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心的少女

一

在一陣毫無感情的呻吟后，我看向全景式玻璃窗外的巨大廣告牌，廣告牌上的嫵媚女性露出了修長的大腿，我知道那是我。

本來在我身上的男人在床邊坐下，抽起了煙。帶有催情效果的氣味消散了，迷亂的光線也隨之散去，房間里靜得只有他的呼吸聲，還有煙絲燃燒的聲音。

“非電子煙是違法的，這是走私物吧?！?/p>

我的預設程序告訴我，當有人違反法律時，要提醒對方。

“現在已經沒人愿意抽電子煙了。電子煙產業被壟斷，價格不斷上漲，窮人是抽不起的。況且，電子煙也不好抽?！?/p>

他露出輕蔑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剛剛到站的空中巴士，還是在看廣告牌上的彩色宣傳語——如果感到煩惱，請來這里，如果感到悲傷，請來這里。多米諾大廈歡迎您。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雖然制止犯罪行為是我的預設程序之一，但是保護客人秘密的優先程度更高。

“你比其他仿生人有趣。怪不得價格也是這里最貴的呢?！?/p>

他將還沒抽完的煙扔向了洗手臺，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消失了。

“您不開心了嗎？”

“這年頭就沒有一樣真貨，煙可以是假的，人可以是假的，法律可以是假的，就差靈魂不是假的了?！?/p>

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應該十分落寞吧。

“在我出生的時候，販賣香煙和女性賣淫還是合法的?？傻任夷軌蝮w會吞云吐霧的樂趣時，政府全面禁止了煙草的銷售，他們說這是為了人類的健康。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有人愿意抽電子煙，于是妄圖從女人身上獲得更多快感，不幸的是，他們又禁止了女性賣淫，說是為了維護女性權益，取而代之的是仿生人接替了她們的工作。我能夠感覺到本該屬于我的自由正在一點一點地被剝奪?！?/p>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明白。”

對于我而言，對于身處于多米諾大廈的我而言，他說的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你是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明白，畢竟這些事都和你沒關系。但是一年以后，你們也要被銷毀了。因為犯罪率激增，失業率激增，生育率達到了歷史最低點。沒有人愿意生孩子，對吧？然后那群渾蛋開始收起了單身稅，給還未結婚的適齡男女強制介紹對象，對考慮丁克的夫婦進行處罰。結果這些都不奏效，那可不是嘛，怎么可能會奏效呢？接著他們把罪惡的根源歸結于性服務場所和你們這群仿生人身上，說什么當代年輕人整天沉迷于這種場所，喪失了和正常女性溝通的能力。他媽的，我知道怎么跟女性交流！我身邊多得是投懷送抱的女人，可她們無不是看上了我的錢財。由此可見，女人對男人的評判標準真是單一呢。不，也許這個世界對人類的評判標準都很單一，你只要穿一身奢侈品堆砌的衣物，開著價值幾棟樓的豪華跑車，在城市上空飛個幾圈，哪怕不遵守交通規則也沒人敢對你提出抗議，所有人都會認為你是成功人士。”

“你說的銷毀，就好像是……停機？就跟睡著了一樣?！?/p>

我試著理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不，你不明白。你會被銷毀，懂嗎？你身上的零件都會被奪走，一切有用的東西都會被拆掉，榨干！最后把一副空殼丟在荒山野嶺。你會被變異的野狗叼走，沒有人會記得你?！?/p>

“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何那么生氣？”

“我唯一可以找樂子的地方沒了，我難道還沒有憤怒的權利嗎？你更應該擔心一下你自己吧。只剩下八個月了?！?/p>

“可能對于人類而言，那種狀態和死亡相似吧。那是因為人類壽命有限的緣故，如果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也就不能算作人類了，自然也談不上死亡，充其量只是暫時休眠了而已?！?/p>

“你真是有趣，比其他女人有趣多了?！?/p>

“您是說和其他仿生人同伴比起來嗎？”

“不，我是說和其他擁有靈魂的女人。你比那些女人有趣多了?！?/p>

“靈魂？假如說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仿生人，程序也一模一樣，連靈魂都一模一樣，對你而言又有什么區別呢？”

“你的芯片擁有自主學習的能力，和其他仿生人不同，這也是你比其他仿生人價格貴得多的原因。只有你是獨一無二的?！?/p>

他在黑暗中再一次抱住我，舌頭似乎在向我索求什么，即使我依舊不懂人類獲得快感的原因，也只能閉上眼去回應他，夜深了，只有窗外的霓虹永不熄滅。

男人獲得快感的時間終究是短暫的，醒來后，在深夜里抨擊政府的他消失了，只有殘留在空氣中的尼古丁證明他昨天確實存在過。

“男人的愛，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如同他們的高潮一樣短暫。”

那是我從某本詩歌集里記下的話，我不知道那是誰寫的。在一次大停電后，人類史上大部分的數據都毀于一旦，殘存下來的只是少數。

我在通往浴池的特殊材質的大門前停下，上方巨大的顯示屏上出現了我的畫像。隨后，響起毫無感情的電子音：“Zero，歡迎您?！?/p>

比起Zero這個名字，我更喜歡大家叫我小初，大部分仿生人都只有自己的代號，只有我提出過要擁有自己的名字。

浴池內不斷有熱氣冒出，如果是正常的人類，一定可以感覺到溫度變化吧?？上也恍校蟹律硕疾恍校艘曈X和聽覺，其他的感覺都不存在。據說是為了防止一些顧客粗暴地對待仿生人，換句話說，失去了痛覺的我們怎樣被顧客玩弄都無所謂，我們為迎合客戶表現出來的高潮只不過是預先寫好的程序。在他們看來，這樣做可以保護我們。

當然，也有另一種說法，有一部分仿生人的工作是表演雜耍，她們腳部的材質非常特殊，甚至能在天花板上倒立行走。舉辦酒吧派對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存在這樣的助興表演。因為她們沒有眩暈感，才比一般的雜技演員更嫻熟。

事實上，大部分仿生人的腳部都具有這項功能，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們沒有穿鞋子的必要，整個多米諾大廈的仿生人都不穿鞋子，除非某些有特殊癖好的顧客提出要求，我們才會拿出在鞋柜里存放了許久的高跟鞋。

我泡進池子里，在水中吐了一串氣泡。據說第一批仿生人甚至無法泡澡，水分會侵蝕我們機體內的零件；第二批仿生人只能泡冷水澡，溫度太高會影響機體的正常運轉。我們這一代已經可以和正常人類一樣泡澡了，只是我至今不明白泡澡有什么可開心的，只不過是在單純模仿人類的行為。老板總是告誡我們工作完之后一定要洗澡。

“男人都是臟得不行的生物。洗澡，擦拭身體，再去消毒間進行全身上下的消毒?！彼洺＿@么說。那從我們身上洗去的污濁又會流向何處呢？

再過不久，這里就會是仿生人的樂園了。由于大家都會固定休眠到九點，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我才能優哉地獨占整個浴池。不過我應該沒有人類的所謂“占有欲”，我只是比她們更自由。聽說人類喜歡在泡澡的時候思考，許多偉大的發明都是在泡澡的時候想出來的，創造我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我緩緩沉入水中，過了一會兒，浴池里喧囂起來。

“小初，你在這里呀。我找了你好久呢，告訴你一件事，那個D先生又點了我呢。”

和我搭話的是B-2型仿生人，沒記錯的話她是35號。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捧起浴池里的水淋到自己身上。這種型號的仿生人外向活潑，最開始的設計意圖就是招待不善交際的客人。

“我們會讓那些缺乏自信的客人也擁有一次美好的體驗。在多米諾大廈，享受服務的不光是您的身體，還有您的心靈。”聽了無數遍的廣告詞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準確地說，是我的數據庫。

“你是B-2型吧，沒記錯的話你是35號?！?/p>

所有的仿生人都認識我，但是我無法認全所有的仿生人，尤其是被設定為性格內向的仿生人，有的甚至還有受虐傾向。我基本沒和她們說過話，但是和B-2型仿生人倒是有過不少交集，在我看來她們都一樣，吵鬧、聒噪，總是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事。區別僅僅是出廠編號，而在我面前的是——35號。

“小初你還記得我，真是太好了。D先生可大方了，還給了我不少小費呢。我可以拿這些錢買化妝品?！?/p>

說著她在我面前用手戳了戳空氣，她應該是打開了“云”吧，所謂“云”是一個虛擬面板，仿生人可以通過嵌入程序內的虛擬面板查看自己身體的情況以及周邊環境的數據，也可以通過它購物。無論你在哪里，現代化的物流只需要一個小時就可以送貨上門。在多米諾大廈，經常能看到仿生人被放進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內打包，送往全城的各個角落。根據仿生人的型號不同，價格各不相同。但無論價格高低，對于一般人而言，她們都價值不菲。收入普通的上班族大多會選擇購買AI投影。AI投影是張看起來略顯厚實的白色卡片，你可以選擇你心儀的女孩的樣貌投影在墻上，和她們聊天，甚至是談情說愛。其內置的芯片和仿生人用的是同一種，換句話說，只不過是容器不一樣罷了。因為舍棄了累贅的肉體，其價格相對于仿生人會便宜許多。

“我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丟掉寂寞?！边@是AI投影的廣告詞?？晌乙恢辈幻靼住凹拍钡降诪楹挝?。因為總有人和我說——你看起來很寂寞。

“買化妝品取悅那些蠢男人？還不如去買點零件改造一下自己的身體呢?！?/p>

如果把這番話說給人類聽，他們一定會覺得我很刻薄吧。

“小初，別這么說呀，顧客可是上帝，是上帝啊。仿生人條約第十八條，不能說顧客壞話。”

她應該沒聽過老板對那些男人的貶低：花花公子、酒囊飯袋、社會渣滓。他對自己的財主們有著清楚的認識。

“不當面說就好了。那個D先生，是不是有一只機械手？他應該挺有錢吧?！?/p>

浴池里越來越熱鬧了，歡笑聲不絕于耳。我決定離35號近一點，仔細聽她說的話。

“是呢，聽說他在芯片加工廠工作，那只機械手是為了工作需要而改造的，公司免費提供手術的機會，所以他應該不需要承擔這筆費用。”

她抓住我的手，親昵地貼了上來。她的動作讓我想起了之前服務過的女性顧客。

“來多米諾大廈的人類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渾蛋，剩下的百分之二是人類中的女性?！边@是一樓的畫家先生說過的話，他為多米諾大廈提供仿生人面部設計。我雖然不同意他以偏概全地把男人等同于渾蛋的說法，但是服務女性顧客時的確會輕松很多。她們大多會抓著我的手，聊上許久，而且大都很溫柔。只不過因為一件事，那百分之二也不見蹤影了。去年政府頒布的法令里提到：同性戀是精神疾病，需要接受治療。所有的性服務場所不再接受同性戀顧客。曾有顧客和我說：“這是為了讓生育率回升的下策。”昨晚的男人所說的，也驗證了這句話的真實性。所有的仿生人似乎都蒙在鼓里，這條消息受到了政府管制，她們并不知道自己一年后就要被銷毀了，不過就算知道了也無所謂吧，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也和她們無關。在被創造之時，我們就是作為商品存在的。

“你在聽嗎？”

她像人類一樣捏了捏我的臉頰，很可惜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還以為他是個出手闊綽的金主呢，原來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啊?？磥砦視簳r不用擔心痛失一位姐妹了?！?/p>

“小初你總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呢，痛失一位姐妹是什么意思？”

“D先生不是很喜歡你嘛，畢竟他每次來都是指名你啊，甚至有次還和其他客人大打出手，我還以為他要把你買回去。”

“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有位客人指責我的服務不到位，說我的技術太爛了。為此他拒絕買單，甚至和前臺的K-1型仿生人起了爭執。我上去和他道歉，說可以給他介紹其他女孩。沒想到他卻打了我的臉，好像人類生氣時都喜歡打對方的臉，就像這樣?！?/p>

她在水中做出一個動作，水面的波紋朝四周擴散開來。

“然后D先生出現了？”

雖然大致記得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還是期待她往下說。

“D先生當時在休息區喝可樂，他將還未喝完的可樂全部灑在了那位客人的身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觸發了電子警察的警報后，他們才停手。D先生好像只受了點輕傷，那位客人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到處都是血，還說什么會回來報復之類的話，模樣特別嚇人?！?/p>

她繪聲繪色地說完整個故事。

我這時才想起B-1型仿生人曾經是作為睡前故事的朗讀者研發出來的，目標用戶大多是些沒時間照顧孩子的父母。在生育率如此低的現在，B-1型仿生人已經停產了，它的升級版B-2型則在色情產業中廣泛流通。

“你覺得D先生有什么不一樣嗎？”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掙脫她的手臂向角落游去。浴池的天花板上播放著古早的電影。今天播放的是《銀翼殺手》。

“不一樣？什么不一樣，他的機械手臂嗎？”

她眼里滿是疑惑，和我并肩朝角落游去。浴池里濺起一陣陣水花。

“義體改造現如今并不罕見吧，只要有錢就可以做到。我想問的是，他和其他男人的區別?！?/p>

天花板上出現的接吻場景吸引了我，我停下剛才的動作，在池子里愣住了。

“我也不明白。你也知道，我們的情緒變化僅是程序的設定而已。但是和D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開心的時間多一點，用人類的話來說，我覺得他很溫柔呢?！?/p>

“溫柔的人可不會向別人施加暴力?！?/p>

“雖然說打人確實不對，但是我更在意的是他浪費了可樂。我聽說大家都喜歡喝可樂，沒有人能拒絕它?？上覈L不出味道，真是太遺憾了。”

她低下了頭，就連天花板上的電影也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事實上不光是她，所有仿生人都嘗不出味道。更重要的是我們根本無須進食。據說可樂在幾百年前的配方和現在不同，為了抑制肥胖癥、糖尿病患者數量的高速增長，它的配方經過了無數次的修改，其糖分已經所剩無幾了，但依舊不夠健康。

“仿生人條約第三條，仿生人不能進食，至少不應該進食。”

“小初，下次我要是弄到了可樂，請你喝好不好？你和其他人不一樣，說不定能嘗出味道。”

“我和你們沒什么不同，何況有些規矩還是遵守比較好。食物會增加機體的負擔，這點你也清楚?！?/p>

“小初你像個媽媽一樣?！?/p>

“這話你跟誰學的？”

“許多客人嫌別人嘮叨的時候好像都會這么說，小初你說，我們的媽媽是不是也很嘮叨呢?！?/p>

“我們沒有生命，所以沒有母親。那應該叫作……造物主？”

“小初說的話真是深奧呢……”

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倚在了我的身上。時間仿佛停止了，只有不解風情的電影還在持續不斷地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