他們不應該讓她這樣全國各地的到處亂跑。”

“你說誰不應該?”黛西冷冷地問道。

“她的家人。”

“她家里只剩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姑媽。此外,尼克將來可以照顧她,對嗎,尼克?她今年夏天會經常到這兒來過周末。我想這里的家庭氛圍對她有好處。”

黛西和湯姆彼此默默對視了一會兒。

“她是來自紐約嗎?”我很快問道。

“來自路易斯維爾①,我們一起在那兒度過了純潔的少女時代。我們美麗純潔的……”

“你是不是在走廊上跟尼克說了一些心里話?”湯姆突然問道。

“我說了嗎?”她看著我,“我似乎不記得了,但我想我們談論了北歐民族。是的,我確定我們談了這個話題;不知不覺就聊上了它,事情總是這樣,你知道的……”

“不要輕易相信你聽到的任何事。”湯姆告誡我說。

我淡淡地說我什么也沒聽到,幾分鐘之后我就起身準備回家。他們把我送到門口,肩并肩地站在一方明亮的燈光中。當我發動汽車時,黛西不容分說地喊道:“等等!我忘了問你點事,這很重要。我們聽說你跟西部的一個女孩訂婚了。”

“沒錯兒,”湯姆溫和地附和道,“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這是個謠言。我太窮了。”

“但我們聽說了,”黛西堅持道,說這話當兒,笑顏如鮮花般綻放,真令我吃了一驚。“我們聽三個人說過,所以這肯定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但我真沒訂婚。事實上,正是因為傳出了我要結婚的謠言,才促使我來到東部。你總不能因為謠言而跟老朋友絕交,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因為流言而結婚。

他們的關心使我深受感動,他們的富裕也不再令我感到那么遙不可及。當我開車離開時,我心存疑惑,同時還感到有點厭惡。在我看來,黛西應該做的事是抱著孩子立即沖出這個家,但是很顯然,她腦子里并沒有這樣的想法。至于湯姆,他在紐約有了別的女人并不讓我感到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因為一本書變得神情沮喪。某種東西正促使他對陳腐的思想感興趣,并孜孜以求,好像他那強壯的身體里面蘊含的自我中心不能再滋養他那顆武斷的心靈了。

從路旁旅館的屋頂和加油站前的空地望去,一派盛夏的景致赫然在目,那里放著一排排的紅色氣泵,暴露在一圈圈燈光里。回到西埃格村的家后,我把汽車停在了車棚下,然后在草地上那臺閑置的修草機上坐了一會兒。風已經停了,只留下一個喧鬧明亮的夜晚,樹上翅膀的撲棱聲,持續不斷的風琴聲以及被稱為地上風箱的青蛙的聒噪聲,充盈耳畔。月光下,一片黑色的貓影在移動,當我轉過頭去看它時,我發現此地并非只有我一人——五十英尺開外,一個人影出現在我鄰居宅邸的陰影里。他站在那兒,雙手插進衣兜,正抬頭仰望那像胡椒粉一樣布滿天空的點點銀星。他那悠閑的舉止和站在草坪上穩健的步態表明此人正是蓋茨比先生,他出來尋找我們頭頂上屬于他的那片星空。

我決定跟他打招呼。貝克小姐在餐宴上提到了他,這正好可以用來引出自我介紹。可我并沒有跟他打招呼,因為他的動作暗示我,他想一個人待著——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朝黑暗的海面伸出了雙臂,雖然我離他很遠,但我能肯定他在發抖。不知不覺中我也朝海面望去,什么也沒有,除了一盞孤獨的綠燈,燈光微弱而遙遠,那也許是一個碼頭的盡頭。當我回過頭再次尋找蓋茨比時,他消失了,把我一人孤獨地留在這不平靜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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