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被趕下來之后，雙手被反綁的張白圭并沒有時間與自由沉浸在被判以極刑的感傷里。

士兵們無情地催促、踢打著他，迫使他走向路對面的共同體最高法院，那是審判他的地方。而這短短的一點距離卻被聞訊而來的人民群眾堵得水泄不通，各種各樣的吵鬧和咒罵聲不絕于耳。

張白圭想抬起頭來看看這些憤怒的人們，頭上卻突然遭到了一記重擊，那是從人群中不知何處飛來的一塊石頭。

他失去了平衡，但押送的士兵不允許他倒下去，拖著他繼續前行，并沒有打算對飛石的來源追根究底。

鮮血從張白圭的頭上緩緩流下，但是沒有人在意。在他們眼里，他不僅早已是個死人，還恨不得他早點投胎。畢竟他犯下的可是毀滅文明罪，審判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人民在這一刻似乎是真心實意愛著他們在月球保留地上的同胞，幾個月前不惜發動暴亂也要反抗的月球保留地“火種計劃”，如今在他們這里仿佛不存在一般。

張白圭對這些人并不抱有期待，他們要不是健忘就是根本不在乎那群休眠者的性命，或者二者兼有。

而在共同體的內部，那群受他指令的要不是各懷鬼胎的鷹鴿兩派，要不就是混混度日、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的李清都之流。

被押送著的他有些哭笑不得，最終化作一聲長嘆，瘦弱的他終于能在將近三百年的生命中結束這一生的顛沛流離。

遠處高樓前全息顯示器中正在播報著這震驚全太陽系的新聞，兩個月之前有關于“火種計劃”的一切被曝光于大眾面前，一個月之前被曝光共同體的主理人——張白圭總理涉嫌毀滅文明罪。

他引爆了月球上的核彈，火種正式熄滅了。

……

李清都神色復雜地看著人工智能小前送回來的草川拓彌身中數彈而死的慘狀畫面，他的背后是閃爍著倒計時的氫彈。

小前做為月球保留地唯一的人工智能，她取代了共同體公民管家湛盧的工作，成為保留地的公民管家。

而她的實際任務，張白圭告訴李清都她是用來全程監控“火種計劃”的進度。

從一開始，張白圭就沒有想過什么留下文明的火種，他想用這些所謂獨立于人類之外的火種去釣起覬覦的魚。

所以他吩咐伊戈爾瞞著共同體中央自行打造月球保留地，也是他撒下餌料讓希格斯得知“月球保留地”這樣的意外之喜。

所以，百姓們的暴亂、中央的內訌發生了。

百年樹木中的蛀蟲無法靠外力清除，但文明熄火之際，他張白圭必須狠下心來斷臂求生。

李清都將手中的照片一張一張放下，心中五味雜陳，即使他確實猜到了張白圭的部分心思，但饒是如此他也沒想到張白圭的謀劃如此之大。

“準備開始了。”

伊戈爾站在他的身后，伏著身子，適時提醒。

整個房間是和瓦爾基里的地面指揮中心一樣的布局，不一樣的是李清都此刻正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山腳。

共同體的中央不在瓦爾基里，李清都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央。

他們不惜財力物力也要在他所在的地方建起這么一座指揮室。

眼前的顯示器是整個廣寒宮附近的畫面，他的手底下有個按鈕，只要他輕輕按下，廣寒宮、月球保留地都會化作烏有。

這是月球保留地之外的共同體居民樂意見到的畫面，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們不允許有人獨自逃生。

在高層部分人的輿論引導下，李清都不得不走到如今這一地步，此刻他像是第二位生殺予奪的君王。

而這時，他看著孱弱的老人正在無力地坐在輪椅上被身后的醫療團隊推進指揮室。

“你怎么來了？”

李清都有些意外，他太年邁了，以至于喜馬拉雅山脈的環境隨時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來最后看看世界。”

李清都有些費解，他不太明白張白圭所說的意思，他叫停了伊戈爾的步伐，親自走上前代替那些醫療團隊將老人推到指揮室中心。

他有資格被李清都這樣做。

“什么時候開始呢？”

老人的聲音微弱，氣息有些虛浮，這才多日不見，李清都就發現他和一月前的狀態更是大相徑庭。

他的時日不多了。

“十分鐘后。”

李清都需要親自將按鈕按下，引爆月球上的氫彈。

似乎是這里的空氣太過稀薄，老人的狀態更加不好，他不斷地咳嗽著，周圍圍滿了中央的高官，但他們看著老人的樣子完全無動于衷。

這一刻他真正像個孤家寡人。

“交給我來吧……”

在張白圭話說完之前，那些高官就已經一片嘩然了。張白圭不用去聽也知道這些人一定被他的言辭給嚇到、給激怒、或者隨便給怎么了。

也許他正好符合他們心中預期的那個形象，激起他們的情緒，讓他們可以將一切惡毒的言辭加在自己身上，并試圖在想象當中讓自己承受世界上所有的酷刑——

雖然這場審判月球保留地的結果毫無懸念，但是現實中的他只有一條命可以死。

他再度望向李清都，那里還是一片平靜。

李清都居高臨下凝重地望著他，雖然火種熄滅的結果毫無懸念，但由誰來執劍將會導致不同的結果。

無論是做為基金會的第二任史官，又或是手捏太空軍、陸軍兩支軍事力量，更何況內務部部長何塞也在多日前向他表明誠意，所以即使由李清都來做這個劊子手，他也不會有多少負面影響。

但張白圭不同，他太老了，以至于他的鐵腕手段恐怕難以治得住那群各懷鬼胎的鴿派。

他是公民面前人敬人愛的總理，是中央獨裁專政的暴君，以至于他的任何一項負面舉動都會成為下臺的把柄。

而結果甚至是身死道消。

老人對著他笑了笑，他舉起布滿老人斑的手臂，他的手臂不斷顫抖著，這是年邁帶來的表現。

“別怕，孩子，文明是殺不死的。”

李清都無法阻止他，親眼看著他顫抖著的手臂似乎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將按鈕按下。

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皆大歡喜的場面誕生了，老人的力氣在這一刻仿佛全部用盡，輪椅上檢測著他生命狀況的儀器不斷驟變。

醫療團隊只能趕忙帶著他離開指揮室。

李清都環顧四周，看著那些意味深長的高官，就像餓狼終于暴露出了饕餮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