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萬家團(tuán)圓。

鄧源起了個(gè)大早，覷見無人注意自己，便偷偷溜了出去。

蘇州的街市醒得很早，鄧宅又位于繁華所在，出門不遠(yuǎn)的街面上，便開始有往來不絕的人群，街邊的早點(diǎn)攤子也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兒。

鄧源尋了一家開門早的點(diǎn)心鋪?zhàn)樱I了兩盒月餅，徑直去了鄧母住的小院。

敲門之后，鄧母來開門，見是鄧源，著實(shí)訝異。

“孩子，你來作甚？”鄧母的手還是濕漉漉的。

鄧源見她還在圍裙上擦拭雙手，心知這大過節(jié)的鄧母還在給別人家漿洗衣服，不由得心里一酸：“過節(jié)了，我來看看您。”

鄧母假裝不在意地一笑：“有什么好看的？額一個(gè)孤老婆子，無牽無掛，不用惦記。”

“誰說無牽無掛了，我是也是您兒子嗎？”鄧源努力活躍著氣氛，進(jìn)門之后幫鄧母關(guān)上院門，見院中果然放著兩個(gè)大盆，盆里都是衣物，兩排晾衣繩上也掛滿了衣服。

鄧母道：“說了多少次了，你來時(shí)，不必帶東西。”

鄧源只好扯謊：“還記得上次我跟您提過的雨寧嗎？這月餅是她托我?guī)Ыo您的。”

鄧母狐疑：“真的？”

鄧源舉起右手：“孩兒若是騙你，出門被車撞死。”

“打嘴！”鄧母輕輕地在鄧源臉上扇了一下：“是什么要緊事，至于發(fā)這種毒誓？”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堂屋，鄧源笑嘻嘻道：“知道您不愿意收鄧家的東西，我哪能忤逆您的意思？這真的是雨寧讓我?guī)淼模f是江南的點(diǎn)心細(xì)巧，吃了嘴里甜，心里也甜呢。”

鄧母這才將月餅接過去，在鄧源身旁坐下：“上次說帶那雨寧姑娘來給娘看看，怎么這回又是你自己來了？光帶兩盒月餅來糊弄額？”

鄧源不好意思地說：“八字還沒一撇，驟然讓人家大姑娘來見父母，也是唐突。”

鄧母佯怒：“見母親就見母親，提什么見父母？”

鄧源趕緊討?zhàn)垺Ｕf實(shí)話，在來蘇州之前，他倒真動(dòng)了心思要帶歸雨寧一起來逛逛。但這個(gè)念頭也僅限于五臟六腑交流一下，然后就胎死腹中了。現(xiàn)在社會風(fēng)氣不比四百年后那么開放，人家一個(gè)好人家的大姑娘憑什么跟你出去旅游啊？名不正言不順的見什么父母啊？還和你一出來就是好幾天，你讓人家姑娘回去之后還怎么做人？這要求若是提出來，歸莊那熊孩子肯定會報(bào)以一頓老拳。

鄧母看看天色：“你今天來的這么早，昨日便來蘇州了吧？”

鄧源點(diǎn)點(diǎn)頭：“孩兒在蘇州已經(jīng)兩日了——他讓我到家里過中秋。”

鄧母很意外：“段家小姐會讓你進(jìn)門？”

鄧源笑道：“自然不樂意，不過她家大掌柜最近幫她大哥解決了一樁大麻煩，男主人的威風(fēng)也立起來了，段大小姐不得不忍下這口氣。”在鄧母面前，他措辭很小心，不會稱呼鄧鼎城為父親，而是不嫌麻煩地使用各種代稱。

鄧母冷笑一聲：“惡人自有惡人磨，額倒要看看這對狗男女最后是什么結(jié)局！”

鄧源心中暗暗嘆息。他不是圣母，自然不會盲目地勸鄧母“看開些”、“放下仇恨”，但看著鄧母被怨氣禁錮了內(nèi)心，他也是很不好受。他是真心希望這位母親能過上幾年輕輕松松的日子。但眼下看來是不太可能的，只好順著鄧母的話風(fēng)插科打諢：“對，看他們倆什么打破頭！”

鄧母又關(guān)心地問：“那姓段的沒為難你吧？”

“怎么會不為難我？”鄧源來了精神，繪聲繪色地講起自己初入鄧宅床上多出一個(gè)大美女的故事，又說幸好臨危不亂，才沒有被段彩衣拿住小辮子。

鄧母聽得心驚肉跳，最后輕“呸”了一聲：“什么大戶人家，做事居然恁地下流。”

“可不是么，”鄧源接口道：“最厲害的是，過后人家還若無其事，您服氣不服氣？”

鄧母氣笑了：“服氣，也服氣你，先前還真沒看出來，你比鄧鼎城人品強(qiáng)多了。”

鄧源訕訕地想，比鄧鼎城強(qiáng)，這算是最高贊譽(yù)了吧？

鄧母又問：“早上吃飯沒有？”

鄧源道：“這不是留著肚子到您這里蹭飯么？我知道您不要鄧家的東西，什么都沒敢?guī)В@里有什么現(xiàn)成的，咱娘倆先吃頓團(tuán)圓飯。”

鄧母眼圈一紅：“好，咱娘倆團(tuán)圓···”語聲已然有些哽咽。

鄧源忙起身攙著鄧母的胳膊：“娘，大過節(jié)的，不要去想那些傷心事，以后的日子長著呢，都是好日子。”

鄧母強(qiáng)顏歡笑：“就你會說話。”

“不光會說話，我還會洗衣服。”鄧源走到院中：“今兒您也休息一天，這些衣服，我?guī)湍础！?

鄧母拉住了他：“你手上沒輕沒重的，別給人家洗壞了。”

鄧源瞥了一眼盆里的衣服，都是粗布衣衫，并沒有名貴料子——好料子也不可能拿到這里來洗，心里便有了底：“過去我也是自己洗衣服的，這點(diǎn)活兒不在話下。這兩盆衣服我包了，您先去做飯，不用管我了。”說完，直接坐到大盆旁邊搓洗起來。

鄧母見他上手倒真不生疏，輕嘆一口氣，轉(zhuǎn)身做飯去了。

這小院沒有專門的廚房，臥房之外的另一間房間，便是廚房、飯?zhí)猛饧与s物間。鄧母進(jìn)去不久，忽然出來對鄧源說：“額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鄧源笑道：“您是要去買菜吧？不必，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若是單獨(dú)再買，便是孩兒給您添麻煩了。”

鄧母被他點(diǎn)破，尷尬地說：“家里只有素菜，一點(diǎn)肉星都不見。”

鄧源邊往衣服上撒皂粉邊說：“咱們從西北一路行來，兩個(gè)月一頓飽飯都沒吃上，不也過來了？”

鄧母一笑，便叫鄧源：“先吃飯吧。”

鄧源甩干手走過去，兩人在一張低矮的小桌旁相對而坐。

桌上是兩碗白粥，一碟腌蘿卜，一碟漉青菜，兩顆煮雞蛋。還有個(gè)小碟，放著切開的月餅——這是鄧源帶來的。

鄧源托起粥碗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

“前幾日鄰居林二嫂送了我五顆雞蛋，今日過節(jié)，咱娘倆一人一個(gè)。”鄧母小心地剝開一枚雞蛋，送到鄧源嘴邊。

鄧源不動(dòng)聲色地接過來，兩口便吞了下去。正要說話，鼻子卻酸澀難耐，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