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始皇1:詐坑長平
- 程步
- 15225字
- 2023-01-17 11:01:56
第1章 食色豐盈的奇人
1
戰國年間,有個奇人,名叫呂不韋。此人是幾代相傳的大賈,家財萬貫,衣食無愁;又生得儀表堂堂,能說會道,自然便風流倜儻,身邊美女如云。
呂不韋祖上是韓國人,老家在韓國舊都陽翟占著一大片上好的街衢,蓋有豪宅。不過他并不總在家里待著,無論齊楚燕,還是趙魏秦,諸侯列國他都有豪宅,都養著家奴小妾。尋常里他并不是總在趙國待著,可倒霉的是,前日他剛從魏國大梁來到趙國邯鄲,便被一場離奇的暴亂捂在了里面。
這天晚上,呂不韋正與三個小妾同床共枕,玩得入興,突然就聽見街面上人聲嘈雜,伸頭一看,西邊半個天空都被火光照得血紅。他第一個想法就是:秦軍破城了。他趕緊下地穿衣,跑到府宅門口查看究竟。打開一道門縫,但見滿街的人影亂竄,都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并沒有秦軍殺來的恐懼。他邁腳出門去,隨手逮著個人問道:
“怎么回事?哪里發財啦?”
那人興奮地舞著手中一把菜刀嚷嚷著:“殺奸賊,搶財寶,發財啦!”
呂不韋正要問殺哪個奸賊,上哪里搶財寶,那人早已按捺不住,使勁一掙,跑了。
呂不韋伸頭看看,前面的人群蜂擁而去,似乎目標明確。回頭看看,后面人流滾滾,不見盡頭。他心里奇怪,堂堂趙國的都城,王尊腳下,什么時候草民百姓這般張狂過?看看過往的人群似乎對他的豪宅沒什么興趣,呂不韋放心了。退進來“咣當”一聲關上大門,朝門后的伙計一指道:
“把門插上,拿根頂門杖頂死了。”
看著伙計照著做了,粗大的頂門杖頂住了,拿腳踢一踢,挺結實,這才放心。搖搖晃晃回到屋里,脫了衣袍上床,接著跟幾個小妾玩鬧。豈料這頭剛剛入港,就聽見院子里的伙計在興奮地說話,“哇啦哇啦”一時聽不清,卻刮到一耳朵,有人提到秦質子。呂不韋心下一驚,便把那奸賊與秦子楚連上了。
他“砰”的一聲推開窗戶,沖著院子里伙計問道:“秦質子怎么啦?”
幾個伙計一看柜主光著身子,都嘻嘻笑著湊過來伸頭往屋里看。一眼看見屋里情景,一個伙計忍不住嘖嘖道:“柜主威武!”
呂不韋伸手給那人一個大嘴巴:“問你話吶,秦質子怎么啦?”
那伙計被扇了一巴掌也不生氣,嘻嘻笑著摸摸臉,又忍不住看一眼炕上,這才回道:“回柜主,滿街的百姓都在追殺秦質子呢。”
“胡說!”他伸手又給那伙計一個大嘴巴。
自周天子大封諸侯,八百年間,沒聽說有敢追殺質子的,哪怕兩國打得死去活來。不為別的,因為你也有質子在人家手里。打贏了犯不著,打輸了你不敢。秦軍十幾萬大軍正在猛攻邯鄲西門,你趙王殺人秦質子,不怕秦王也殺你家質子?不怕秦軍破城把你趙王滅門?
那伙計就這一會兒挨了兩個大嘴巴,因是飽著眼福倒也不惱,只一邊偷著眼一邊回道:“嘿嘿柜主,真的,滿街百姓都這么喊著呢,手里都拿著家伙。秦質子這回怕是小命難保。”
“放屁!誰他媽的敢動秦質子?他太岳丈是當朝趙王的叔叔,造反啦?!”
“柜主不信便聽啊,這不是,喊著殺秦賊嗎?”
呂不韋側耳一聽,果不其然。雖是人聲嘈雜,一個“殺”字,一個“秦”字,卻依稀可辨。嚇得他一下跳起來,一出溜下了炕,三兩下把剛脫下的衣袍又穿上了,隔著窗欞對那些伙計喊道:“快快,快招呼人,都抄家伙。”
眾伙計看柜主這般緊張,便也大呼小叫地分頭去招呼人。呂不韋穿戴停當來到院里,已經有十多個伙計站在那里了,人人手里拿著刀劍。呂不韋一揮手:“跟我走!”
眾人吆喝一聲,簇擁著呂不韋來到門口,出了大門,連走帶跑,朝那火光處奔去,還沒到跟前,就被亢奮的人群阻住了。眾人你推我搡,揮舞著手中的家伙,喊殺聲震耳欲聾。抬頭望去,正前方不遠處,一座大院火光沖天。
2
眼前火光沖天的大院豪宅,離趙王的大信宮不遠,只隔著三個街衢,呂不韋熟悉,常來。此豪宅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趙王的舅爺、秦子楚的太岳丈、平陽侯趙豹。這……這是怎么啦?造反啦?亡國啦?什么人吃了豹子膽了,敢屠戮平陽侯趙豹?
呂不韋癡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沒活動。四下里呂不韋的伙計也都亢奮起來,揮舞著手里的家伙吶喊起哄。只有一個名叫泄鈞的貼身奴才,他因知道的事情多,又看著柜主驚駭如此,心知兇多吉少,于是湊到跟前低聲問道:“柜主,這是怎么啦?怎么有人竟敢燒殺平陽侯公?”
呂不韋一下從驚駭中醒過來,一指泄鈞道:“你找人問問,趙豹怎么的啦?犯了什么滅門大罪?是趙王降旨要滅趙豹三族?秦子楚逮著沒有,是死是活?”
“奴才遵命。”泄鈞轉身朝人群中使勁擠,看著他拉張三,扯李四,可是眾人亢奮,急著發財泄憤,根本沒人搭理他。
呂不韋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個念頭一閃:得趕緊跑。
他趕緊招呼伙計往回返,進了宅院便立刻吩咐道:“快!快!頂上門,收拾細軟,套車!趕緊的,快點!”
伙計見狀,不敢耽擱,便四下忙活著。忙活到大半夜,錢財細軟都收拾好了,裝了五六車,馬也套上了。他那幾個小妾也都換上了粗布麻衣,坐在屋子里等著。一見呂不韋進來了,她們一擁而上,拉扯著亂問:“怎么啦爺,這是要逃難啦?”“爺,你不是跟趙王、趙相都有交情嗎,誰敢動爺呀?”
呂不韋煩得要命,揮揮手道:“去去去,都滾一邊去。不想走就待著,一會兒暴民進來,有你們好看的!”說著話,他推開眾妾,離開內堂奔出去,來到宅門內,開一條門縫往外一看,滿街還是亂哄哄的,暴民就跟蝗蟲一樣,一會兒“呼啦啦”過來,一會兒“呼啦啦”過去,哪里出得去?這要是明晃晃地趕著車子走在街上,不是明擺著招人來搶嗎!
呂不韋關了門退回院中,吩咐一個領頭的伙計道:“把著門,有人進來就給我打出去。”
那伙計有些緊張地問:“要……要是打不出去呢?”
“殺!”
那伙計點點頭。
“待街面靜了,你就領著他們出南門奔大梁。把東西跟女人護送到我在大梁的府上。事辦成了爺重賞你。”
接著,呂不韋又喚那貼身的奴才泄鈞跟著,轉身朝門外走去。泄鈞一把從一個伙計手中奪下一柄劍,遞給呂不韋。呂不韋接過來攥在手中。得趕在天亮前出邯鄲。錢財女人丟了就丟了,平陽侯趙豹都這樣了,秦質子必也兇多吉少,還是逃命要緊。
不一會兒,二人來到邯鄲東門,離著老遠就見城上城下火把通明,散布著百十號人,看不清是軍卒還是暴民,只見上上下下來回奔走。主仆二人又掉頭向南。大半夜忙活下來,從東門跑到南門,又從南門跑到北門,各城門都有軍卒把守,到處是興奮異常的暴民。他們幾次被暴民裹挾,差點不得脫身。眼瞅著天放亮了,奔波一夜的呂不韋饑腸轆轆,該死的泄鈞也不知什么時候與他走失了。呂不韋想想,也可能是自己活人扮鬼:秦軍攻邯鄲,暴民找秦子楚尋仇,我呂不韋又沒招他們,還是先回去吃口東西喝點水吧。這么想著,他便溜著墻根,撿那僻靜的小胡同,七曲八拐往回走。
剛走到一個胡同口,突然聽見大道上一陣馬蹄聲,緊接著看見十幾匹馬沖了過去,跟著就是“呼啦啦”一大群人,瞧那方向正是朝自己的府宅去的。呂不韋轉身想走,想想又不甘心,瞧著眾人一臉的亢奮,目標在前,他便蹭到胡同口,踮起腳尖看那人群的蜂頭往哪里去。這一看不要緊,當時便嚇得腿軟了。
活生生就見那騎馬的直接沖進了自己的府宅,跟著就是無數的人往里涌。后面的人進不去,就滿處找石塊土疙瘩,往府宅里扔,也不管是否砸了自己人。不一會兒,就見府宅里冒起了濃煙,四下一片喊殺之聲。冷汗從呂不韋的后脊梁流了下來。
完了!錢財、女人、伙計,連帶在趙國的一切都完了。再不走,再不找個地方躲起來,萬一被認出來,萬一撞見熟人,就得被碎尸萬段。他趕緊掉頭往回跑,卻不意間“咚”的一聲,與一個人正撞了個滿懷。呂不韋罵一聲:“你他媽的不長眼啊!”
那人卻一把抓住他低聲道:“你是呂不韋?”
“不是!”呂不韋嚇得轉身就要跑,卻不想被那人死死扯住,逃脫不得。
“呂公,秦公子尋你。”
“哪個秦公子,不認識。”
“平陽侯府上的秦公子。”
呂不韋此時才定下神來,看看眼前這人,也是一臉的惶恐,似并無惡意,這才松了掙扎,隨著那人的牽扯,離開胡同口,拐過墻角說話。
“你是誰?”
“奴才是平陽侯府上的趙奴。”
“秦公子在平陽侯府上?”
“沒了。”
“什么叫沒了?”
“平陽侯公沒了。”
“啊?”呂不韋聞言渾身一激靈。
“平陽侯府叫人燒了,主公被人殺了。”
“當真?平陽侯犯了什么滅門的大罪?”
“呂公,秦公子叫呂公想辦法,幫他脫身。”
“秦公子在哪兒?”
“呂公隨奴才來吧。”
呂不韋想想自己也無處可去,滿街晃蕩那是找死,只好跟著趙奴拐彎抹角,尋著僻靜處亂走,不一會兒竟來到趙王馬廄前。
趙王的馬廄緊挨著趙王宮東面,占著很大一片地方。馬廄里有荒草,有樹林,還有房屋,除此之外,有一半的地方是草料場。馬廄里養著四千匹馬,其中八百匹是王室的坐騎,放在建有草頂圍墻的馬廄里,另外三千多匹是王家衛隊的坐騎,只拴在馬樁上,有個草頂遮風擋雨。
馬廄里除了養馬之外,還散住著幾百戶人家。有養馬的馬夫,有修補馬具的鐵匠皮匠,還有看護草料場的打更人。這些人都算是趙王的奴隸,他們各自就著自己職責所在地蓋三間草屋,一家人居住于此,手藝世襲,世代相傳。
趙奴是平陽侯公的遠方子侄,原本是王室的馭手,給王孫駕車。一次載著王孫外出,不料車軸斷了,王孫被摔了個鼻青臉腫。按說這事罪責不在趙奴,當咎負責保養的車匠。可是趙王聞報發怒,當時就要把趙奴處死。那時候趙豹還有些勢力,在趙王面前說了些好話,趙奴一家赦死為奴,從此在趙王馬廄打更,負責看護草料場,俗稱更人。
更人趙奴帶著呂不韋來到趙王馬廄前,他們不敢走大路,專門在偏僻的樹林荒草叢中穿行。他們繞到草料場附近,找了個半豁口翻墻進了草料場,又在迷宮一樣的草料堆里穿行半天,這才來到一大片草棚跟前。這里堆放的是精草,專供趙王御馬用。趙奴“吱啦啦”拉開一個柵欄門,領著呂不韋走了進去。
面前是堆積如山的草料,抬頭看有兩三人的身高那么高,四五丈見方,前不見盡頭,左右不見出路,如入迷宮般。趙奴熟門熟路,領著呂不韋在草垛間、草棚圍欄里左轉右拐,又轉了半天,一晃轉過一個大草堆,這才看見秦子楚一家人擠在草堆的旮旯處。
秦子楚看見呂不韋,“噌”地一下就從草堆里跳起來,一把抓住呂不韋道:“不韋,怎么弄成這樣?你得給我想辦法呀!”
呂不韋驚魂未定,看看秦子楚,又看看蹲在角落里的趙姬,只說了一個字:“走。”
“往哪兒走?”
“出城。”
“哪里出得去呀?”
呂不韋張了張嘴,看著子楚夫人趙姬渴求的眼神,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沖著秦子楚擺擺手。兩人轉過一個草垛,呂不韋又朝四下看了看,確定四周沒人,趙姬也沒跟著過來,這才壓低聲音對秦子楚道:
“我家也被燒了。”
“啊?”
“聽說平陽侯公一家都死了。”
“什么?!”
秦子楚驚得渾身哆嗦,一只手死死扯住呂不韋的衣袖,六神無主地說道:“你瞎說吧?我太岳丈可是趙王的舅爺。”
呂不韋也答非所問:“滿街全是暴民,早晚會讓他們逮著,待在這里就是一個死。”
“那怎么辦?”
“天黑了我再回去看看,得弄點錢。”
“能弄著嗎?”
“今天來不及了。明天晚上,我想法去賄通守門司馬。”
“能行嗎?”
呂不韋沒有回答秦子楚的問話,而是拿眼睛看著秦子楚,越發壓低了聲音道:“就咱倆。”
秦子楚一驚,忍不住叫起來:“那我夫人和兒子怎么辦?”
“噓!”呂不韋趕緊示意秦子楚小聲:“四處是仇敵,城外在打仗,你我這也是搏命。公子夫人懷著孩子哪里走得動?貴子尚幼,萬一哭喊起來,咱倆都死定了。”
“不會的,我那正兒很懂事。再說了,他是個啞巴,也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他不會哭喊?”
“不會的不會的,他從小長這么大,從來沒哭喊過。”
“就咱倆。”呂不韋又重復道。
“不行不行,那我不走。”
“你不走就都死在這里。”
“你得想辦法。”
“我只有這個辦法。”
秦子楚沉默。
“公子三思,趙國人要的是你的命。一旦得知你已經逃出邯鄲了,夫人和貴子便可無恙。”
秦子楚還是沉默,只是發抖地搖著頭。這時,寂靜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公子!求求你別扔下我們母子!”
秦子楚回頭一看,趙姬抱著正兒跪在身后的草垛旁。兒子正兒睜大了眼睛,看著秦子楚。一直不會說話的他,突然清脆地叫了一聲:“爸爸。”
秦子楚心中一緊,眼淚奪眶而出。他忍不住沖過去抱著兒子和夫人:“夫人,兒子,爸爸不走,死也死在一起。我的兒子啊,原來你不是啞巴,這些年你為什么不說話,什么把你嚇著啦?爹不走,要死,一家人也要一起死!”秦子楚使勁摟著夫人和兒子,一家三口哭作一團。
呂不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可是沒有時間了,得去籌錢,還得去疏通城門司馬,呂不韋不敢久留:“公子想好了。我這就去疏通關系,明晚不韋復來。”說完話,呂不韋一閃便消失在如山的草垛間。
秦子楚和趙姬哭作一團,只有正兒掙扎著伸出頭來,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一切。
3
在呂不韋走后的一天一夜里,秦子楚一家人就像三只風雨中的耗子一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蜷縮在如山的草堆縫中。趙奴弄來一些干饃和淡酒,一家人都看著一點兒滋味也沒有,誰也沒伸手。趙姬想起兒子兩天沒吃東西了,拿起一塊干饃遞給兒子:“正兒,你吃吧。”
正兒看看饃,看看他娘,不說話。
“正兒,你再叫你爸爸一聲。”
他看看他娘,看看他爹,還是不說話。
天很快就黑了,外面的騷亂似乎也漸漸平靜下來。這時候,兩晚一個白天沒合眼的正兒,實在是熬不住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過了幾個時辰,秦子楚也熬不住迷糊了過去。只有趙姬,死死地抓住丈夫的衣袖,驚恐地睜大著眼睛。她知道,今晚就是生離死別。以自己漸覺沉重的身體,根本無法再奔跑逃命。日益嚴重的妊娠反應,讓她也不敢保證不會在黑暗中大聲嘔吐弄出聲響。何況還有個不滿兩歲的正兒。她希望公子能把正兒帶走,這樣等公子一走,她就可以自刎殉情了。
寂靜的黑夜中突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草棚的木柵欄門“吱嘎”一聲,月光中一個黑影閃了進來,緊跟著又是一個。趙姬忍不住抓緊秦子楚,驚叫一聲:“公子!”
秦子楚驚醒了。黑影移到跟前,是呂不韋和趙奴。秦子楚站起來抓住趙姬的手。呂不韋搖搖頭:“滿城都是戒嚴的趙軍,還有暴民。”
趙奴也搖搖頭道:“公子快逃吧。夫人交給老奴,只要老奴一命還在。”
這時候正兒也醒了,他自己爬坐起來,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短劍抱在胸前,看著面前的大人們。
秦子楚看看趙姬,又看看兒子。趙姬慢慢從秦子楚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又把秦子楚往呂不韋身邊推了推,兩行熱淚緩緩從眼眶中流出。趙姬回身把正兒從草窩中抱過來,推到秦子楚的跟前:“走吧公子。妾命薄,今日就當生離死別。這是你的兒子,妾求你把他帶走吧。他懂事,不會哭鬧。他能走能跑。你們逃你們的,他跑不動追不上那是他的命。妾求求公子,別把你兒子扔下。他是妾的骨血,你把他帶著,就是帶著妾了。妾知足了。”趙姬淚流滿面。
秦子楚看著正兒不知道該怎么辦,咬咬牙剛一伸手,沒想到正兒猛一轉身,一閃躲到他娘身后,死死地摟住他娘的一只胳膊,不肯向前。趙姬使勁掙脫,把正兒往前推:“正兒聽話,跟你爹去。跟你爹才能活命。”
正兒使勁掙扎,死命不肯松手。趙姬咬牙狠心,猛一使勁,把正兒扯開,推著向秦子楚,卻不想自始至終一點兒聲息也沒有的正兒,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娘!我不要活命!我要我娘!娘——!”一邊哭一邊把一雙小手在空中抓撓,要扯著他娘不肯離開。
孩童清脆的哭聲,在靜靜的黑夜中異常地響亮,劃破夜空,直沖九霄。見此情景,秦子楚忍不住撲過來,一把抱著趙姬跟兒子,嗚嗚地哭作一團。
呂不韋趕緊湊過來,急切道:“噤聲!快噤聲!公子想一家人都死在這里嗎?”
趙姬先憋住了哭聲。正兒抓住了他娘,懂事地把臉緊貼在他娘的懷里,堵住嘴里抑制不住的哭聲,那“嗚嗚”聲叫人心碎。
呂不韋在一旁催促道:“公子快點,錯過時辰只有死路一條。”
趙姬聞言,也扯開子楚扯著的手,把他往外推一推,催促道:“走吧公子,再耽擱就錯過時辰了。”
秦子楚聞言只好抹一把眼淚嗚咽道:“夫人放心,只要不死,我一定讓大父發兵來救你們。”
趙姬抱著兒子跪在地上,抽泣一聲道:“走吧公子。如若天佑公子能返回秦國,千萬不要忘了你還有個兒子叫正兒,兩歲,他會說話,不是啞巴。千萬請大父秦王發兵來救他!”說著話,趙姬沖上前來使勁抱了抱秦子楚,然后轉身抱起正兒逃到了草垛深處,跪求上天。
秦子楚還想對趙姬和兒子多說幾句保證的話,無奈趙姬已逃遠,呂不韋又一把將其拉住。子楚心想,如今說什么都是廢話。大父的人馬在邯鄲西門打了一年多了,也沒把西門打下來,更別說攻破邯鄲了。可是趙王和暴民如果抓住了趙姬和正兒,殺掉他們只一眨眼的工夫。
4
秦子楚和呂不韋跟在趙奴身后,七曲八拐出了趙王馬廄的草料場,又沿著圍欄穿過一片荒地,鉆過一片樹林,這才來到官道上。趙奴一指天上一顆閃亮的星星對秦子楚道:
“那是天狼星。出城之后,公子就朝天狼星方向走,秦軍在西門外三十里有營寨。”
秦子楚望望呂不韋,指望他能記住了。這時呂不韋正緊張地四處張望,遠處街衢上似乎還有嘈雜聲,他轉頭問趙奴:“哪邊是邯鄲北門?”
趙奴又向官道的前方一指:“一直走就是北門。”
呂不韋又側耳聽了聽,嘈雜的聲音似乎在相反的方向,就轉頭對秦子楚道:“走!”自己幾步出去,秦子楚已經被其落下老遠了。秦子楚趕緊跟上,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一把拉住趙奴的衣袖道:“趙公,拜托你看好我夫人跟兒子。想我夫人從小嬌生慣養,如何受得了這般驚嚇和糟苦。”
趙奴聞聽秦子楚叫他“趙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首一拜:“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死了,也不會讓夫人和小公子受委屈。”
秦子楚心頭一酸,都委屈到這份兒上了,還說什么。可是想想這也不能怪人家,若不是趙奴相救,此時自己怕是已叫那暴民砍頭分尸了。秦子楚彎腰扶起趙奴:“本公子決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公子趕緊走吧。”
趙奴說著話,把秦子楚推轉身去,又從后面使勁推了一把。秦子楚借著這勁,只得往前緊走幾步。四下一片漆黑,街衢拐角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趙卒巡夜。子楚回身看看,趙奴已經消失在黑暗中,向前搜尋,呂不韋早已沒了影子,急得他沒處躲沒處逃,只得壓低了嗓子輕喊:
“不韋,呂不韋,你在哪兒呢?”
四下一片漆黑,身后的腳步聲聽著就要轉過拐角了。子楚回身看看,趙奴已經消失在黑暗中,馬廄也早已不知在東南西北了。前面又尋不見呂不韋,想必是早已自己跑了。子楚現在是逃不知往哪里逃,躲不知往哪里躲,不意間眼淚奪眶而出:早知如此,還不如藏在趙王的馬廄里,要死好歹一家人也死在一塊兒。
“這兒這兒,公子,你快點。”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傳來,秦子楚定睛一看,呂不韋從黑暗中走出來,一個勁朝他揮手。秦子楚一陣欣喜,趕緊一溜小跑迎上前去,緊跟在呂不韋后面,又忍不住一步三回頭,兩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街邊的店鋪早已關門滅燈。因幾日暴民的襲擾,家家戶戶唯恐招禍,故透過窗戶幾乎看不見燈火,街衢上也沒有行人,顯得陰森鬼魅。呂不韋與秦子楚一前一后在邯鄲城里的胡同中穿行,聽見有更夫的梆子聲,兩人便趕緊縮進黑暗處藏身。不時有巡邏的趙軍經過,好在遠遠就能聽見腳步聲,兩人便趕緊轉過一個胡同等著,待隊伍過去了,再接著向北走。這樣走走停停,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兩人才來到邯鄲北門。呂不韋撿了個牲口棚的黑暗處,蹲在那里朝城門口張望,半天不動。
秦子楚忍不住催他道:“你看什么呢?”
“不對。”
“怎么不對?”
“怎么這么安靜?”
“那不好啊?”
“尋常應該有軍卒走動說話。”
“那怎么啦?”
“恐怕有埋伏。”
“啊?”秦子楚緊張起來,欠了欠身,忍不住要往回跑。回頭看看,四下一片漆黑,往哪兒跑?
“你不是說妥了嗎?”
呂不韋不說話。
“沒給人使錢?哎呀,要不說你這商賈就是掉進錢眼里了。這等時候了,你還吝惜那點錢?”
呂不韋生氣,回頭對秦子楚低聲道:“我那院子里埋的黃金全給他了。”
“啊?那,那他還嫌少?”
“這可是要殺頭滅門的事。他要是收了我的錢反把咱賣了去報官,還能再掙一筆,沒準還能進爵封侯呢。”
秦子楚一愣,立刻緊張地也向城門口張望。這時候再看過去,那黑洞洞的城門真就像是殺機四伏,秦子楚便埋怨呂不韋不會辦事:“這么大的事,你應該找個穩妥之人。”
呂不韋不搭理他。什么人是穩妥之人?你看著穩妥,自以為交情挺深,真到了殺頭滅門的時候,什么事都沒準。
“我過去看看。”
“有埋伏怎么辦?”
“只要聽見我高聲一喊,你就趕緊跑。”
秦子楚四下看看:“我往哪兒跑?”
“隨便。”
“可……可是我也不認識路啊!”
“那也得跑,不跑就是個死。”
秦子楚一把抓住呂不韋:“要不咱回去吧。”
“回去也是個死。”
“那好歹跟我夫人兒子死一塊兒。”
呂不韋一甩胳膊掙脫了秦子楚的手,貓著腰溜著墻邊往城門出溜過去。
秦子楚擔心害怕,忍不住小聲喊道:“小心點,見機行事!不行就快點回來。一會兒有人來了,我這兒藏不住。”
呂不韋沒回頭,拐了個彎不見了。秦子楚回頭一想,自己說的都是廢話。這等時候,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秦子楚一個人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突然生出個想法:呂不韋要是自個兒跑了怎么辦?趙國人要殺的是我,那趙吏收了呂不韋的錢,把他放走了再把我拿了去報官,豈不是還能掙一大筆?正在胡思亂想時,卻見城門洞有個人影悄沒聲地朝這邊來了,秦子楚想著是不是該跑。就這一猶豫間,那黑影到了跟前,是呂不韋。
“怎么樣?”
“沒問題,搞定。”
“那趕緊過去吧。”
“還得等會兒,等換崗的。”呂不韋說完,也鉆進黑暗中,在秦子楚身邊倚著墻根坐了下來。
這時一陣深秋的寒風吹來,剛才忐忑的心放下了,頓時便感覺到寒意徹骨。逃亡的時候匆忙,兩人都只穿了件單衣,又是一整天沒有東西下肚。秦國王孫秦子楚和巨賈呂不韋這時被凍得瑟瑟發抖,饑渴難耐。長這么大,他們還從未吃過這般苦,也從未受過這樣的驚嚇。秦子楚看看天,看看黑漆漆的城門洞,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換崗。等了很長時間,實在是凍得不行,他便哆哆嗦嗦地與呂不韋扯閑篇挨時間。
“你……你給人多少錢?”
“六百鎰。”
“六……百鎰?”秦子楚差點叫出聲來,“黃金啊?你……你干嗎給他那么多錢?”
“我就這么多了。”
“你留點啊!”
“留點你背著?”
“我背不動。”
“就算背得動也別背,回頭叫人見財起意,咱再把命送了。”
秦子楚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轉頭看看呂不韋,見他縮著腦袋凍得渾身發抖,突然心生一份感動,便也磕著牙齒口舌不利落地說道:
“呂……呂不韋,你……你是個君子。”
“我……我不是。”
“你……你是。我要是你,我就自個兒出城把你扔下。”
“我沒你那么傻。”
“我怎么傻啦?”
“我六百鎰黃金都花出去了,你還被人逮去殺了,日后在秦國我還怎么混?若是這樣,我還不如省下這錢直接把你送給趙王,干賺一份賞金。”
“那……那你為甚不這么做?”
“廢……廢話,我不是等你分一半秦國給我嗎?”
“那行,那……那你等著吧。等我大父秦王山崩了我爹繼位,還得立我為太子,再等我爹山崩了我繼位。若是我大父廢了我爹的太子,我爹不立我做太子,抑或是我爹死了我大父還活著,我死了我爹還活著,你可別賴我。”
“媽媽的,看來指著你發財是沒戲了。”
二人凍得瑟瑟發抖,都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秦子楚突然道:“呂不韋你騙我。”
“我不是君子嗎,怎么又騙你了?”
“街衢那么亂,六百鎰黃金,就你一人,怎么搬過來的?”
“要不說你傻呢。”
“我怎么傻啦?”
呂不韋不說話。
“你說呀你說呀,我怎么傻啦?”
“我搬它干嗎?告訴他一個地方,叫他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那他要是看了,自己把金子挖走,再把咱倆報官,你的錢不就白花啦?”
“這就是賭啊。”
“賭什么呀?”
“賭命啊,賭我呂不韋的眼力啊。”
“嗯,你是個人才,我要有那一天,一定委你為相。”
“咱倆先活了命再說吧。”
兩人斗著嘴挨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隱約間天已經開始發白。
秦子楚著急起來:“天快亮了。”
“是啊,怎么還不換崗?”
“別是哄你的,等天亮好把你我一網打盡。”
5
秦子楚跟呂不韋黑暗中正等得心焦,生疑,突然城樓上響起了說話聲,跟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亂哄哄過了一陣子,終于又安靜了下來。這時有個人影在朦朧中走了過來。呂不韋叫秦子楚藏在暗處別動,自己迎了出去。
謝天謝地,北門司馬沒有食言。呂不韋跟來人在黑暗中嘀咕幾句,便回來招呼秦子楚。三人見面。北門司馬狐疑地看看秦子楚,一指問道:“這是誰呀?”
呂不韋嘿嘿一笑道:“一個朋友。財神,還救過呂某的命。”
“不是秦質子吧?”
“誰招那事?”
“對,別招那事,吃罪不起。”
“快走吧,夜長夢多。”呂不韋推一推北門司馬。
兩人跟著北門司馬上了城墻,轉過城門樓子來到一段僻靜處,已有兩個軍卒站在那里等候,手里握著一根粗繩子,繩頭拴著一個大藤筐掛在城外。北門司馬示意呂不韋進去,呂不韋轉頭推子楚。秦子楚看看呂不韋,呂不韋點點頭。秦子楚伸頭一看,城墻下漆黑一片簡直就是地獄深淵。
“怎不從城門出去?”
“開城門動靜太大。”
呂不韋上前催促:“快點,天快亮了。”
秦子楚心想也別無他法,一咬牙便爬上了城墻垛,伸腿跨出去踩在晃晃悠悠的藤筐里。不等秦子楚坐穩,藤筐便磕磕絆絆地往下墜去。有幾次磕在城墻上差點翻下去。那么高的城墻,摔下去指定是個死。秦子楚只好死死抓住藤筐的邊緣,聽天由命。“咚”的一聲,藤筐終于使勁一頓落地了。秦子楚就在這一頓中從藤筐里摔了出來,一頭栽在地上,鼻子額頭都磕破了,滿臉是土,血污一片。
不一會兒呂不韋也被放了下來。秦子楚顧不上手上和臉上的血污,趕緊跟著呂不韋往前走。沒走幾步,又有護城河擋道。呂不韋拿手朝北門一指,二人又順著城墻根,趟著荊棘蒿草,磕磕絆絆,往北門走。夜深人靜,二人踩著草窠的腳步聲只覺得嘩嘩啦啦十分響亮。
“你輕點。”
“怎么輕點?”
“一會兒城上聽見了,一頓亂箭下來,我們活得了嘛!”
“那怎么辦?”
“怎么辦?你慢點啊!”
二人放慢了腳步,好不容易轉到北門城樓下。好在邯鄲城的護城河橋都是固橋,二人貓著腰過了護城河,回頭看看城上一片死寂,這才撒開腿來,沿著北門官道向遠處狂奔。跑了一陣子,呂不韋突然想起來了,他站定腳步問道:
“趙奴叫咱找個什么星來著?”
“天狼星。”
“干嗎找天狼星?”
“天狼星在西邊,我們要往西跑,秦軍在邯鄲西門。”
呂不韋抬頭在天上找,此時漫天的星斗已退去了很多:“哪個是天狼星?”
秦子楚抬頭看看:“不用找了,天都快亮了,那邊是西。”
兩人離開官道轉過方向,下到荒草地中,背著亮,朝天空黑暗處奔去。不知又跑了多長時間,秦子楚早已是跑不動了,他幾次摔倒癱在地上,都被呂不韋硬拉了起來。
天亮了,隱隱約約能夠看見遠處樹木的影子了。兩人又跑了一陣子,突然看見遠處有一座營壘。
“到了!有救了!活命了!”二人腿一軟,都摔倒在地。
“哎呀,跑不動了。爺這輩子沒吃過這等苦,跑不動了。”
正在這時,對面營寨的哨兵似乎發現了他們,營壘里有了一點兒騷動。少頃營門里傳來一聲喝令:
“爾等何人?站起來!不起來放箭了!”
秦子楚一聽是邯鄲口音,渾身一激靈,就地打了個滾道:“是趙軍,快跑。”
呂不韋躺著沒動:“要跑你跑,我不跑。就你那兩條細腿能跑過人家的馬,人家的箭矢?一陣亂箭把你射成刺猬,死無完尸。聽天由命吧。”
秦子楚回頭看看,果見營寨中人影晃動,不一會兒就有“嘩嘩啦啦”的馬蹄聲傳來。跟著一陣“啾啾”的笛聲響起,幾個士卒打開寨門,搬開路障。緊接著,便有十來騎沖了出來,馬上卒伍都架著長戈,張弓搭箭。秦子楚分明看見戈鋒箭銳直指自己,心知已逃生無望。他只好照著呂不韋說的話,仰頭往地上一躺,閉上眼睛,生死由天了。
“嘩嘩啦啦”的馬蹄聲近了,很快到了跟前,秦子楚不敢睜眼睛。突然就覺一個生硬的銳器捅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幾乎捅穿了衣袍。
“什么人,起來!”
秦子楚閉著眼睛,怎么好像又是秦國口音了?
呂不韋也聽出來了,睜眼一看,果不其然,都是秦軍的鎧甲長戈。他趕緊一指子楚道:“快把刀劍拿開。秦國人,秦王孫子楚,快叫你們將軍來迎。”
秦子楚聞聲也睜開了眼睛,一眼看見是秦軍,當時身子一軟,兩行眼淚流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很快,秦子楚和呂不韋進了邯鄲西門外的秦軍營寨,又很快被送到了中軍大帳,主將王龁親自出轅門迎接。軍中醫郎將秦子楚額頭上的傷口洗凈擦干,上了藥,那頭王龁已經安排好了一隊人馬,要星夜將秦子楚送回咸陽。
“不行,我不能走。將軍,我要跟大軍一起攻城,救出我夫人和兒子。”
王龁一問,才知道秦子楚的夫人兒子還在城中,當時就犯難了:“公子,要想破城,只怕不是旦夕間的事情。”
“那就打,什么時候破城什么時候算!”秦子楚這會兒橫起來了。
“可……可是我軍已經攻城一年多,破城乏術。”
“圍城三匝,日夜猛攻,本公子就不信攻不破這邯鄲城。”
“邯鄲周邊城邑皆駐扎重兵,伍大夫王陵曾嘗試圍城,結果折五校,大敗而歸。”
“那就叫人偷襲。”秦子楚被自己的話啟發:“就今晚,挑選兩千壯士,偷襲進城,把我夫人兒子搶出來。”
王龁猶豫了一下回道:“公子,末將曾試過偷襲,皆失敗了,徒損兵折將。何況,還要從城里搶人出來,搞不好弄巧成拙……”
“你個笨蛋!這么多人馬竟然攻不下一個邯鄲城!魏惠王都曾破邯鄲,屠趙王宮,我大父怎用了你這蠢將!”秦子楚氣急敗壞,指著王龁的鼻子罵開了。
呂不韋在一旁看出來了,秦子楚從來還沒這般耍橫耍賴過,這是想老婆想瘋了。他便打圓場道:“王將軍,公子不是讓你旦夕破城,只要你發動一次進攻,公子在城下晃一晃,叫城上的趙軍看見公子已經出城,他夫人和兒子便可無恙。”
王龁看看秦子楚,秦子楚這會兒也醒過夢來。是啊,一年多打不下邯鄲,這會兒哪就能一下子攻破城防,救出趙姬與正兒呢?這么想著,他便灰心地往地上一坐,想著想著便傷心起來,禁不住抹著眼淚嗚嗚地哭了起來。
“嗚——,都是一群廢物,我夫人和正兒啊——!”
呂不韋一看秦子楚竟然哭起來,便覺好笑。這時候他已經完全輕松了,家產和女人算什么,丟了就丟了唄!他便忍不住拿話逗秦子楚道:“哎呀,看來這趙美人真有眼光,跟了你這么個多情的秦公子。”
一聽這話,秦子楚一指呂不韋罵道:“呂不韋,你不是人!”
“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寡情薄義,你滾蛋!”
“嘿嘿,公子,是你拋下趙美人只身逃命,怎么反倒罵起我呂不韋寡情薄意來了?”
看著秦子楚跟呂不韋逗罵,將軍王龁不知所以。他哪里知道,這秦子楚的夫人趙姬,原本是呂不韋的女人。
6
秦子楚跟呂不韋雖然是要好的朋友,家世秉性卻截然不同。
呂不韋是個富二代,他爹已經積攢了雄厚的家底,他可以坐享其成。沿著他爸趟出的發財門徑,呂不韋操持起來駕輕就熟,串串門就能掙大錢,故而他是揮金如土,風流成性。
富一代跟富二代既能成良品又可能惡品。一代艱苦創業,勤勞節儉,知道錢來得不容易,這是良品;可是反過來不免吝嗇,惟錢為大,為了賺錢不擇手段,除了賺錢沒別的愛好,沒有其他人生追求,這便是惡品了。
富二代生下來就有金山銀山,長大了身邊美女如云,趕都趕不走,難免揮金如土,風流成性,什么都不珍惜。比如呂不韋在邯鄲的豪宅被人砸了,幾個美女小妾生死不明,他跟沒事人一樣,這就是惡品。反過來,這種人也豪爽,視金錢如糞土,一旦把錢使在正道上,為朋友可以散盡家財還談笑自若,這又是良品了。
秦子楚雖然是秦公子。可是秦王那么多兒子、孫子,王家又是清規戒律等級森嚴。秦子楚除了吃穿不愁外,其實活得很清苦,很拮據。在咸陽的時候,除了王孫份列的月支錢外,一個活錢也沒有。那點零花錢除了自己用,還得打發下人,每月都是緊巴巴的。到了邯鄲做人質就更別提有多難了。每日住在傳舍,吃喝雖然有人管,但是那些下人克扣錢糧,中飽私囊,你還不能把他們怎么樣。每月一千錢的份錢,連賞個車夫都不夠。若不是有呂不韋這么個朋友,隔三差五請吃一頓解解饞,還跟著認識些朋友你來我往,秦子楚在邯鄲就跟坐牢差不多。
秦子楚的夫人,就是這么得來的。
那日,趙國一個侯子納妾,呂不韋出錢置酒。一干王孫侯子千金佳麗,都跑來湊熱鬧。酒過三巡,眾人微醺,一個侯子吟詩一首,便叫下人奏樂吟唱。幾個美人半醉興起,紛紛起身合舞。一個舒袖轉身,就叫秦子楚一眼看上了舞者中的趙姬。唱畢樂罷,趁著四下哄鬧,秦子楚起身端起酒樽,向呂不韋敬酒:“呂不韋,我敬你一樽。”
呂不韋嬉皮笑臉道:“哎呀,這般鄭重其事?敬什么?公子你不說我可不敢亂喝。”
秦子楚怕被拒絕有些開不了口:“你喝了我再說。”
“你先說。”
“你先喝。”
也不知是天意,還是趙姬已經看出點苗頭了,她便起身走到呂不韋跟前,伸手把呂不韋的酒樽端在手里,對秦子楚道:“那行,我替他喝。他要不應我替他應了。”
秦子楚一看都這樣了,便對呂不韋道:“就是她。”
“她怎么啦?”
呂不韋故意裝傻,其實就在趙姬合舞時,呂不韋早已看出秦子楚眼神不對了,此時只想逗逗他開心:“說呀,她怎么啦?”
“把她給我。”
呂不韋故意一愣:“給你干嗎?”
“你給不給吧?”
“給你干嗎?睡一覺可以,給你當老婆可不行。”
秦子楚那時剛二十出頭,在咸陽、在邯鄲都還沒接觸過女人,叫呂不韋說得這般直白粗俗,當時臉就紅了。他把酒樽往案幾上一頓,一屁股坐下賭氣道:“睡一覺我不要。”
“嘿,我夫人白讓你睡一覺,你是賺了,還不知足?”
趙姬聞言,一揚手把樽中酒潑在呂不韋的臉上,跟著“咣”的一聲將酒樽頓在案上:“誰是你夫人?”轉頭對秦子楚道:“行,我同意了。”說著話,轉身就坐到了秦子楚的身邊。
呂不韋一抹臉,故意憤怒道:“豈有此理!這女人如何這般水性楊花?”
“你才水性楊花呢!”趙姬說著話,又往秦子楚身邊近了近,秦子楚一下子緊張緊張得不行,再也不敢看趙姬一眼。
當晚盡興酒罷,趙姬就沒回家,跟著秦子楚住進了他那質子的傳舍。那年月,還沒有后來那般封建禮教壓迫女人,也沒什么處女初夜一說。最主要的還是秦子楚這人重情義,對愛專一。這之后不久,他就奏請大父秦王御準,娶了趙姬為妻。一年之后,趙姬便給秦子楚生下長子正兒。又過了一年多,她又給子楚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呂不韋曾不止一次略帶醋意地打趣秦子楚道:“你瞧我這一天到晚緊忙活著,到處下種,卻都是些光開花不結果的。好不容易有個開花結果的,還叫你給搶去了。”此時看著秦子楚為了趙姬哭天抹淚,呂不韋著實不解:堂堂一個秦國公子,怎么會為一個女人如此傷心?
7
上將軍王龁按照秦子楚的意思,下令叫前軍準備,午后發起進攻,并告訴前軍都尉:本上將軍要與秦公孫子楚親臨督戰,務必做好防衛措施。一切安排停當,一干人便在王龁的中軍大帳吃了午飯。王龁叫人烤了些野兔子,又上了些淡酒,讓餓了幾天的秦子楚飽餐一頓。
吃過飯,一行人上馬馳往邯鄲城下。秦子楚一看,攻城部隊早已在邯鄲城下列陣完畢,前鋒都尉策馬過來向王龁報告:
“報上將軍,攻城部隊準備完畢,請上將軍下令。”
王龁往軍陣看了一眼道:“再調兩千弩兵和一千盾兵上來,保護公子。”
“末尉遵令。”前軍都尉撥馬回頭,不一會兒陣前響起了一陣號角聲,很快背后傳來“嘩嘩”的跑步聲。秦子楚回頭一看,一大隊士卒疾步跑了過來,于陣前展開。盾兵左手持盾右手仗劍,在他們前面疊成三排,站定后只聽一聲號令,都齊刷刷單膝跪地。弓弩兵則扇形分列在盾兵左右,站定后一聲號令,也都單膝跪地,張弓搭箭。
看布置停當,王龁便對中軍校尉下令:“攻。”
“上將軍令,向邯鄲西門,進攻!”
早已列陣待命的秦軍足有萬人,開始向邯鄲城下推進。走到弓箭射程的邊沿,一聲號角,隊列停下。
王龁朝身邊的中軍校尉揮了揮手:“前進。”
中軍校尉喊一聲:“中軍前進!”
“嘟嘟”一陣哨音響起,蹲守在王龁與秦子楚前面的盾兵起立,向前推進。王龁也策馬向前,帶著秦子楚來到前軍陣后。“嘟嘟”一陣哨聲,前軍陣列“嘩啦啦”閃開一條通道,掩護秦子楚的一千盾兵、兩千弓弩兵穿過軍陣,引導王龁與秦子楚來到軍陣前。
王龁勒住馬,沖城上喊話:“城上趙軍守將聽著,我乃秦上將軍王龁是也,秦公孫子楚要與爾等說話!”王龁說完,城上一陣輕微的騷動。王龁回頭對秦子楚道:“公子講吧。”
秦子楚愣了一下問:“我……我講什么呀?”
“隨便,不就是讓他們看見公子即可嗎?”
“對對對!”秦子楚回頭看看身后的將旗,復又看看前面的護衛,運了運氣,這才對著邯鄲城上喊道:“城上的趙將聽著!我乃秦質子,秦公孫子楚是也!爾等識時務者,趕緊放下武器投降。我在邯鄲為質多年,對爾等的防務了如指掌。爾等已被徹底包圍了,列國是不會來救爾等的。城里糧草堅持不了幾個月,繼續抵抗只有死路一條!”
城上一陣寂靜,過了一會兒就聽“鏗鏘鏘”一陣響亮的弓弦聲,跟著“嘩啦啦”射下來一陣箭雨,都落在陣前戳在地上。
王龁道:“攻城。”
一陣號角聲,裂開一道口子的軍陣立刻前行移動,在王龁與秦子楚的前面合攏。跟著戰鼓響起,軍陣向前推進。城上射下箭雨。軍陣兩翼突然展開向前快速移動,一聲號角又突然停下。跟著只見兩翼萬箭齊發,直射城上。就在這箭雨壓制著城上的射擊之時,中軍盾兵手持盾牌短劍開始向前沖鋒,吶喊聲四起,震天動地。
秦子楚從沒有見過這般慘烈的廝殺,不禁緊握雙拳,渾身發緊,冷汗從后脊梁流了下來。
正在這時,忽聽邯鄲西門城樓上一陣騷動,跟著有人直呼秦子楚的名字:“秦賊子楚,你個狗日的抬頭看著!”
秦子楚抬頭往城上一看,只見幾個趙軍推搡著押上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趙軍士卒揪著那女人的頭發,使勁踹了一腳,那女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跟著兩個趙軍揪住那女人的頭發,使勁按在城墻垛上。
秦子楚一聲慘叫:“是我夫人和兒子!”
趙將的喊聲傳來:“秦賊子楚,你這豬狗抬頭看看,這是誰?你要是不趕緊撤軍,本將就殺了你的夫人和兒子,叫你斷子絕孫!”
“啊——”秦子楚腦袋發脹,血脈僨張,狂呼一聲,在馬屁股上猛抽一鞭。那馬受到刺激,揚起前蹄,踢踩著前面護衛的盾兵就往城下沖去。
王龁見狀大驚,策馬追了上去,嘴里高喊:“放箭!掩護公子!”趕緊策馬追了上去。
“鏗鏘”一聲,就在秦軍第一排箭射出去的同時,城上的箭矢也如暴雨般朝秦子楚射了過來。
眼看著秦子楚就要死在亂箭之下了,幸虧那馬前胸中了一箭,嘶鳴一聲揚起前蹄,一個直立把秦子楚摔下馬來。緊接著趙國的排箭齊刷刷地落在秦子楚附近,有的距秦子楚二三寸,有的則被倒地受傷的馬匹遮擋。這時候王龁趕到,一面讓盾兵護住秦子楚,一面指揮秦軍發起新一輪進攻,以掩護秦子楚后撤。
城上的趙將見狀大怒,拔出佩劍怒吼一聲:“秦賊,我叫你斷子絕孫!”跟著舉起佩劍,朝著城墻垛口的女人“咔嚓”一聲砍了過去,霎時,鮮血四濺,一個披頭散發的人頭直墜下城來。城上的軍卒又舉起長戈佩劍,向那捆綁住的孩子一通亂刺,孩童稚嫩的慘叫聲撕心裂肺。
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秦子楚手指邯鄲城發出一聲凄慘的哀號:“夫人——!正兒——!此生不屠邯鄲,我誓不為人——!”話音未落,就覺腦后一陣劇痛,大叫一聲,一頭栽倒,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