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羅文,他在怪石上沉默的坐著。
河面上的霧氣蔓延將他籠罩,消磨他的色彩,令他的身影只剩下扭曲的黑與白。
他的表情也有些怪異。
這時候天就陰沉下來,下起毛毛小雨。
他沉浸在雨中,任憑寒冷的雨滴打濕衣衫上干燥的每一處。
這場雨來的剛剛好,至少比冰河的河水要好上不少。巴頓為他安排了一條路,現在這場雨也在幫他。
羅文喜歡想明白一件事再做出行動,為一件事在做之前定下基調。現在他想明白了。
他在河道邊上自言自語:
“他奪走了短刀,想要殺我。”
“他在河邊痛苦地咒罵我,然后跳河了。”
羅文坐在怪石上,對著冰河模糊的河面說出這些話,面容沉著又冷靜,不像是一個孩童應該應該表現出的模樣。
也許是因為他本就不是孩童。
一個孩童會被認為幼稚是因為年歲和閱歷,而羅文已有二十多年的閱歷。
他在冰河整整淋了一下午的雨,才施施然走了回去。
……
今天的雨很是反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不是收獲季以后該有的天氣。
村落里也安靜。因為下雨,人們都躲在了屋子里,沒有人注意到羅文回來了。
羅文回了家就徑直走向地下室,這個父親伊萊禁止的地方。
他關上地下室的門,學著伊萊將自己沉沒在黑暗之中。
他不太明白父親和二伯為什么要挑起他和巴頓的廝殺,僅僅只是為了他的蛻變。
他坐在木條上,那個伊萊常坐的位置。
一旁腐爛的木條露出縫隙,羅文知道,里面還藏了一件破爛的衣裳,一塊磨刀石。
羅文不喜歡今天的安排,巴頓與他無冤無仇,父親和大伯卻為了自己的蛻變要他們自相殘殺。所以他來到了地下室里,伊萊禁止他到這里來,而他偏偏來了,這就是他的態度。
他在這里傾聽雨聲,因為今天的雨太不尋常了。羅文在幼年感受過冰河的寒冷,這場雨,有微弱的冰河寒意,凍入骨髓。
他本能覺得會有變故發生,而變故來臨之時,地下就是很安全的地方。因為雨從天上來。
然而,在他那靈敏的耳中,雨的聲音突然就消失了……
然后是整個世界顫抖的聲音!
是地震!大地震!
羅文感覺自己的耳朵在哀鳴。聽到了很遠的地方古樹折斷的聲音,還有房屋倒塌的聲音,大地龜裂的聲音,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
面對地震這樣恐怖的偉力,個體又是何等渺小。
根本逃不掉,也沒有時間逃走。
羅文只來得及護住頭頂,這是他本能的反應,因為頭顱最堅硬,也最脆弱。然后整個屋子都塌下來,房屋的碎片落下擊破地下室的穹頂,像水一樣淹沒一切。
在這樣的偉力面前,羅文的自救顯得可笑。
可換做任何一個人,面對自然的偉力都是無用的,這樣的力量,已經超越了智慧生靈想象的極限。
羅文……他好像要死了……
他被壓在房屋的碎塊下,聽到了自己的身體的悲鳴,聽到了血管破碎,失控的血液涌入內腑,他全身都在流血,陷入一種劇痛之中。
但他很快就感覺不到疼痛了。人的忍耐有著極限,當持續的痛苦超越了極限,身體就會適應這種痛苦,然后變得麻痹。
羅文就陷入了這種狀態,他的腦袋暈乎乎的,也許是因為流血,也許是因為呼吸變得艱難。
如此,他才得以忽略自身,聽到另外一個聲音。
那聲音像是心臟在跳動,卻比任何人或野獸的心臟跳動要宏大,也更震撼。
那聲音被深埋在地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順應自然的脈動,隱藏在萬物的聲音里。
羅文很疑惑,那真的是一顆心臟在跳動嗎?而不是幻覺?
但他很快就堅信了自己的判斷,因為死亡即將來臨,一切也都無所謂了,一個人在將死之時還要顧慮,還要否定自己,那一定不合格。
因為將死之時,人才會脫下一切偽裝展露真實的一面,才得以拋開一切束縛,肯定自我。
所以羅文漸漸肯定那是一顆心臟在跳動。他猜測那顆心臟一定擁有主人,也許會是一個無比高大的巨人,被埋葬在地底深處。
他堅信有這么一個巨人,他就隱藏在世界的帷幕之中,手握足以撼動世界的力量!
倘若這就是世界的真實,那他終于窺見了。
羅文的嘴角翹了起來,他在廢墟中流血,想著那個巨人沒準會注意到他。
就像目光一樣,你在一個人身后望他,那他不會一無所覺,而是會產生一種冥冥的感應。大概人的思想也是這樣吧?
羅文在這個時候又想到了今天那場散發寒意的雨,想到了找不見源頭的冰河,想到地底的心臟跳動和那個可能存在的心臟主人。
他想著,迷霧山脈深處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他想象中的巨人,它在哪?
如果他真的存在,那到底應該歸類為一個巨人還是一個怪物?
“怪物!”羅文笑了起來。
他在嘲笑,嘲笑這樣一個有可能存在的怪物,這場地震大概就是它引發的吧?
羅文想著,如果一個怪物視腳底的生命為螻蟻隨意踐踏,那終有一天會被更強大的怪物踐踏,世界那么大,總會有更強的怪物存在。
但是……這個怪物好像真的存在……
這嘲笑,它聽到了……
羅文身上有它的意志,那些雨水……
恍惚中,羅文仿佛看到了它。
精神在某種力量的引導下超脫肉體,感知順著很遠所在地方蜿蜒的冰河進入地下,進入一處廣闊的洞穴。
他臨死前的幻想被證明是錯的,那不是一個巨人,而是很尋常普通的“人”,那顆心臟也并不大,只是擁有無限強健蓬勃的生命力……
那是一個死去的人的尸體。
羅文聽不到它的呼吸,聽不到它血液流動的聲音,洞穴中一切陳設都已經腐朽,證明了它是一個已死之人,一個死去不知道幾千年的人,一個……怪物?!
奇特的是,這具“尸體”的心臟還在不停地傳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這超越羅文的想象,他不能理解,也才會感到恐懼。
一個死去不知多久的怪物,它的心臟跳動著,似乎還“活著”,可它體內的血液明明已經聽不到流動的聲音了。
在這具尸體的周圍籠罩著一層無形的、扭曲的透明帷幕,表現的像是水,又像是火爐上扭曲的光。
這帷幕似乎來自眼前的“尸體”。
這帷幕似乎有著某種獨特的力量,似乎有著自己的意志!
羅文在恍恍惚惚中,似乎隱約聽到了這股帷幕中力量的聲音,夾雜無窮的惡意。
它似乎在說……你也是怪物!
羅文一瞬間在廢墟中醒來,眼中黑白的世界出現了光,一種嶄新的色彩吞沒黑白,令他第一次知道了藍色。
他從前明明看不到任何色彩,也就不知道藍色是什么樣的顏色。可當他看到眼中的光的一剎那就已經明白,這就是藍色,還是這道“光”主動告訴他的顏色。
他還聽到了一個宏大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權:冒險!”
是他!那具尸體!
羅文甚至荒謬的以為自己見證了時間的力量被一個“怪物”所掌握。
他聽到了血液倒流的聲音,順著傷口流回身體,然后他的傷口彌合了。
同時,他的身體又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填滿,雖然爬不出廢墟,要被迫承受整個廢墟的重量,但這些廢墟都不再致命。
他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