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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話 鐘表店偵探與跟蹤狂的不在場證明

1

我睜開眼睛,望向枕邊的智能手機,發現自己一覺睡到了十點多。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屋里。

糟了,睡過頭了!我一躍而起之后才回過神來,想起今天不用上班,頓時松了口氣,同時倒回被窩。

一個多月前,我因為工作單位的人事調動去了一個新部門。自那時起,我幾乎沒休息過一天,今天可是好不容易申請到的寶貴假日。

用這一天干點什么呢?看屋外照進來的陽光,今天的天氣貌似不錯。這樣的日子待在屋里未免有些浪費。

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去鯉川站東口逛逛吧。

我是四月一日去新部門報到的。部門的辦公室在本縣首屈一指的樞紐車站那野站旁邊。為了方便上下班,我搬到了距離那野站只有兩站路的鯉川站附近。我早就想去車站周邊走走逛逛了,可是新部門的工作格外繁忙,很難請到假,晚上十點多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拜這樣的生活所賜,我搬過來都一個多月了,卻仍然對鯉川站周邊一無所知。

我租住的公寓在鯉川站西口那一側,原本有很多鑄件作坊,現在新建了好幾棟公寓。而車站東側自古以來就是商業區,整體氛圍跟西口完全不一樣。真想去看看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

于是我吃了點吐司和火腿煎雞蛋當早飯,然后就出門了。

外面晴空萬里,微風習習,行道樹的葉子隨之一搖一擺。這天氣,真是好得讓人想哼歌。

畢竟是工作日的大白天,我走到鯉川站一看,發現往來的行人只有零星幾個。街頭巷尾的氣氛是如此恬靜,不同于殺氣騰騰的早高峰,也沒有深夜回家時感覺到的疲乏。我穿過跨線橋,朝東口走去。

西口干凈整潔,東口卻顯得雜亂無章。有小巧玲瓏的公交車站和出租車上客點,環繞在四周的是銀行、信用合作社、小鋼珠店和家庭餐廳,每種各一間。信用合作社和小鋼珠店之間伸出一條向東延伸的拱頂商店街。街口掛著五個大字:“鯉川商店街”。我仿佛是被某種東西吸引了一般,抬腳邁進了那條街。

咖啡館、箱包店、蕎麥面館、洗衣店、酒鋪、藥房、面包店、理發店、米店、書店、舊書店、水果店、電器店、西點店……各種商店在拱頂下鱗次櫛比,一看就是比較傳統的商店街。

我無意中瞄了眼手表,卻發現指針還停在十點半的位置。不對啊,我起來的時候都十點多了……定睛一看,敢情秒針沒在動。看來是電池沒電了。雖說現在都是拿手機當表用的,可看不了手表總歸不太方便。要是這條商店街有鐘表店,就去換個電池吧。

我東張西望地走了一會兒,還真看到了一家鐘表店。它夾在照相館和肉鋪中間,規模很小,門面大概一間半寬1間≈2.8米。——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木質外墻看起來很有年頭的樣子。大門上掛著一塊招牌,寫著“美谷鐘表店”。就去這家店換吧。

一推開門,撲面而來的便是丁零零的鐘聲。

六張榻榻米那么大的小店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鐘表。掛鐘填滿了整個墻面,墻邊的展柜里則是一排排懷表、手表與座鐘。所有鐘表都指著同一時刻的景象蔚為壯觀。有些鐘表店還賣眼鏡和貴金屬什么的,但這家店貌似只賣鐘表。

背對著我坐在柜臺后面忙活的人連忙回過頭來。

那是位身著工作服的女性。她右手拿著螺絲刀,右眼戴著修表專用的放大鏡片。

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嬌小,膚色白皙,留著波波頭,圓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豐滿的臉頰……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場直教人聯想到小白兔。只見她急急忙忙撂下螺絲刀,摘下放大鏡說道:

“啊,歡迎光臨!有什么能幫到您的嗎?”

“能麻煩你換個電池嗎?”

我把手表遞了過去。

“好的。”

她接過手表,轉身回到工作臺,開始換電池。

就在我環視四周的時候,驚人的光景映入眼簾,讓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鐘表店的墻上貼著“本店承接鐘表維修”“本店提供電池更換服務”字樣的廣告再正常不過了,可這家店還貼著兩張格外詭異的廣告,上面寫著“代客推翻不在場證明”和“代客搜尋不在場證明”。看到“不在場證明”這幾個字,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這廣告不會是寫著玩的吧?

等她換好電池,轉身回來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問道:

“呃……這張寫著‘代客推翻不在場證明’的紙是什么意思啊?”

“本店承接所有和鐘表有關的委托,這是前任店主的經營方針。”

“推翻不在場證明是‘和鐘表有關的委托’嗎?”

“是的,”她一本正經地點頭回答,“主張自己有不在場證明的人都會說‘我幾點幾分在哪個地方’。也就是說,鐘表成了主張的依據。”

“這……倒是的。”

“既然如此,那么鐘表匠不就應該是最擅長解決不在場證明問題的人嗎?”

呃,這話不太對頭吧?有多不對頭呢?照她的邏輯,田徑的百米賽跑是用鐘表計時的,所以最適合跑一百米的人就是鐘表匠。這也太荒唐了吧?可是看到她那嚴肅的表情,反駁的話就說不出口了。更何況,她要是真回我一句“是的,最擅長百米賽跑的就是鐘表匠”,那我該如何是好啊?

“話說你剛才提到了‘前任店主’……那你是現任店主嗎?”

“是的,我叫美谷時乃。前任店主是我的爺爺。我在他去世后繼承了這家店。”

她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真能勝任鐘表匠的工作嗎?

“您會擔心我太年輕,難以勝任鐘表匠的工作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這話說得,就好像我的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嚇得我心頭一驚。

“沒、沒有沒有……”

“我的功夫的確還不到家,但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接受爺爺的嚴格訓練了,直到他前年去世為止,前前后后加起來也有十四年了,所以您大可放心。”

三年級就開始學手藝了啊?真是了不得。

“推翻不在場證明的方法也是跟你爺爺學的嗎?”

“嗯,跟鐘表維修一樣,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你之前有沒有接受過這類委托啊?”

“有那么幾次吧。都是懷疑配偶或戀人出軌了,但對方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來找我推翻。”

搞什么嘛,原來是“那種”不在場證明啊。

“那幾次都成功推翻了嗎?”

被我這么一問,她露出略顯得意的表情,點了點頭。那模樣好似鼻子微微抽動的兔子,真有意思。

“我順便打聽一下……請你推翻不在場證明要多少錢啊?”

“本店是事成付款的,聽委托人講完來龍去脈,卻沒能推翻不在場證明的話,就分文不取。如果成功破解了,就收取五千日元的費用。”

“五千日元?”

真不知道這價格是貴還是便宜。

“您需要推翻不在場證明嗎?”

她如此問道,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盯著我看。瞧那兩眼放光的模樣,仿佛看到冰淇淋的小姑娘。

當時我八成是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因為我被不在場證明的難題困擾了一個多月,實在煩透了吧;抑或是,我不愿辜負那飽含期待的眼神。

“嗯,那就麻煩你指點一下吧。”

“啊?真的嗎?多謝惠顧!”

她的表情頓時明朗起來。

事已至此,想回頭都來不及了。唉,我怎么這么傻啊。一個不小心,可是要觸犯地方公務員法的啊。我暗暗咒罵自己的糊涂,卻只得破罐子破摔,向她道出困擾自己多時的難題。

“是這樣的……我想請你推翻一起兇殺案的不在場證明。”

“兇殺案?”她瞪大雙眼反問道,“莫非……您是警察嗎?”

我點頭回答:“是的……”實不相瞞,我是今年四月剛從派出所調去縣警本部搜查一課的菜鳥刑警。沒想到我前腳剛到新部門報到,后腳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起兇殺案。

“呃……我接下來跟你說的,還請你千萬不要外傳……”

“這是當然。爺爺在世時也是耳提面命,叮囑我絕對不能泄露委托人的隱私。”

“那就好……”

“您先跟我講講是怎么回事吧。這邊請!”

她示意我在店里的古董沙發落座,于是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帶著萬分惶恐坐下了。接著,她為我泡了杯綠茶,擺在一旁那張劃痕累累的小桌上。茶香四溢,一聞就知道是好茶。忙完之后,她走回柜臺后面——看來那兒就是她的固定座位了。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案情。

“這起案件的被害者是一位大學女教授。她跟前夫是一年多前離的婚,可這個前夫變成了跟蹤狂,成天騷擾她。兇手肯定就是他,但他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場證明……”

2

四月十一日,星期二。在調往縣警本部搜查一課第二強行犯搜查四組的第十一天,我第一次走進了兇案現場。

現場位于住宅區的一隅,是一棟兩層高的獨門獨院小樓,距離縣立醫科大學不到兩公里。我們四組是上午八點半多抵達現場的,當時負責這片地區的那野東署已經在周圍拉起了“禁止入內”字樣的警戒帶。

看到守在警戒帶前的制服警官朝我們敬禮,組長牧村警部點頭致意,鉆過帶子進入現場。組員們緊隨其后。年紀最小的我負責殿后。

進門后首先看到的是廚房、餐廳兼起居室。被害者俯臥在客廳的餐桌旁邊。她穿著白色上衣,下半身是奶油色與黑色相間的格紋裙子。一把刀插在后背的中間偏左,也就是心臟所在的位置。干透了的血將刀周圍的衣服染成了紅黑色。朝左偏的臉映入眼簾。四十多歲的她,有著端莊而知性的面容。

餐桌上放著盛有燉菜的盤子、裝有米飯的碗、倒了茶的茶杯以及一人份的勺子和筷子。不遠處躺著一部智能手機。將視線轉向廚房,只見灶上架著一口鍋。燉菜就是用它做的吧。

“飯菜好像沒動過啊。也就是說,兇手是在被害者正準備吃飯的時候找上門的……”

牧村警部喃喃道。

跟四組一同抵達現場的還有縣警本部的司法鑒定人員。他們立刻投入了勘驗工作。

那野東署有位姓近藤的警部補為我們講解了案情。

“被害者叫濱澤杏子,四十二歲,在縣立醫科大學醫學部工作,是基礎醫學教室病理組織學研究室的教授。”

牧村警部用欽佩的口吻沉吟道:

“四十二歲就當上醫學部教授了啊……真厲害。發現尸體的是誰?”

“濱澤安奈,三十四歲。她是被害者的妹妹,上午八點多過來找人,卻發現人已經死了。我們讓她在警車里等著。”

“那就去了解一下情況吧。”

牧村警部和下鄉巡查部長準備去找她問話。“新人也來聽一聽吧。”警部朝我招招手,于是我也跟了過去。四組的其他搜查員和那野東署的警官們分頭去找街坊鄰居打聽情況,希望能找到目擊者。

濱澤安奈有一張和姐姐很像的漂亮臉蛋,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牧村警部在慰問后問道:

“聽說您今天八點多就過來了,這么早來是有什么事嗎?”

“因為姐姐一直不接電話……”

“為什么要打電話給她啊?”

“她有推特的,我每天都會看她發的東西。”

一聽到“推特”,牧村警部和下鄉巡查部長的臉上頓時蒙上一層陰霾。他們貌似都不太懂這種東西。

“昨天姐姐在推特上發了她做的晚飯,是奶油燉菜,說那是跟我住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做的,后面跟了一句‘今天總覺得渾身發冷,吃點燉菜暖和暖和’。我想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緊,就在晚上十點半左右打電話去她家了。可她沒接,我就留了言,又打了她的手機,可她還是不接……我左等右等,想著她聽到留言、看到未接電話以后總會回電話給我的,可一直沒等到。她平時在這方面很細心的,沒接到別人的電話是一定會回電的。我越想越擔心,心想她會不會是難受到連電話都打不了了,就打算去她家看一看,但當時已經很晚了,只是因為不接電話就特地跑過去,好像也有點夸張,所以我昨天就沒動。到今天早上七點多,我又打了一次電話,她還是不接……我實在是擔心得不行,連忙坐車過來看看,可怎么按門鈴都沒反應。我起初還以為她已經去大學了,卻發現大門沒鎖……我心想,不對勁啊,進屋一看,居然看見姐姐倒在起居室……”

剛涌出來的淚珠順著濱澤安奈的臉頰滑落。

牧村警部望向我說道:

“新來的,你有智能手機吧?把那個叫‘推特’的東西搞出來給我看看。”

我便問濱澤安奈:

“她的推特用戶名叫什么啊?”

“她用的是本名。”

我掏出手機,搜索“濱澤杏子”和“twitter”這兩個關鍵詞。也許是因為“濱澤”這個姓氏不太常見吧,叫這個名字的用戶只有一個。

這個用戶在昨天,也就是四月十日發了三條推特。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是便當的照片、蛋糕與紅茶的照片和奶油燉菜的照片。

第一張照片里有個橢圓形的小巧便當盒,里面裝著白米飯、肉扒、小番茄和雞蛋燒。說明文字是這么寫的:“午餐時間,在單位吃便當。肉扒是昨晚的剩菜。一個人住啊,都提不起做菜的勁呢(笑)。”

第二張照片貌似是在咖啡廳拍的。玻璃桌上放著一份甜品套餐,包括一塊茶色的蛋糕、一塊用蔓越莓和黃桃裝飾的白色蛋糕和紅茶:“每周一次的蛋糕時光。本周的是摩卡蛋糕。”

第三張照片中的奶油燉菜裝在盤子里,盤子則放在餐桌上。燉菜里有肉、土豆、胡蘿卜、洋蔥和蘆筍:“想起跟妹妹一起住的時候經常做奶油燉菜,很是懷念,于是決定晚上就做這個吃了。今天總覺得渾身發冷,吃點燉菜暖和暖和。”

這分明是案發現場餐桌上的奶油燉菜啊。我把手機遞給牧村警部和下鄉巡查部長,讓他們看看這條推特。他們看手機的眼神里寫滿惶恐,仿佛那是隨時會爆炸的東西似的。

警部開口問道:“您覺得誰有可能對她做出這種事?您有什么頭緒嗎?”

“有!一定是那個人干的!”

“那個人?”

“菊谷吾郎,我姐姐的前夫。”

“您為什么覺得是他干的呢?”

“因為他是跟蹤狂,一直在騷擾姐姐。”

“怎么個騷擾法?”

“經常不請自來,一來就問姐姐要個五萬十萬日元的……據說他不光來過家里,還去過姐姐的工作單位呢。我聽姐姐抱怨過好多次了。”

“要錢?……這位菊谷先生是沒有工作嗎?”

“他倒是有個經營顧問的頭銜,但是這個人賭癮特別大。姐姐之所以跟他離婚,其實也是因為他太好賭了。他就愛賭自行車賽、賭馬什么的,偶爾玩玩也就罷了,可他一賭就是幾十萬啊。姐姐不知道說過他多少回,他每次都會道歉,但過一陣子又犯了,真是屢教不改。到最后姐姐實在是忍無可忍,就把離婚申請書甩過去了。據說他當時都給姐姐跪下了,說他一定會好好反省,絕不再犯了,可姐姐被他的口頭保證騙過太多次了,所以態度非常堅決,硬是讓他把字簽了。剛離婚那會兒,他好像是真的反省了,沒有去賭錢,踏踏實實工作了一段時間,可是從兩個多月前開始,他的賭癮又犯了,還動不動跑來找姐姐。”

“太過分了……那您的姐姐是怎么處理的呢?”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一口拒絕。我都跟姐姐說過好幾次了,這是妥妥的騷擾,最好直接報警,讓警察收拾他。可姐姐總是一笑了之,說,‘他也就是嘴上說說,沒膽子動真格的’。結果拖著拖著,就變成這樣了……”

濱澤安奈的雙肩瑟瑟發抖。

“您知道菊谷先生住在哪里嗎?”

“不知道……但兇手肯定是他!求你們了,快把他抓起來吧!”

“兇手是不是菊谷先生,得調查過后才知道,但是請您放心,我們警方一定會把兇手捉拿歸案的。”

接著,牧村警部又用帶著歉意的口吻問道: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講一講您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濱澤安奈一臉茫然地望著警部。

“難道……你們覺得是我把姐姐……”

“不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調查程序有規定,每個人都要問的。”

“……我在美發廳工作,昨天去上班了。”

“從幾點到幾點呢?”

“昨天輪到我上晚班,所以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您去問問店長、同事和店里的客人,就知道我那段時間一直在店里沒出去過。下班以后,我看到了姐姐發的推特,在十點半左右給她打了電話,但她沒接……今天我正好休息,就過來看她了。”

“您工作的那家美發廳叫什么名字?”

“‘Signe法語,意為記號。’。就在那野站跟前。”

我們三人向她道了謝,回到案發現場,讓她留在警車里休息。

鑒證課的驗尸官走過來說道:

“根據尸體現象的發展階段和直腸溫度推斷,案發時間大概是昨天,也就是十日的傍晚到夜間。只要送去做司法解剖,應該還能把范圍再縮小一些。”

“被害者有吃過飯的跡象嗎?”

“具體的還是得等司法解剖,不過光看口腔,好像并沒有吃過東西。”

“也就是說,在被害者剛做好燉菜,正準備吃的時候,兇手找上門來,實施了犯罪。”

另一位鑒證人員說道:

“廚房的爐子上放了一口鍋,里面裝著做好的燉菜。水池的三角瀝水籃里有土豆、胡蘿卜、洋蔥等蔬菜的皮。電飯煲里正做著飯,還留有飯勺攪動過的痕跡,根據電飯煲顯示的時間,米飯是十四小時之前煮好的。現在正好九點,十四小時前就是昨天傍晚七點。”

“被害者在晚上七點左右做好了晚飯——隨后兇手就找上門來了吧,”牧村警部對下鄉巡查部長說道,“阿下,你去一趟縣立醫科大學,查查被害者昨天的行動軌跡。萬一聊著聊著又聊到推特就麻煩了,記得把新人帶上。”

3

我們開警車前往距離濱澤杏子家大約兩公里的縣立醫科大學。醫學部、藥學部、看護學部和附屬醫院的建筑物分布在寬廣的校園中。

在傳達室表明來意后,出來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奔三年紀的青年。他戴著厚厚的眼鏡,一看就是做事踏實的正經人。

“我叫梶山達夫,在濱澤老師的研究室當助教。”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也許是濱澤杏子的死訊讓他大受打擊。

慰問過后,下鄉巡查部長問道:“能不能找個方便談話的地方?”梶山回答:“那就去研究室吧。”

病理組織學研究室位于醫學部基礎醫學樓的五層,由實驗室、職員室和多功能室組成。梶山帶我們去了多功能室。墻上裝有大屏幕,屏幕正前方擺著好幾條長桌。據說這就是他們平時開會、吃飯的地方。我們找了幾張鋼管椅坐下。

“真不敢相信,濱澤老師居然被人害死了……那么好的人,到底是誰……學生們都被嚇蒙了。”

“濱澤教授昨天是幾點來的學校啊?”下鄉巡查部長問道。

“上午八點半左右。她總是那個時間來的。”

“您當時已經在學校了嗎?”

“對,我每天早上八點不到就過來,提前把研究室的三個房間的門鎖打開。”

“那教授八點半過來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呢?”

“她先是跟我一起在職員室討論了一下上午要上的細胞組織檢查學實操課,然后從九點開始,我們就去實驗室給學生們上課了。結果上著上著,老師的前夫來了。”

“前夫?是菊谷吾郎先生嗎?”

梶山點點頭。

據說實操課才上了沒幾分鐘,就有人突然打開了實驗室的大門,連門都沒敲。

站在門口的是個四十五歲不到、膚色淺黑、胡子拉碴的男人。這位不速之客之前也來過研究室兩三次,所以梶山一眼便認出他是濱澤教授的前夫。

“請不要打擾同學們上課。”

正在給組織切片染色的濱澤教授停手說道,語氣冰冷。

“杏子,我有事要找你幫忙,你過來一下。”

菊谷卻毫不在乎,執意要跟教授談話。

“我都說了,我們還在上課呢!”

“十分鐘就夠了,幫幫忙啦。”

梶山和兩個男生被菊谷的態度惹火了,朝門口走去。

“老師都下逐客令了,請您立刻離開實驗室。”

菊谷假裝沒聽見,面露奸笑。濱澤教授猶豫片刻后對梶山說道:

“我去趟職員室,十分鐘左右就回來。你帶著同學們繼續做實驗吧。”

梶山有些擔心,主動提出:“我陪您一起去吧?”但濱澤教授婉拒道:“不用了,沒事的。”隨后便離開了實驗室。梶山和學生們只得懷著忐忑的心情繼續實驗。

十分鐘后,教授回到了實驗室。關上的房門后傳來菊谷的怒吼:“你給我記住!”

梶山忙問:“他找您干什么啊?”

濱澤教授用煩透了的口吻回答:“讓我借他十萬塊。我才懶得理他呢。”

“怎么又來了啊……”

“說什么賭馬賭贏了會加倍還我的,沒完沒了嘮叨了快十分鐘。傻子才信他呢。”

激動涌上心頭。濱澤杏子的前夫在案發當天也找過她,跟她有過爭執。菊谷吾郎這個人變得越發可疑了。

“然后呢?”下鄉巡查部長接著問。

“老師好像有些沒精打采的。也難怪,前夫都跑到工作單位來鬧事了……”

實操課一直上到正午。到了午休時間,濱澤杏子、梶山和兩個女生一起在我們此刻所在的多功能室吃了午飯。女生們吃的是上學的時候順路去面包店買的三明治,梶山吃的是妻子準備的便當。據說濱澤杏子吃的也是自己做的便當。這是她還沒離婚時養成的習慣,每天早上做好便當帶去單位吃。

“到了下午三點,老師離開研究室,去了大學門口的‘POMME’咖啡廳。她很愛吃甜食的,去那家店點個蛋糕加紅茶的甜品套餐是她每周的固定節目。雖然蛋糕偏小,但可以選兩個,而且每款都很好吃,所以她特別中意那家店。”

我心想,原來如此……敢情濱澤杏子在推特上發的蛋糕和紅茶的照片是在那家咖啡廳拍的啊。

“后來老師回了研究室,但在三點半剛過一點的時候就早退了。她平時都會待到七點左右的。”

“早退?為什么啊?”

“她說她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冷……當時她的臉色的確不太好,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是不是感冒了啊……想吃點熱乎的東西呢。’這就是老師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除了看起來不太舒服,濱澤老師還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嗎?”

“好像沒有,不過……”

梶山貌似想起了什么。

“她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嗎?”下鄉巡查部長問道。

“說不尋常吧,是有點不尋常,但實在不是什么值得說的事情……”

“您覺得不值得說的小事,說不定也能成為破案的線索。能不能講給我們聽聽呢?”

“是這樣的……我上周末回了趟倉敷的老家,買了點當地特產鹽豆包回來給研究室的同事們。昨天早上,我把東西帶去了研究室,卻忘了拿出來,到了午休時才想起來,于是就在多功能室把東西拿出來,分給老師和學生們吃。老師本來就愛吃甜食,而且在日式糕點里面,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鹽豆包了。換作平時,她肯定會開開心心地接過去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昨天居然沒有要,說‘我還是少吃點甜食吧’……可您就不覺得奇怪嗎?她明明在三點多跑去吃了蛋糕呀……”

“的確有些不對勁呢。”

下鄉巡查部長嘴上附和著,臉上的表情卻有幾分失望。

“她想表達的意思是不是‘我待會兒還要吃兩個蛋糕呢,就先不吃鹽豆包了’?”

我拋出自己的猜測。

“那她完全可以直接這么說啊!‘我還是少吃點甜食吧’這個說法,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這話也許是有些奇怪,可惜我實在不覺得它會跟案情有什么關聯。大學老師果然非比尋常,居然會糾結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看了看下鄉巡查部長的神色,他好像也有同感。

我們對梶山道了謝,離開了病理組織學研究室。

接著,我們前往大學門口的“POMME”咖啡廳,找女服務生詢問濱澤杏子有沒有在昨天下午三點左右來過店里。服務生回答,“濱澤老師的確是那個時間來的”。據說被害者是這家店的常客,每周都要來一次,每次必點蛋糕加紅茶的甜品套餐。于是我們便問:“您記得她昨天點了哪款蛋糕嗎?”服務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摩卡和白奶酪。”真是位模范服務生。

然后我們又去了正門口的保安室,因為保安可能看到了早退回家的被害者。幸運的是,保安真的看到她了。他告訴我們:“濱澤老師是昨天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騎自行車回去的。”

下鄉巡查部長說:“您記得這么清楚啊!”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二十多歲保安頓時羞紅了臉。看來這位保安是濱澤杏子的“粉絲”,所以記得精確的時間。她的確稱得上是知性美女,保安會迷上她也是人之常情。

當晚九點,警方在管轄該片區的那野東署召開了搜查會議。我們四組、鑒證人員和那野東署的搜查員齊集會議室,搜查一課的課長與那野東署的署長也出席了。

我們首先聽取了司法解剖的結果。死因是心臟被刺造成的心包填塞。濱澤杏子是在被刺傷后不久死亡的。

法醫在她的十二指腸中發現了米飯、肉、番茄、雞蛋燒等食品的殘渣。那是她中午吃的便當。她在四月十日把便當的照片發到了推特上。

另外,她的胃內有海綿蛋糕、黃油奶油、奶酪奶油、餅干、蔓越莓和黃桃組成的食糜。那是她在“POMME”咖啡廳吃的摩卡蛋糕和白奶酪蛋糕。

十二指腸內的食物殘渣在體內停留了七小時,胃里的食糜則是四小時左右。被害者是正午時分吃的午飯,下午三點左右吃的蛋糕,所以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是晚上七點前后。

驗尸結果與案發現場的情況也完全吻合。燉菜與米飯都盛好了,卻沒有動過的跡象——也就是說,兇手是在她剛準備好晚飯的時候突然來訪的。

守在大學正門口的保安稱,濱澤杏子是在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騎車離開學校的。大學和她家的距離不足兩公里,所以她到家的時間應該在三點五十分左右。到了傍晚,她開始做燉菜。七點左右,晚飯大功告成。她把飯菜盛出來,用手機拍了照,發了推特。就在這時,兇手來了。一進到她家的起居室、廚房兼餐廳,兇手就把刀插進了她的后背……

搜查一課的課長如此說道:“被害者的前夫是頭號嫌疑人。估計菊谷不僅去大學研究室找過人,當晚還跑去前妻家里借錢,卻被一口回絕,于是一氣之下就掏出隨身帶著的刀把人捅死了。當務之急是查清菊谷當前的所在地。明天一早就查!”

4

然而,我們遲遲沒能查出菊谷吾郎身在何處。

一年多前和被害者離婚的時候,菊谷搬出了原本和她一起住的房子,可沒人知道他現在住在哪里。濱澤安奈也一無所知。被害者與菊谷并沒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們也找不到人打聽。

被害者家里有地址簿,但上面沒有寫前夫的最新住址。警方還用最先進的調查工具破解了被害者的智能手機,提取了其中的數據。然而警方既沒有從手機的通信錄里找到菊谷的電話號碼和電子郵件地址,也沒找到被害人與菊谷使用社交網絡聯系的記錄。

與此同時,搜查本部也探討了被害者的妹妹濱澤安奈行兇的可能性。

她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動機。她給借債的朋友當了連帶保證人,結果那個朋友申請了個人破產,人間蒸發了,于是巨額債務不得不由她償還,她必須在兩個月時間里還出兩千萬日元。被害者買了人壽保險,受益人是妹妹,理賠金額是三千萬日元。姐姐一旦去世,妹妹安奈就能拿到這筆錢,所以她也有說得過去的動機。

然而,正如安奈在發現尸體后所說的那樣,她是有不在場證明的。案發當天,她在那野站跟前的美發廳“Signe”上班,從下午兩點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店長跟同事都能證明她在那段時間沒有離開過美發廳一步。

而且考慮到姐妹倆的感情,安奈也不太可能是殺死姐姐的兇手。兩人的年紀是差了八歲沒錯,不過姐姐在醫學部念大三的那一年,她們的父母意外身故了。在那之后,姐姐靠著獎學金繼續學業,同時打好幾份工賺生活費,含辛茹苦地把剛上初中的妹妹養大。所以她們的感情絕非普通姐妹可比——認識這對姐妹的人都是這么說的。

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在遺體被發現的兩天后,也就是四月十三日,我與牧村警部、下鄉巡查部長一同前往殯儀館,參加濱澤杏子的葬禮。兇手出席被害者的葬禮是常有的事,所以至少派一名警員到場是警方的慣例。此舉也有助于提升士氣,讓大家懷著更高昂的斗志投入調查工作。

助教梶山達夫、研究室的學生們和大批同事也到場了。妹妹安奈坐在喪主席,雙眼哭得格外紅腫。

“你來做什么!”

突然,安奈的聲音響徹會場。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膚色淺黑、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喪主席旁邊。

“……是你……是你害死了姐姐!你來這里干什么!給我回去!”

我恍然大悟——那人就是菊谷吾郎。

菊谷面露邪笑。

“你說我殺了你姐姐?話可不能亂說啊。你要是能證明是我殺的人,就把證據亮出來瞧瞧啊。我今天是來跟前妻道別的,就讓我參加吧。”

“回去!你給我回去!”

聽到安奈激動的聲音,在場的男士紛紛起身,默默逼近菊谷。

“哎呀呀,有這么多騎士搶著英雄救美啊。那就沒轍了,我還是撤吧。”

菊谷轉過身去,雙手插兜走出會場。

“阿下,交給你了。”

牧村警部輕聲說道。下鄉巡查部長拍拍我的肩說:“走了!”然后就跟著菊谷出去了。我趕忙跟上。

“菊谷先生——”聽到巡查部長的聲音,高個男子回過頭來。

“我們是警察,想找你了解了解情況。”

“警察能找我了解什么情況啊?”

“跟你的前妻有關。”

菊谷頓時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難道你們懷疑杏子是我殺的嗎?”

“據說你這兩個月經常騷擾她是吧?”

“騷擾?這話也太不中聽了吧。好歹夫妻一場,我只是去找她借點錢而已啊。我都說了,賭馬贏了會加倍還她的,可她一個子兒都不肯給。哼,真小氣。”

我真想啐他一口唾沫。

下鄉巡查部長用冷靜的語氣問道:

“恕我冒昧,請問你十日晚上七點左右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十日晚上七點左右?那是杏子遇害的時間嗎?”

“沒錯。”

明知故問,裝什么蒜!我在心中罵道。

“十日晚上啊,我在居酒屋跟兩個高中時代的好朋友喝酒來著,從六點多一直喝到九點多。”

“那家居酒屋叫什么名字?”

“‘天之肴’。那邊有各種好酒,警官們有空也不妨去坐坐喲,”菊谷咧嘴一笑,“我這就把兩個朋友的名字和地址都報給你們,記得做筆錄啊。去‘天之肴’打聽打聽,再問問我朋友,你們就知道我有絕對可靠的不在場證明了。要懷疑我,也得先確認過不在場證明再說嘛。”

5

“……搜查本部立刻找‘天之肴’和菊谷的兩位朋友求證。兩個朋友都說,那天他們的確跟菊谷吾郎在‘天之肴’聚餐,時間也對得上。起初我們也懷疑過他們是不是在撒謊,可是無論問幾遍,他們的證詞都沒有動搖,完全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他們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工作單位也是正經的公司,是腳踏實地的上班族,應該不會冒險幫人家做偽證的。而且我們還給‘天之肴’的店員看了菊谷吾郎的照片,對方也說,這位客人的確在十日晚上來過。”

“那菊谷吾郎的不在場證明是真的成立了呀。”

柜臺另一側的時乃說道。

“是啊,不過在了解情況的時候,菊谷的一位朋友提到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他說菊谷在七點多的時候去了趟廁所,離開了八分鐘左右。”

“八分鐘?怎么不是個整數呢?”

“這位朋友是個狂熱的球迷,聚餐的時候一直惦記著七點開始的球賽,所以他一邊吃飯,一邊用手機看比賽來著。據說菊谷幾乎是在比賽開始的同時離席的,而其中一隊剛拿下本場的第一分,菊谷就回來了。這個球是開賽后八分鐘進的,所以菊谷離席的時間肯定是七點之后的那八分鐘。”

“也就是說,他的不在場證明存在八分鐘的空白呢。”

“搜查本部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八分鐘上。從‘天之肴’走去濱澤杏子家大概只要五分鐘,還是相當近的。我們猜想,也許他就是利用這段時間去案發現場行兇,然后再回來的……”

然而經過實驗,我們發現八分鐘貌似不太夠用。從“天之肴”走去案發現場要五分鐘,那就意味著騎摩托車的話,兩分鐘左右就能到了。往返就是四分鐘,用剩下的四分鐘行兇即可——這么算當然沒錯,可實際操作起來并沒有那么簡單。首先,離開居酒屋的時候得非常小心,不能被店員看見。因為店家生怕顧客吃霸王餐,所以店員會不露聲色地盯著,以防顧客不買單就走人。要想在不被店員察覺的情況下離開,就得等候店員沒在注意的時機,這還是很費時間的。更何況抵達現場之后,兇手還得按門鈴,等被害者開門,再跟她寒暄幾句,讓她放松警惕。算上這些環節的時間,八分鐘根本不夠用。有個二十來分鐘的話還勉勉強強說得過去,可八分鐘實在太短了。

“杏子女士的遺體有沒有可能被搬動過呢?也許她是在‘天之肴’附近遇害的,案發后過了一段時間才被搬去了她家。真正的案發現場在‘天之肴’附近,所以只離席八分鐘也有可能作案。九點多跟朋友們分別之后,再把案發現場的遺體搬去杏子女士的家里。如此一來,就能給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明了。”

她明明不是刑警,腦子卻轉得挺快。莫非這是前任店主——她的爺爺悉心栽培的成果嗎?

“從理論上講,這個可能性的確存在,但實際操作起來很難啊。你說真正的案發現場也許在‘天之肴’附近,那么兇手要在哪里行兇呢?難不成他在‘天之肴’附近租了個專門用來行兇的窩點嗎?”

“菊谷先生可以提前把車停在‘天之肴’附近的停車場,在車里用安眠藥讓杏子女士陷入昏睡狀態。然后在聚餐期間偷偷溜出來,在車里行兇后再溜回去。等朋友們走了,再開著那輛車去杏子女士家,把遺體搬進屋——您覺得這個方法怎么樣?”

“很遺憾,這套推論也是站不住腳的。‘天之肴’是居酒屋,本身是沒有停車場的,附近也沒有。我們也不是沒考慮過他把車停在路邊的可能性,但是把裝著尸體的車停在馬路邊未免也太危險了。最近‘天之肴’周邊剛好在大力整治違章停車呢。而且菊谷壓根就不會開車。”

“原來是這樣啊,”時乃微笑道,“好一陣子沒破解不在場證明了,手有點生了呢。”

“手有點生”?推翻不在場證明又不是什么體育運動……我不禁暗暗吐槽。

“給您換一杯茶吧。”

時乃走出柜臺,拿起我的茶杯。

我對她說:“這茶真好喝啊。”

“多謝夸獎。泡茶的訣竅也是爺爺教我的呢。對了,說起茶……豆包跟茶真是絕配呀。”

“嗯,是啊。”

“鹽豆包是一種什么樣的糕點呀?”

見時乃突然問起這個,我不由得擔心起來。這姑娘不會是電波系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妄想癥狀、難以溝通的人。的吧?

“用面粉做的,皮是咸的,里面是豆沙餡。”

她問這個干什么?難道是被茶香勾起了食欲?

不知為何,時乃竟露出帶著幾分哀傷的微笑,隨即說道:

“時針歸位——菊谷吾郎先生的不在場證明已經土崩瓦解了。”

6

“真、真的嗎?”

她光是聽我講述案情,就成功推翻了困擾警方整整一個月的不在場證明?如果她真有這么大的本事,我絕對會痛痛快快地掏那五千日元的酬金。

“杏子女士在案發當天正午過后在多功能室吃了便當。當時助教梶山先生拿出老家買的特產鹽豆包給大家吃,但杏子女士婉拒了。她明明很愛吃這款糕點,換作平時早就吃了。”

“對,梶山是這么說的。有什么問題嗎?”

“杏子女士為什么拒絕了鹽豆包呢?這個疑問就是推翻不在場證明的突破口。”

“啊?”

“受害者是位女士,所以她為了減肥不吃豆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當天下午三點左右,她去咖啡廳點了蛋糕和紅茶的套餐。這就說明她并沒有在減肥。那么她到底為什么要拒絕鹽豆包呢?我是這么想的——要想搞清她為什么不吃鹽豆包,不妨反過來琢磨一下,如果她吃了鹽豆包,會產生什么后果呢?”

“吃了鹽豆包會產生什么后果……?”

“沒錯。她之所以拒絕鹽豆包,是不是因為吃了它會造成某種困擾呢?也許她就是想避免這種困擾才拒絕了鹽豆包。”

“吃鹽豆包會造成某種困擾?能有什么困擾啊?除了多攝入了一些熱量,不會有任何不良后果啊。還是說,你覺得她是對鹽豆包過敏嗎?的確有人會對做糕點用的小麥什么的過敏,可被害者之前也吃過鹽豆包,什么事都沒有啊。因為體質改變,突然對小麥過敏了倒也說得過去,但她當天三點多不是還跑去咖啡廳吃蛋糕了嗎,不可能是過敏啊。”

“我站在非常單純又現實的角度想了想——在午餐時間吃了鹽豆包的后果,就是便當和鹽豆包在杏子女士的胃里相互混合。”

“混在一起不行嗎?沒有任何問題啊。”

“乍一看是沒有任何問題。可如果看起來是便當的東西其實并不是便當,而是在胃里跟鹽豆包混在一起會顯得非常不對勁的東西呢?”

“混在一起會顯得不對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啊?”

“如果看起來像便當的東西,其實是蛋糕呢?”

“蛋糕?”

“嗯,看到杏子女士用筷子吃便當盒里的東西,誰都會想當然地認定盒子里裝的是飯菜。可要是便當盒里裝著的是蛋糕,杏子女士是在用筷子吃蛋糕呢?她在案發當天點的是摩卡蛋糕和白奶酪蛋糕對吧?把茶色的摩卡蛋糕用作肉扒,假裝白色的白奶酪蛋糕是米飯,再把裝飾白奶酪蛋糕的蔓越莓跟黃桃偽裝成小番茄和雞蛋燒,是不是很容易蒙混過關呢?案發當天中午,杏子女士是跟梶山先生還有兩個女生一起吃的午飯,但他們總不可能像親密的朋友那樣挨著坐或面對面坐吧?考慮到教授、助教和學生的身份之別,他們相互之間應該是有一定距離的。既然坐得不近,那么在梶山先生和女生們看來,杏子女士就是在吃便當。大家做夢都不會想到,便當盒里裝著的竟然是蛋糕。大家都認為杏子女士在中午吃了便當,又在下午三點左右吃了蛋糕,殊不知她中午吃的不是便當,而是蛋糕。這么一想,就能理解她為什么會在午餐時間婉拒鹽豆包了。鹽豆包一下肚,就會在胃里跟蛋糕混在一起,暴露胃里的蛋糕跟鹽豆包是在同一時間——也就是正午時分吃下的事實。于是‘濱澤杏子在正午時分吃了便當’這一偽裝就站不住腳了。如果不是鹽豆包,而是西式糕點,也許會跟胃里的蛋糕融為一體,難以區分,可鹽豆包里的豆沙是西式蛋糕絕對不會用的東西。兩者一旦混合,‘鹽豆包跟蛋糕是同時吃的’這件事就會一目了然。”

時乃的假設實在太離奇,聽得我瞠目結舌。

“原來如此,這樣的確能解釋被害者為什么拒絕了鹽豆包……可你說她中午吃的不是便當,而是蛋糕,但她的十二指腸里明明有米飯、肉、番茄和雞蛋燒的殘留物啊。這說明她的確吃過便當不是嗎?”

“在杏子女士的十二指腸里找到的便當殘留物并不是中午吃的,進食時間要更早一些。司法解剖的結果顯示,便當進入體內的時間比蛋糕早了三小時。既然蛋糕是在中午吃的,那么十二指腸里的便當就是上午九點多吃的了。”

“不對啊……你說蛋糕是中午吃的,可被害者明明在下午三點多去‘POMME’咖啡廳吃了蛋糕啊。那些蛋糕上哪兒去了呢?”

“她并沒有在下午三點吃蛋糕。紅茶大概是喝了的,可蛋糕并沒有真的吃下去,只是裝了裝樣子,再找機會塞進手提包里。當然,她藏蛋糕的時候肯定很小心,免得被服務員和其他客人看到。

“大家都以為杏子女士中午吃了便當,三點多吃了蛋糕,其實她中午吃的‘便當’是蛋糕,而真正的便當是在三小時前——也就是上午九點多吃的。換句話說,實際吃便當和蛋糕的時間都比她偽裝的時間早了三小時。因此根據十二指腸內的便當殘留物和胃內的蛋糕殘留物得出的死亡時間也不是晚上七點,應該再往前推三小時。”

“再往前推三小時……?你的意思是,被害者其實是在下午四點遇害的嗎?!”

“是的。杏子女士的遺體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被發現的,當時距離案發已經有十六小時了。所以根據尸體現象推算的死亡時間的誤差范圍會相應變大。明明是下午四點死的,卻被誤判成了晚上七點。”

聽到這話,我猛然想起在發現尸體后進行的初步調查中,驗尸官推測的死亡時間的確是“前一天傍晚到夜間”。

“可兇手是用什么借口說服杏子把蛋糕裝進便當盒,又讓她用筷子吃蛋糕的呢?又是用什么借口讓她把咖啡廳的蛋糕藏進包里的呢?我知道這樣會讓警方誤判死亡時間,可兇手總不能把真正的目的告訴她吧?被害者肯定是被兇手的花言巧語騙了,可兇手到底要擺出什么樣的借口,才能讓被害者按自己的計劃做呢?”

“認定杏子女士是因為上當受騙才做了這些事,未免有些牽強。無論是誰,聽到這樣的要求都會起疑心的。沒有被害者的全力配合,這套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就不可能成立。那就意味著杏子女士早就知道這一系列的行為會讓警方誤判自己的死亡時間,進而為兇手提供不在場證明。”

“她早就知道這樣會給兇手提供不在場證明?誰會特意給要殺自己的人制造不在場證明啊?”

“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是杏子女士求兇手殺了自己的。”

“求兇手殺了自己……?”

“杏子女士想要自殺,但她有不能自殺的苦衷。于是她就找到兇手,請他殺死自己。作為回報,她決定為兇手制造不在場證明。”

“這么說的確能解釋得通……那兇手到底是誰啊?”

“我剛才也說了,杏子女士吃便當的時間其實是上午九點多。當時她在哪里呢?”

“上午九點多的話,她應該在實驗室。”

“照理說助教梶山先生和同學們也在實驗室,那他們有沒有提到杏子女士在那個時間吃了便當呢?”

“沒有啊……那豈不是意味著被害者明明當著他們的面吃了便當,但他們瞞著沒說?他們就是受托殺死被害者的兇手……?”

“不。杏子女士之所以把蛋糕裝進便當盒里吃,就是為了欺騙跟自己一起吃午飯的梶山先生和同學們。如果他們是兇手,杏子女士就沒有必要把蛋糕裝進便當盒了。”

“啊,對喲……可梶山他們不是兇手的話,看到被害者在上午九點多莫名其妙吃起了便當,肯定會覺得很奇怪,不可能沒注意到啊,照理說早就該告訴我們警方了……”

說到這兒,我心中一凜。因為我察覺到了一種驚人的可能性。

“……對了!案發上午九點多,菊谷來實驗室要過錢。被害者離開了十分鐘左右,跟他一起去了職員室。難道被害者就是利用那段時間吃了便當?”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杏子女士當著菊谷先生……”

“可菊谷完全沒提過這茬啊。也就是說,受被害者之托動手殺了她的人就是菊谷嗎?!”

“沒錯。杏子女士對外宣稱她在職員室聽菊谷先生啰唆了十分鐘,從頭到尾都在要錢,其實她是利用那段時間把便當吃了。其間菊谷先生應該一直守在門邊,確保沒人進來。十分鐘后,杏子女士吃完便當,回到實驗室,而菊谷先生則裝出一副借錢不成惱羞成怒的樣子,大吼一聲‘你給我記住!’,揚長而去。”

“那……菊谷一次次上門借錢,其實是……”

“他一直在演戲,以便掩飾他跟杏子女士的共犯關系。”

“演戲……”

我呆若木雞,不自覺地喃喃道。

“讓我們從頭梳理一下這起案件吧。案發當天中午,杏子女士裝作吃便當的樣子,其實吃的是裝在便當盒里的蛋糕。這些蛋糕應該不是在大學門口的‘POMME’咖啡廳買的,而是在別處買的。畢竟杏子女士是每周都要去一次的常客,要是她這周莫名其妙去了兩次,服務生一定會記住的,提前一星期買好放著也不現實。但是用別處買的蛋糕代替也完全沒有問題。反正進到胃里就看不出來是哪家店買的了。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她去‘POMME’咖啡廳點了蛋糕加紅茶的甜點套餐,但她只喝了紅茶,蛋糕卻被她藏起來了,可能是塞進包里了。這樣就造成了她在三點左右吃過蛋糕的假象。

“順便說一下,杏子女士之所以在推特上發便當和甜品套餐的照片,也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偽裝,給人留下‘濱澤杏子中午吃了便當,三點吃了蛋糕和紅茶’的印象。

“三點四十分,杏子女士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離開了大學。助教梶山先生也說,當時她的臉色很差,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畢竟她很清楚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看起來沒精打采也是在所難免的。

“她在三點五十分左右回到家里。就在這時,她的前夫,也是本案的共犯菊谷先生來了。為了方便菊谷先生動手,她趴在了餐廳的地板上。菊谷先生對準后背中央偏左,也就是心臟所在的位置,一鼓作氣扎下去。杏子女士有醫學背景,所以她肯定知道心臟對應后背的哪個位置,能給出準確的指示。這件事應該是四點發生的。”

光是想象那一幕,我都覺得胸口堵得慌。

“杏子女士是四點前后去世的,所以所謂的‘案發當晚做的燉菜’其實是提前做好的。大概是案發當天早晨出門上班之前做的,或是前一天夜里做的。水池瀝水籃里的菜皮也是案發當天早上或前一天夜里準備好的。電飯煲里的米飯也是同樣的情況,利用定時功能,讓米飯在當天晚上七點煮好。然后在出門前,杏子女士把燉菜和米飯盛好,用手機拍了照片備用。此時電飯煲里的米飯還沒有做好,杏子女士只能把冰箱冷凍室里的米飯拿出來解凍后使用。

“幫杏子女士實現愿望之后,菊谷先生就帶著她的手機離開了案發現場。因為這部手機稍后還有用。

“從傍晚六點開始,菊谷先生和兩個朋友來到‘天之肴’聚餐,制造了不在場證明。因為工作的關系,杏子女士肯定知道食物會在胃里消化多久,過了多久會移動到十二指腸,所以她能準確預測出警方會把自己的死亡時間誤判成幾點。菊谷先生之所以在七點的頭八分鐘離席,正是為了讓警方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段時間,進一步鞏固‘濱澤杏子死于七點前后’的偽裝。于是警方會光顧著推翻這八分鐘的不在場證明,全然想不到他們推斷的死亡時間本身是錯的。菊谷先生之所以在距離杏子女士家只有五分鐘路程的居酒屋制造不在場證明,也是為了放煙幕彈,讓警方誤以為‘只有五分鐘的距離,他也許能用某種特殊的手段往返于居酒屋和案發現場’。

“與此同時,菊谷先生用案發現場拿來的手機,把杏子女士提前拍好的燉菜照片和提前寫好的文字發到了推特上。

“到了九點多,菊谷先生和兩個朋友分開后回到杏子女士家,把她的手機放回餐桌上。他從電飯煲里盛了一碗米飯出來,這樣電飯煲里的飯就少了一碗的量,盛出來的飯大概是當場吃掉或者帶走了吧。

“無論是在葬禮上,還是在警方問話的時候,菊谷先生都完全沒有表現出對前妻的哀思,態度極其挑釁,這是為了把警方的懷疑集中在自己身上。菊谷先生的嫌疑越重,他與被害者的共犯關系就越不容易被發現,他的不在場證明也越不容易被破解。這話聽起來矛盾,但菊谷先生越是吸引警方的懷疑,他的不在場證明就越是牢固。”

“可被害者為什么不直接自殺,而是要找菊谷幫忙呢?”

“因為她想把自己的死偽裝成他殺。據說她買了一份三千萬日元的人壽保險,受益人是妹妹安奈對吧?杏子女士想把這三千萬日元送給妹妹。可是人壽保險有自殺免責條款,如果在簽約后的規定期限內自殺,保險公司是不賠的。所以杏子女士決定用‘無論怎么看都是他殺’的方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為了把這三千萬日元給妹妹就去死,這也太……”

“大概是她知道自己得了某種重病,活不了多久了。司法解剖沒有查出這件事,那就說明病灶應該在司法解剖不會檢查的部位——也就是肺、胃和腸道以外。她肯定是覺得,反正自己已經沒幾天好活了,還不如最大限度地把這條命利用起來。”

“既然活不了多久,那她為什么不干脆等到自己病死呢?這樣妹妹也能拿到理賠啊。”

“安奈女士欠了兩千萬日元的債,只剩兩個月時間籌錢了對吧?杏子女士是得了重病沒錯,可她不一定會在兩個月內死去,說不定要拖上半年,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所以杏子女士沒法等到自己病死的那一天。”

“那菊谷為什么要答應被害者呢?就算她死了,菊谷也得不到一分錢的好處啊。可他還是答應了被害者,真的動手殺了她……再說了,他雖然有不在場證明護身,可是假扮跟蹤狂什么的也太……”

時乃露出哀傷的眼神說道:

“這一定是因為,菊谷先生直到今天依然深愛著前妻——愛到心甘情愿接受殺死她的請求。”

7

“嗯,我還愛著她。”

菊谷吾郎在搜查一課的審訊室說道。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之前的挑釁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口吻分外平和。

我在搜查會議上道出了美谷時乃的推理,但沒有提推理的人是誰。要是說了,就證明我觸犯了地方公務員法,擅自泄露搜查機密給無關人士的事情就暴露了。所以我雖然心中有愧,卻只能假裝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心服口服,立刻要求菊谷自行前來警局配合調查,把這套推論擺在他面前。菊谷內心的動搖顯而易見。強撐片刻后,他便招認了。

事情要從案發的兩個月前說起。被害者主動聯系他,說“有件事只能找你幫忙”。菊谷十分詫異,不知道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十一個月的前妻。

久未謀面的前妻顯得有些憔悴。她對菊谷說道——我得了晚期胰腺癌,怕是沒幾天好活了,所以我想以“怎么看都是他殺”的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把賠款送給妹妹。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會給你準備好不在場證明的,求你殺了我吧。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可是除了你,我實在找不到別人幫忙了……

菊谷怒喝道,別說這種傻話!他勸了一遍又一遍,無奈她決意如此,無可動搖。最終,菊谷還是點頭了。

“離婚前,我沉迷賭博,傷透了她的心。我心想,現在的我要想讓她開心,唯一的法子就是實現她的愿望。”

我不由得想,為了實現愛人的愿望,眼前這個男人選擇了一條無比殘酷的路。他扮演了一個屢次騷擾前妻要錢的跟蹤狂,扛下了奪走她生命的任務,卻連出席愛人的葬禮都成了奢望,還不得不在警官面前故意說些貶低前妻的話。

菊谷的雙肩微微顫動。

“可到頭來,還是被你們警察看穿了。我還是沒能實現她的愿望啊。要是能回到過去,回到剛和她結婚的時候就好了。這樣我就不會再讓她傷心了……”

美谷時乃的身影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接過五千日元酬金的時候,她對我道了謝。但那句“謝謝”顯得有些消沉。也許她是在為糟蹋了濱澤杏子的良苦用心而自責。

“鐘表的指針可以歸位,可要是撥動指針就能讓時間倒流,那該有多好啊……”

說著,她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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