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走出了郡主所住的東花廳。

他知道李青霞的結局并不好，甚至在死之前，她都沒有放下自己對權力的執念，只是因為自己失敗，所以認了命。

在外邊，李艾看到了抱著臂膀倚在立柱邊休息的塔德菈，還有忌憚地戒備著塔德菈的李元芳。

而狄公正在和擔架上已被包扎好的虎敬暉說悄悄話。

因為有李艾的干涉，原劇情里被描繪得義薄云天的虎敬暉并沒有當場離世。

從此時狄公和李元芳的舉動來看，李艾能夠理解，但并不認同。

他是否有義氣，實際上李艾是感覺不出來的，因為重情重義者，也必然會對毫不相干或心存怨恨之人薄情寡信。

但李艾不會平白無故去打擾別的悲歡，他相信狄公會很快從這份難得的情義中走出來的。

在由直面死亡的慌亂轉而漸漸鎮定下來之后，狄公早就憑借自己高明的醫術，暫時保住了虎敬暉這條命。

但虎敬暉到底能不能活下去，還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挺過第一個夜晚。

較輕的傷勢如果第一時間清理得當，沒有發生感染，其實大部分人都能自己痊愈，難過的鬼門關是受傷失血后的身體虛弱。

虎敬暉本就被李元芳踹出了內傷，后來又被李青霞含恨戳了一劍，兩個舊傷都沒好，緊跟著就又擋了這一刀。

命運啊……

他又難以怪罪自己畢生摯愛的李青霞，畢竟在他的心里，是自己首先背叛了愛情，他因自己的不忠而愧疚。

但虎敬暉也不后悔，他這個人雖然極度自傲，還有些剛愎自用，但他佩服狄公，佩服狄公在幽州為了百姓所做的一切。

這也是他在潛移默化中轉變立場的原因。

因為他已經切身地感受到，被方謙等逆黨攪得死氣沉沉的幽州，在狄公的介入下，已然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李艾的出現，李元芳和塔德菈最先注意到，塔德菈從背靠柱子的狀態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身上尚未散去的血腥氣，讓李艾有些恍惚。

似乎一旦開啟殺戮，她和自己在雁門關上熟識的塔德菈，就完全不是一個人了。

“國公！”

李元芳拱手施禮道。

“元芳兄，這幾天多虧了你保護狄公的周全。”

“這是卑職的分內之事，只是，不知國公這幾天……”

“我受人所托，為處在漩渦之中，風雨飄搖的幽州尋找援軍……”

李艾在這里停頓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一身血氣的塔德菈，然后接著對李元芳說道：

“這位是突厥控弦之士的首領，塔德菈，人稱‘獵鷹’，也是我內人。”

“呃，啊？”

李元芳傻眼了。

他瞅著李艾尤其仔細地打量了李艾的身高，然后又不敢置信地看了塔德菈好幾眼。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反差萌？

李元芳這一開始還真有些接受不能。

塔德菈保持著冷漠的表情，沉默著走到了李艾的身后，那一只如鷹般的藍色眼眸死盯著李元芳，并且毫不掩飾她的敵意。

場間氣氛的變化逐漸有些失控，因為塔德菈不說話并且對周圍的人時刻散發著敵意，再加上她在前廳平叛的時候，那大開大合，出手就是斷肢啥的殺人方式，屬實有些讓千牛衛們接受不了。

大約塔德菈那宛如野獸一般的名聲和傳說，就是這么傳揚出來的。

就在李艾有些撓頭該怎么緩和場面的時候，囑咐狄春將虎敬暉安置好的狄公，就走到了他們旁邊，也感受到了因為塔德菈的存在而帶來的詭異氛圍。

雖然剛剛歷經了生死攸關的場面，但狄公依舊沉著冷靜，保持著清晰的頭腦，只是搭眼一瞧，就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狄公首先拱手道：

“多謝國公出手相助，要不老朽這條命可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狄公說出這話時已是在放低了姿態，擺正了自己為臣的位置。

但李艾可不能順著這句話頭就往下說，上前一步攙扶住狄公。

“狄公所言贊譽有些過了，這是狄公吉人自有天相助，我并未做什么，也從未做什么，只是為這北方的苦寒之處，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罷了。”

“國公，你受委屈了。”

“若能得幽州局勢安穩，若可讓北境關河寧定，我這委屈，當受得。”

狄公和李艾兩人相視而笑著，雙手交握，握得緊緊的。

李艾慶幸塔德菈還不知道“委屈”這個詞在狄公口中代表的是什么含義，要是這姐們兒知道的話，自己且得費一番功夫解釋了。

“國公，這位將軍可值得信任？”

“值得，但，需要在我身旁。”

“嗯，我明白了，我會讓這位將軍跟隨在你左右。”

兩人一問一答，雖然只有三句話，但卻定下了四個非常重要的指標。

第一和第二個指標可以連起來看：其實就是塔德菈這名突厥將領的歸屬問題——她現在是算降將還是歸義軍的領袖？

如果是降將，就是字面意義上的信任問題；如果是歸義軍領袖，那么狄公要問的就是對方麾下的部隊是否得到了掌控。

李艾給了狄公肯定的回答，這讓狄公確定這支來去如風的特種部隊目前是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并且值得信任，可以納入到幽州軍的戰斗序列中。

于是，就有了李艾的下一句，也就是第三個重要指標：“需要在我身旁”。

喲，你個國公在沒有皇帝的指令下，還想自己要兵權了是吧？

當然狄公不可能會說出這種話，但塔德菈這支部隊的指揮權歸屬問題依舊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如果只是普通的流民部曲就算了，民間武裝的戰斗力再強，也不可能抵抗朝廷十二衛率。

但塔德菈代表的卻是突厥戰功赫赫的控弦之士，這樣的部隊不受幽州大都督的直接指揮，會出現很多問題的。

但狄公給出了相當優厚的條件，他同意了李艾的請求，并且直接將這支部隊的指揮權交到了李艾的手上，并說的是“我會讓這位將軍跟隨你左右”。

也就是說，由狄公自己親自背書，解決了塔德菈的部隊在幽州活動的自主權問題。

而第四個指標也就順理成章的出現了：狄公有意要給塔德菈一個將軍的位置。

甭管這個位置是李元芳那種游擊將軍的小官，還是某主戰衛率的中郎將，只要是個朝廷的將軍，就相當于承認了塔德菈是自己人。

于是，李艾來這趟幽州的第一個大問題，也就是為“塔德菈在武周朝掙得一個正式身份”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但接下來就該李艾表示了。

“狄公，我另有幾句話要和你單獨談談，請到這邊。”

“好。”

言罷，兩人信步離開，留下塔德菈和李元芳大眼瞪小眼。

當然，和李元芳一起戒備塔德菈的還有周圍幸存的千牛衛衛士們。

他們都在都督府前廳看到了這女人大開殺戒時的樣子，沒人不忌憚。

而另一邊，走至僻靜的角落，剛好，那柱子上掛著一枚被燒毀部分的木牌。

接著燭臺的光，李艾看到那殘存的木牌上正寫著“煙雨”二字。

東花廳的“煙雨塘”，可以說是吳園頗為秀麗的園林景觀之一了。

那被火箭洞穿燒毀的部分，正是那個“塘”字。

“唐”字啊……

這下，也不用問那仆役了。

深吸一口氣，李艾首先將手里的名單拿了出來，正色道：

“狄公，這是越王謀逆的聯絡名單。”

“嘶！”

狄公聞言心里驚了一下，抬眼看了李艾一下，然后才急忙伸手接過。

李艾從一邊拿過燭臺，為狄公照明，讓狄公能看到上面的字跡。

狄公看過名單，復又抬起頭和李艾對視著。

如果是影視劇里，可能這時候的bgm就得變得緊張起來了。

火紅的燭光下，李艾的眼神卻格外清亮。

照實說，李艾完全可以自己留下這份名單。

這名單上的人，基本全是封疆大吏，不是哪州的刺史，就是哪里的大都督。

武周是采用了和高宗朝一樣的府兵制度，這份名單上還有邊境府兵的實際掌控者們，還有前兩朝皇帝封的那幾位異姓國公、一字王的后代，任何一個挑出來，都是在當地手眼通天的人物。

李艾現在和之前是不同的，他有了塔德菈組建起來的這支小股部隊的班底，就意味著他可以和北方的突厥人建立起聯系，完全可以效仿李青霞，與突厥貴族中的野心家合作……這之后，但凡他能從這份名單上聯絡到一個人，他就有了起事的資本。

也正如李艾從李青霞身上拿到名單后，那女人發了瘋一樣地問向李艾時的狀態——這名單就是李青霞所有謀反的底氣所在，也是她夢想登臨皇位的基石。

此刻，這份名單的重要程度，幾乎不亞于當年漢末時期關東諸侯進洛陽時，所要爭奪的帝王玉璽。

而這就是李艾此行回到幽州所必須要做的事情。

李青霞受傷，其他人都不好為她處理傷勢，也就李艾根本不管君臣之別、男女之防，直接上手，從李青霞的內襯里翻出了這份名單。

也就是李艾了，雖然是私生子，但好歹也是李唐后裔，和李青霞有姑侄的關系在，外人都不好說什么。

于是，這份名單落在李艾手里也會順理成章，而且，李青霞不阻止，也是她依然抱有一絲奢望。

在李青霞看來，這份名單放在任何一個人的手里，尤其是李唐王族的后裔的手里，都會像火星遇干柴一般，轉瞬間就會像她那樣燃起熊熊的野心之火。

殺武媚，奪帝位。

起事要有大義之名，這是多么正確的名號啊！

他李艾自己又有黃國公的名頭，唯一欠缺的不過就是起事的身家罷了。

但李青霞怎么也想不到，李艾居然把這份名單直接交到了狄公的手里。

狄公此刻還在心思電轉，考慮著李艾做這件事的緣由。

狄公深信李艾已經看過了名單，他也深深地意識到，他面前站著的這位少年郎，此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那時在幽州酒樓里的李艾身無長物、毫無背景可言，看起來只是一個有點才氣的書生，但現在，他憑借自己的長袖善舞，掙來了一份有點生猛的未來。

塔德菈的殺戮，還有控弦之士的大名，狄公身為幽州大都督他不可能不清楚。

他很清楚，這份名單放在李艾的手里，就意味著命運攸關的選擇按鈕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

但狄公卻在猶豫和思索中，聽到了少年郎的口中，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狄公，這名單是留是毀，皆由您來作決斷。”

“……”

狄公看著李艾，須發漸白的他，如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

他知道，太子暗弱，自己可能有生之年都無法看見李唐子孫重新登臨皇位的光景了。

但，眼前的少年，卻給了他一個驚喜。

他私生子出身，尚未歸祖籍的時候，黃國公案就爆發，此時的李艾連庶出都談不上。

但就是這樣一位少年，卻做出了這種判斷。

至少，他沒有在唾手可得的權勢面前迷失。

這一點，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如今的武周，根本不需要李青霞式的人物，也根本不需要從邊疆殺上來造反的人，這些人只會消耗大唐的國力，只會讓百姓流離失所，天下大亂！

武皇是和平地從唐高宗的手里接過了帝王權柄，甚至連政變的規模都沒能興起，所以，對付武皇最好方式，依舊是和平交接。

這需要相當強大的權謀之術。

運作到最差，也必須要一場影響不會大到沖出神都的政變。

這是唐朝特殊的軍事體制所決定的，府兵制度的存在，就注定了一旦中央出現大變動，就很可能會出現藩鎮割據的局面。

央地博弈，從這一刻就開始上演。

李艾看清了這一點，狄公也同樣腦海清明。

現在，根本不是刀兵相向的時候，裂土分疆的罪責，他們誰都擔不起。

“國公，請受微臣一拜！”

狄公對自己的稱呼從老朽到了微臣，如今，他已經從心底里認可面前這個還很年輕，且出身無比卑微的國公了。

“誒，狄公，你，這……”

李艾趕忙攙扶著狄公，但這一拜，狄公還是拜了下去。

“狄公啊，這我如何使得。”

“國公，我真切地稱您一聲國公，這一拜我是替太子，替我大唐的朝臣，替我大唐的軍士，替大唐的百姓，您，當得起這一拜。”

“這……狄公！您言重了！我，我這也是為了自保啊！”

李艾也有點蒙圈，他是覺得狄公的確會驚訝，但他卻沒想到這位本應理性到極點的名臣，卻會像一般老人那樣如此真情流露。

“國公，莫怪我人老多情，當百姓安居樂業之時，這天下才不再有刀兵之禍，我大唐之強盛，便指日可待。”

狄公這一生，為國為民，當得起那“文惠公”的青史留名。

李艾這下也就知道，狄公真情流露的真實原因了。

“狄公，您這一拜，我現在依然受不得。”

但李艾并沒有因此洋洋得意，他微微搖著腦袋，笑著回應道：

“狄公，且在幽州再等數天，我帶著控弦之士還有內衛刀兵，擊退來犯的突厥鷹師之后，您在與我詳談這些事，也不遲。”

“突厥鷹師？”

“是的，莫度麾下的一支精銳鷹師現在已經駐扎在了代州城，他們和李青霞約定，五天之后進抵幽州，但現在，您令幽州各處府兵卸甲歸田，各縣皆忙于春夏之交的耕作之事。而且，我已知道吉利不在府中，定是率領我大唐軍隊北上尋找莫度的主力部隊復國去了，短時間里，幽州已無兵可調。

“如今，叛亂剛剛平息，狄公，您需要立刻集中精神在幽州穩定局勢，盡可能地收攏部隊，組建運糧民夫隊伍，如果您信我，那您就在后方為我做好后勤，一周之內，我會全殲這支突厥鷹師。”

“國公……也罷，這個交給你。”

狄公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狀似烏龜樣式的小把件。

“此乃調集幽州軍的玄龜符，這是歸德將軍王義節當年在此地建立幽州軍時專門使用的兵符。”

當年突厥進犯武周北地，朝廷便從兵部選派從三品的武散官歸德將軍，往幽州就地募兵阻截突厥人南下，同時建立幽州五城兵馬司。

所謂五城，就是北地五州，幽、云、蔚、代、朔，這五城。

當時，總計募集了十數萬人，騎兵甚至達到了萬余，東漢時期赫赫有名的幽州突騎似乎有卷土重來之勢……

但這支軍隊卻并沒有來得及打上任何一場戰斗，突厥在攻下代朔二州后就沒皮沒臉地與武周議和，又趕上朝中酷吏誣陷王義節參與越王謀逆之事，幽州軍便被削至如今的光景，但這枚特殊的次級兵符，就保留了下來。

這玄龜符，其實就是唐朝用于調兵的龜符的一種樣式。

此外，幽州軍的建制也保留了下來，成為后來玄宗朝時期安史之亂的幽州老班底。

“狄公將此物交予我……”

“當年歸德將軍在此處募兵以抗突厥，五州平民齊齊響應，一個半月便有十數萬人參與軍中訓練、屯田，縱使這么多年過去，幽州的民心，或還可用。我年事已高，又逢今日之事……唉，有些走不動了。”

狄公的這句話，李艾聽他說得有些顫抖。

“我知道了……”

李艾深吸一口氣，將這件兵符牢牢地抓在手中。

給出了那份名單，但他又獲得了幽州軍的兵符。

單憑控弦之士和女閣領的數百內衛，想要抗擊那支精銳的突厥鷹師，實在是難如登天……

他李艾又不是西楚霸王，塔德菈雖然長著一副高大的樣子，可又不能真拿她當呂布使。

咱家這大妞步戰一打一和騎射放風箏都是頂尖的，但是靠意志品質才能撐下來的守關戰……這么說吧，不是李艾看不起突厥人，而是真不行。

術業有專攻，這支控弦之士是完美的斥候兵種，要把她們強行放在攻堅上就真地有些強求了。

深吸一口氣，李艾感覺到手中的兵符無比沉重。

拜別了狄公和李元芳，李艾和塔德菈在都督府門前等來了溜達著進城的追風。

被馴服的馬兒脾氣和秉性是要看主人的。

塔德菈那匹體型大了追風好幾個等級的神駿馬兒，進城的這一路被城里和城墻上的喊殺聲給嚇得心驚膽戰，直到看見塔德菈才心底踏實不少，反倒襯托了身側追風那云淡風輕的姿態。

“我們走吧，去平型口。”

“好。”

“你不問問，我這次帶多少兵過去嗎？”

“我又不是傻子，眼睛也好使，這還用問嗎？就你和我。”

“也是……”

“你如果只是想找個能陪你說話的人，你隨便說，我聽著呢。”

“……謝謝你，塔德菈。”

月色下，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長。

“哼，那以后你就少和別的女人有來往。”

吶，這句突厥語李艾聽得非常清楚了。

“呃……這……好像……”

李艾有點支支吾吾，因為他們馬上就要和女閣領合作。

嗯……這修羅場是很難躲開了。

“以前的我不管，以后的不行，聽到了嗎？”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