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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水艇醫(yī)生

刊于《花花公子》(Playboy

1994年

這個不可思議的事件,是發(fā)生在我的外國心理醫(yī)師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第三次造訪我的時候。

我早該料到他會發(fā)這么一場脾氣。

畢竟,我的這位alienist(精神醫(yī)師)——他真是個alien(外國人)——正巧和1935年的電影《她》She,由H.Rider Haggard小說改編?!幷咦ⅲū緯魺o特殊說明,所有頁下注釋均為編者注。)當中飾演大祭司的那位高瘦、眼神銳利逼人,當然也無比俊美的男演員同名同姓。

在電影里,這神奇的惡棍舞著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高聲狂嘯,召喚硫黃火焰,消滅奴隸,讓世界陷入災難。

之后,恢復“自由之身”的他在好萊塢大道搭乘有軌電車,沉默得像個木乃伊,安靜得有如光禿的電線桿。

說到哪兒了?噢,對了。

那是我第三次去找我的心理醫(yī)師。那天他打電話來對我大吼:“道格拉斯,你這蠢蛋渾球,該來躺沙發(fā)了?!?/p>

所謂的沙發(fā),指的當然是他房間里那張充滿痛楚和羞辱的沙發(fā),我躺在上面,為了假想的猶太民族的罪惡和北方浸信會的壓迫而苦惱掙扎,他則在一旁不時嘀咕著,“鬼扯”或“笨蛋”或“你再那樣做,我就宰了你”。

要知道,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是個極為不凡的采礦專家。采礦?沒錯。我們腦袋里的問題就是礦場。勇敢地踩上去!突擊治療,有一次他這么說,一邊尋找著適當用語?!癇litzkrieg德語,指陸戰(zhàn)隊的閃電行動。?”我說。

“Ja(對啦)!”他咧嘴笑著說,“就是這意思!”

話說這是我第三次來到他這間有扇裝著許多奇特鎖具的圓形門、充滿金屬感的怪異房間。我一邊念叨著,一邊涉過黝黑的水域,突然感覺到他在我背后猛地挺直腰桿。他的喉嚨發(fā)出一陣仿佛垂死之人的急促呼嚕聲,倒抽了口氣,然后吐出一聲令人渾身發(fā)毛的吶喊:“下潛!下潛!”

我往下潛。

我心想,這房間或許遭到了巨大冰山的撞擊,我趕緊趴下,鉆進那張有著獅爪椅腳的沙發(fā)底下。

“下潛!”老先生又大叫。

“下潛?”我小聲說著,抬頭張望。

一座亮閃閃的黃銅潛望鏡往上縮回,消失在天花板上。

賽佛提茲醫(yī)生站在那兒,假裝沒看見我,還有被汗水浸得油亮的皮沙發(fā)和那具消失的黃銅機械。帶著酷似《北非諜影》中演員康拉德·維德(Conrad Veidt)或《日落大道》中飾演男仆的艾瑞克·馮·史楚亨(Erich Von Stroheim)的姿態(tài)……他……

……點了根煙,讓兩縷裊裊上升的煙霧在空中自由涂寫。(他的名字縮寫?)

“你說什么?”他說。

“不對,”我繼續(xù)趴在地上,“說話的人是你。下潛?”

“我沒說。”他撇著嘴。

“才怪,你明明說了,清清楚楚——你說下潛!”

“不可能。”他又吐出兩圈蟠龍狀的輕煙,“那是你的幻覺。你為什么盯著天花板?”

“因為,”我說,“除非我有妄想癥,否則那上面的活門里藏著一具九尺長的德國萊卡黃銅潛望鏡。”

“這孩子瘋了,胡扯一通。”賽佛提茲醫(yī)生對著另一個自己說,那是他在這個房間進行心理分析時經(jīng)常在場的第三者。當他不忙著發(fā)泄對我的厭惡時,就會開始自言自語?!澳阒形绾攘硕嗌亳R丁尼?”

“少裝糊涂,賽佛提茲。我很清楚性象征和潛望鏡有什么不同。剛才有支長長的黃銅鏡筒縮進天花板里,不是嗎?”

賽佛提茲瞥了眼他那只特大號的圣誕表,發(fā)現(xiàn)我還有半小時才會離開。他嘆著氣,把香煙丟掉,伸出一只光滑的靴子將它踩熄,然后兩腳咔的一聲并攏。

你可曾聽過像金熊杰克·尼克勞斯(Jack Nicklaus)這類高爾夫球高手的球桿命中球心的聲音?砰!就像手榴彈爆裂。

這就是我這位德國友人并攏兩只腳跟行禮時,靴子碰撞發(fā)出的聲響。

咔啦!

“在下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曼納林·奧契利茲·馮·賽佛提茲,”他壓低聲音說,“向Unterderseaboat(潛水艇)——”

我以為他會說“Doktor(醫(yī)生)”,可是他說:“——潛水艇艦長敬禮!”

又一聲咔啦,接著——

天花板中的潛望鏡靜悄悄滑了出來,我從沒見過那么美麗的雪茄狀性象征。

“不會吧!”我倒抽一口氣。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太多次了。”

“可是,”他聳聳肩,“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謊。”

他走向潛望鏡,將兩個把手扳到定位,閉上一只眼,氣呼呼地用單眼對著窗口,將潛望鏡緩緩繞著房間轉(zhuǎn)動,對準沙發(fā)和我。

“第一次發(fā)射?!彼铝?。

我?guī)缀趼犚婔~雷沖出炮管的聲音。

“第二次發(fā)射?!彼f。

第二枚靜悄悄、看不見的炮彈朝著無垠的空間飛出。

我被射個正著,倒在沙發(fā)上。

“你!”我不假思索地說,“那個!”我指著那具黃銅器械說。“這里!”我拍拍沙發(fā),“為什么?”

“坐下。”賽佛提茲說。

“我已經(jīng)坐下了?!?/p>

“躺下。”

“我寧可坐著。”我不安地說。

賽佛提茲轉(zhuǎn)動潛望鏡,讓它最頂端的眼睛微微傾斜地瞪著我。那呆滯、冰冷的眼神和他本身的銳利鷹眼有著詭異的雷同。

他的聲音從潛望鏡后方傳出。

“你大概很想知道,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如何忍痛離開冰冷的海洋,舍棄他深愛的北海船艦,逃離他滿目瘡痍的故鄉(xiāng)而成為潛水艇醫(yī)生——”

“既然你都提起了——”

“我從來不提起。我是在宣告。而我的宣言也就等于海上戰(zhàn)爭的命令?!?/p>

“我注意到了……”

“閉嘴。坐好——”

“現(xiàn)在還坐不得……”我不安地說。

他的鞋跟啪地并攏,右手爬上他上衣前襟口袋,掏出第四只眼睛來照著我:一只單眼鏡,他把它像只煮熟的雞蛋般扣在眼睛上。我畏縮了一下。那只單眼鏡已經(jīng)變成他目光的一部分,令我想起冰冷的火焰。

“為什么要戴單眼鏡?”我說。

“傻瓜!這是為了遮掩我寶貴的眼睛,沒人看得見,我的洞悉力才能盡情發(fā)揮?!?/p>

“噢?!蔽艺f。

然后他開始唱起獨角戲。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說話的渴望已經(jīng)被壓抑、封鎖太久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把我給忘了。

而就在這段獨白進行的時候,有件怪事發(fā)生了。我緩緩起身,看著可敬的賽佛提茲醫(yī)師大人在房里繞圈子,那支纖長的雪茄往空中噴出一團團濃煙,他則像研究著白色的羅夏心理測驗板羅夏墨跡測驗,人格測量工具之一。該測試通過讓你看幾張有趣的圖片,挖掘出你潛意識里最真實的思想。的墨漬那樣盯著瞧。

他每踏出一步,便吐出一句話來,接著又一句,像是某種緩慢沉重的文法。有時他會突然靜止,一只腳抬在半空,話哽在喉頭,在舌尖反復斟酌著。接著一只鞋落下,嘴里也適時吐出字句來。

直到我在一陣暈頭轉(zhuǎn)向后,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椅子上,我錯愕極了,因為我看見:這位可敬的賽佛提茲醫(yī)師先生大大咧咧地癱坐在沙發(fā)上,蜘蛛似的長指在胸口梭游。

“登上陸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咬著牙說,“有時候我像只冰凍的水母;有時候像趴在沙灘上的章魚,但至少還有觸手;或者腦袋空空的螯蝦??墒且荒昴赀^去,我漸漸挺直了背脊,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在陸地上生龍活虎地走路了?!?/p>

他停下,顫抖著吸氣,然后往下說:“我先后住過船屋、小木屋、海灘營帳,然后終于到了城里的運河,最后是紐約,也是被水環(huán)繞的一座島,呃?但也就是這時候,我懷疑一個潛水艇指揮官能不能在那地方找到生存空間,找回他的工作、瘋狂的嗜好和活動?”

某個下午,當我搭著全世界最長的電梯時,腦袋像是被手榴彈擊中似的一震。我往下降,不斷往下降,身邊擠滿了人,樓層號碼愈來愈小,玻璃窗外的地板閃光迸裂般地快速颼颼飛過,本我,自我,生命,死亡,情欲,殺戮,肉欲,黑暗,光明,全部陡直往下墜落,九十樓,八十樓,五十樓,樓層越低,心情卻越高昂,本我,自我,本我……直到一聲尖叫從我粗啞的喉嚨驚狂、沒命似的沖出:“下潛!下潛!”

“這我聽過。”我說。

“下潛!”我大聲叫著,惹得電梯里的其他乘客在驚嚇之余愉快地撒起尿來。在眾人的錯愕表情中,我走出電梯,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小小一攤尿?!案魑辉贂?。”我?guī)е杂X愉悅地說,然后跑去做我的自營診所生意,掛起小招牌,還有我多年前從支離破碎的潛水艇中帶出來的潛望鏡。但我卻愚蠢得看不見它所顯示出我未來的精神狀態(tài)和最終的墮落,我那美麗的工藝品,精神分析的黃銅“生殖器”,馮·賽佛提茲·馬克·奈伊潛望鏡。

“真是動人的故事。”我說。

“還用你說?!边@位精神醫(yī)師閉著眼睛,輕蔑地說,“而且大半是真的。你有仔細聽嗎?你學到了什么?”

“應該要有更多潛水艇艦長轉(zhuǎn)任精神醫(yī)師?!?/p>

“那又如何?我常想,尼摩尼摩船長,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海底兩萬里》中的人物。艦長的潛艇最后被摧毀時,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或者他的精神病菌流傳了下來,直到我出生在這世上,一心只想著指揮那幽靈般、在海底四處漂流的船艦,最后卻落得只能在這哀傷、病態(tài)的城市里,靠著賣弄雜技賺取鐘點費度日?”

我起身,觸摸那只有如人造鐘乳石般、懸吊在天花板下方的漂亮黃銅性象征。

“我可以看看嗎?”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看?!彼麤]聽清楚我說什么,深埋在暗云似的憂郁情緒里。

“不過是個潛望鏡——”

“一支好雪茄是一縷煙霧柏拉圖語,原文為A Woman is just a woman but a good cigar is a smoke,曾被弗洛伊德引用。?!?/p>

我想起弗洛伊德關(guān)于雪茄的名言,大笑了起來,然后再度觸摸著潛望鏡。

“別碰。”他說。

“你該不會真的用它吧?這只是你用來紀念過去、紀念那艘潛水艇的,對吧?”

“你這么認為?”他嘆氣,“那就看吧!”

我猶豫了一下,然后將一只眼睛貼近窗口,另一只眼睛閉上,大叫:“老天!”

“我警告過你了?!辟惙鹛崞澱f。

他們出現(xiàn)了。

足夠供應上千家電影院屏幕布幔的夢魘。足夠塞滿千萬棟城堡的幽靈。足夠?qū)资畟€城市夷為平地的驚恐。

我心想,老天,他可以賣出全世界的電影版權(quán)。

史上第一個心理萬花筒。

而且我當即冒出一個念頭:那東西里頭有多大部分是我?或者賽佛提茲?或是我們兩個?那些個怪異影像只是我?guī)字軄黻懤m(xù)吐出的瘋狂白日夢?當我閉著眼說話,我的嘴巴是否源源不斷吐出許多看不見的小怪獸,它們卡在潛望鏡的鏡筒里然后逐漸長大成形?就像刊登在《科學美國人》雜志Science American,縮寫Sci Am。是美國的一本科普雜志,始于1854年,是《科學》雜志的姊妹篇。封面的顯微鏡照片,那些藏在眉毛或毛孔里、被放大百萬倍成了大象般的細菌?那些影像是深陷在沙發(fā)中并困在那具潛水艇器械里的游魂?或是從我眉毛和靈魂掉落的殘屑?

“這東西價值千萬!”我大叫,“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成群的蜘蛛、大毒蜥,不需要薄紗翅膀的月球之旅,壞姊妹嘴里吐出的蜥蜴和蟾蜍,善良仙女耳朵里飛出的鉆石,巴厘島皮影戲里的瘸腿舞者,老木匠蓋比特閣樓里的懸絲木偶,撒出白酒尿的小童雕像,馬戲團空中飛人跳躍前的高聲吆喝,猥瑣的啞劇,邪惡的小丑臉,一下雨便開始嘮叨、風一吹便呼呼叫的怪獸排水口,裝滿毒糖蜜的地下室儲槽,將每個十四歲少年的七竅密密縫合的蜻蜓——他們要到18歲才能掙脫縫線,住著瘋狂女巫的塔樓,擠滿廢棄木乃伊的閣樓——即《木偶奇遇記》。

他突然噤聲。

“你應該有個概念了?!?/p>

“瘋子,”我說,“可見你太閑了。我可以幫你和傻瓜聯(lián)合(Amalgamated Fruitcakes)電影公司談一筆五百萬的交易。還有弗洛伊德夢之船(Sigmund F.Dreamboats),分成三份。”

“你不明白,”賽佛提茲說,“我這是在讓自己保持忙碌,免得想起那些1944年被我用魚雷擊沉、溺死在大西洋里的人。我不想和傻瓜聯(lián)合電影公司談生意。我只想悠閑度日,剪剪指甲,清清耳垢,像你一樣清除奇怪小布袋上的墨水漬。那架潛望鏡里頭裝著四十年來我檢查各式各樣的腦袋時發(fā)掘的一切??粗鼈儯揖屯俗约耗嵌窝蜎]在潮浪中的悲慘歲月。要是你在那種廉價粗俗的好萊塢脫衣?lián)淇伺凭种汹A了我的潛望鏡,我肯定會潛進水床里再也不出來。你看過我的水床沒?足足有三個游泳池大。每晚我都得繞個八十圈才能睡著,白天打瞌睡的話只要四十圈。至于百萬交易的構(gòu)想,就別提了吧。”

接著他突然打了陣哆嗦。雙手緊抓著胸口。

“糟了。”他大叫。

太遲了。他發(fā)現(xiàn)他已讓我闖入了他的心靈和生活。他站了起來,站在我和潛望鏡之間,來回看著我和那東西,好像我們是怪物似的。

“你什么都沒看見。你看不見。”

“我看見了。”

“你撒謊!你怎么可以撒這種謊?你可知道這事一旦傳出去會怎么樣?如果你到處嚷嚷——我的天?!彼絹碓郊??!叭f一外界知道了,萬一有人說——”他把話含在嘴里,品味著里頭的真理似的,仿佛頭一次察覺我的存在,發(fā)現(xiàn)我是把致命的槍?!拔覍兂伤腥说男Ρ?。如此荒謬的……且慢?!?/p>

他的臉像是突然戴上了魔鬼面具。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咧開。

我打量著他的表情,感覺到了殺氣。我悄悄地滑向門口。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他說。

“不會?!?/p>

“你為什么突然對我的事了如指掌?”

“你自己說的?!?/p>

“沒錯?!彼袂榛秀钡貞椭?,到處尋找著工具,“等一下。”

“不好意思?!蔽艺f,“我想走了?!?/p>

我出了房間,通過走廊,沒命地奔跑。

“回來!”賽佛提茲在我背后大叫,“我得殺了你!”

“我就知道。”

我到了電梯前,才按下“往下”的鈕,門就奇跡似的開了。我跳了進去。

“說再見!”賽佛提茲大叫,拳頭高舉著,像是握著炸彈。

“再見!”我說。電梯門當?shù)囊宦曣P(guān)上。

之后我有整整一年沒和賽佛提茲見面。

在這期間,我常到餐廳吃晚餐,多少帶著愧疚地向許多朋友和街角的陌生人,提起我曾遇見一個轉(zhuǎn)任摸骨師(就是摸索你的頭骨賺取鐘點費的那種人)的潛水艇艦長。

就這樣,我輕搖一下這棵熟透的果樹,果子便紛紛掉落。一夜間,所有人捧著大把鈔票來到男爵尊前。就算到了世紀末人們依然會記得他的“大滿貫”演出:在一個下午的時間里旋風似的出現(xiàn)在菲而·多納休Phil Donahue,美國演員、導演、制片人和編劇。、奧普拉·溫弗瑞Oprah Winfrey,美國演員、制片人、主持人。和杰拉爾多·瑞弗拉Geraldo Rivera,美國新聞記者。等人的脫口秀節(jié)目上,以大同小異的修辭和反復不定的態(tài)度接受訪問。接著又有了賽佛提茲激光玩具,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和史密森尼博物館還開始販賣他的潛望鏡復制品。在五十萬元的誘惑下,他硬是拼湊出一本爛書并輕易地賣出了版權(quán)。那些被囚禁在他黃銅潛望鏡里的微生物、菌類和稀有動物的圖像也被制作成彩色立體書、文身貼紙和橡皮圖章等古怪的東西。

我以為這會讓他原諒我并忘了我所做的事。可是并沒有。

一年又一個月后的某個下午,我的門鈴響起,外面站著淚流滿面的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

“那天我為什么沒殺了你?”他咕噥著說。

“因為你沒追上我。”我說。

“噢,對。一點也沒錯。”

我打量著老先生涕泗滂沱的臉孔,問他:“誰死了?”

“Me。或者該說I?反正就是我。你面前的這個人,”他哀傷地說,“一個得了爛皮兒高蹺皮兒癥候群Rumpelstiltskin,德國民間傳說中形貌丑怪的精靈小矮人。該癥候群指故事中的國王角色以上位者身份對下屬進行無止境的索求。的可憐蟲。”

“爛皮兒——”

“——高蹺皮兒!我下巴中間有條裂縫,就快裂成兩半了。用力拉我額上的頭發(fā),看我整個人從這條縫裂開來,就像拉開一條精神錯亂的拉鏈。我倒下,區(qū)區(qū)一個我分裂成兩個可敬的醫(yī)生兼潛水艇艦長。哪一個是看病的醫(yī)生,哪一個是出賣自己的頂尖銷售員艦長?必須用兩面鏡子才能知道。更別提還有煙霧?!?/p>

他突然停下,左右張望,兩手抓著腦袋。

“你看見裂縫了沒?我是不是又分裂成那個渴望名利、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心靈破碎女人的瘋狂水手了?受苦的鲇魚,我都這么稱呼她們。你可以拿了她們的錢轉(zhuǎn)身離開,然后把錢花個精光。你該去過一年這樣的日子。這可不是玩笑話?!?/p>

“我沒笑。”

“那就好好聽我把話說完吧。我可以躺下來嗎?那是沙發(fā)吧?太短了。我該拿我的腿怎么辦?”

“側(cè)坐?!?/p>

賽佛提茲躺了下來,兩條腿撂在一側(cè)。“還不錯。坐在我后面。別從我肩頭偷瞄。把頭轉(zhuǎn)開。別傻笑也別不耐煩,等我拿出膠水來把爛皮兒(Rumpel)和高蹺皮兒(Stiltskin)重新黏合,這正好是我下一本書的書名。你真該死,你和你的潛望鏡?!?/p>

“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是你要我發(fā)現(xiàn)它的。我猜你悄悄向半睡半醒的病人小聲說,下潛,下潛,已經(jīng)很多年了。只是那次你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下潛!那是你體內(nèi)的艦長在說話,他渴望名聲和滿坑滿谷的金錢?!?/p>

“老天,”賽佛提茲咕噥著,“我真討厭你這么老實。我已經(jīng)感覺好多了。我欠你多少?”

他站起來。

“現(xiàn)在我們不殺你,要去殺那些怪物。”

“怪物?”

“我辦公室里的。要是我們能避過外面那些狂人的話?!?/p>

“你體內(nèi)體外都有狂人?”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

“常常,”我說,“善意的小謊?!?/p>

“走吧?!彼f。

我們走出電梯,面前站著一長列的崇拜者和懇求者。電梯門和男爵的辦公室門之間起碼擠了七十個等候者,人人腋下夾著博拉瓦斯基夫人Madame Blavatsky,十九世紀著名靈媒。、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uamurti,印度哲學家。或雪莉·麥克雷恩Shirley MacLaine,好萊塢著名影星,著有多部新世紀靈性書籍。的著作。那些人一眼看見男爵,頓時像火爐門猛然打開那樣爆發(fā)一陣轟轟耳語。我們加緊腳步,在沒人來得及跟上來前進了他的辦公室。

“瞧你對我做的好事?!辟惙鹛崞澯檬种钢艺f。

辦公室墻面貼著昂貴的柚木板。辦公桌來自拿破侖時期,是價值五萬元以上的精致帝國遺物。沙發(fā)是用少見的柔軟皮革制成,墻上掛著兩幅真跡油畫——雷諾阿和莫奈。老天,恐怕價值有數(shù)百萬吧!

“那些怪物,”我說,“你會殺了它們,而不是殺我,對吧?”

老人用手背揉著眼睛,然后伸出拳頭。

“沒錯。”他大叫,往那架精美的潛望鏡跨出一步。它映出他扭曲、拉長的臉孔?!熬拖襁@樣。毫不留情!”

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已出手給了那只黃銅器械一巴掌,接著一拳,又一拳,雙拳齊發(fā),同時一邊咒罵。然后他像是提起壞小孩的頸子那樣抓住潛望鏡,掐住然后來回搖晃。

很難形容我在這一刻聽見了什么。也許是真實的聲音,也許只是想象中的地震,就像春天的冰河或午夜時冰柱的崩裂聲。那聲音或許也像一只巨大風箏被風吹斷了骨架,裂解成一堆碎布。也許我以為自己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嘆息,云朵消融無蹤的聲響。又或者我聽見的其實是時鐘的機件劇烈轉(zhuǎn)動,終至脫離了底座、崩解成無數(shù)黃銅碎片的聲音?

我把眼睛轉(zhuǎn)向潛望鏡。

我仔細看著——

什么都沒有。

眼前只有一具嵌著許多玻璃鏡片的黃銅鏡筒,和一張空沙發(fā)。

如此而已。

我抓過鏡筒,調(diào)整焦距,試圖在較遠的地方尋找足以爬滿大片地表的夢幻微生物。

然而那張沙發(fā)只是張普通的沙發(fā),而它后方的墻壁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瞪著我。

賽佛提茲彎腰向前,一滴淚水滑下他的鼻尖,落在他銹斑點點的拳頭上。

“它們死了?”他悄聲問。

“死了。”

“很好,死得好?,F(xiàn)在我可以過正常點的生活了?!?/p>

隨著每個字被吐出,他的聲音逐漸沉入喉嚨、胸腔、靈魂,直到和潛望鏡里那些幻滅的生物一般,歸于沉寂。

他捏緊拳頭,有如激情的祈禱者,有如祈求上帝解救他遠離瘟疫的信徒。他雙眼緊閉,究竟是在祈求我死掉,或只是希望我與潛望鏡里那些生物一起消失,我就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我的耳語傳播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大禍。我和我的過度熱心,為這位來自潮浪洶涌的海底的不凡艦長帶來了名聲和乖戾的命運。

“沒了?!蔽制澨鼓芯簦潘顾颉ゑT·賽佛提茲最后一次發(fā)出嘆息,咕噥著說,“結(jié)束了。”

事情差不多結(jié)束了。

一個月后我又來探視。房東極不情愿地帶我參觀了辦公室,主要是因為我暗示了我想向他租房子。

我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曾經(jīng)擺著沙發(fā)的地板上殘留著印痕。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盏?。

“怎么?”房東說,“難道他們沒把天花板整修好,讓你發(fā)現(xiàn)了?可惡的男爵在那上頭鉆了個大洞,通往樓上的辦公室。他也租了那間辦公室,但他似乎從來沒用過。他搬走時里頭就只有地板上的大洞。”

我放心地嘆了口氣。

“樓上什么都沒留下?”

“空的?!?/p>

我仰頭望著那片空白的天花板。

“補得真好?!蔽艺f。

“老天保佑?!狈繓|說。

我常想,不知道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去了哪里。他是否搬到了維也納定居,或許就住在弗洛伊德的故居附近?他是否住在里約,好讓他身上那個因為暈船而睡不著的潛水艇艦長透透氣,在安第斯山脈的脊線陰影下?lián)u蕩著他們的水床?還是住在南巴沙迪那,距離那一大片偽裝成電影片廠的蔬菜堅果農(nóng)場不遠的地方?

我無法想象。

我只知道,每年總有幾個夜晚,一兩次吧,我會在深沉的睡夢中聽見可怕的呼喊,他的呼喊。

“下潛!下潛!下潛!”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跌到床下,冒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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