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3年，秋末

“大停電第121天

“今天遇到10具尸體，1個活人，那是一個阿姨，長相很好，不難看出，從前她是很有修養的人。但為了救助丈夫，她不惜騎到一個未成年人的腰上。我拒絕了她，并在她碰到我的槍之前，搶先扣動了扳機。”

少年放下筆，合上那本《人類最后的筆記》。

車輪駛去，留下碎花裙的婦人倒在路邊，倒映在水洼中的天空，也被散落的發絲割得支離破碎。

……

莫世是一個大二學生，主修近代科學史。

四個月前，他正在老家過暑假。那是一處位于保留地的鄉野，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地也有幾十公里。

一個下午，家中所有的設備信號中斷，他和外界失去了聯系。

之后的幾天，信號既沒有恢復，也無人上門維修。他穿上外骨骼裝置，跑到最近的小鎮，才得知絕大多數需要用電的基礎設施都停擺了。

在這個時代，核聚變技術已經成熟，化石能源基本被淘汰。基礎設施和工農業生產都極度依賴電力，普通人的衣食住行也都離不開用電。而大多數電子設備又采用無線充電，要么連著家庭管家系統，要么接入交通中心、物流中心、農業中心等各類控制中樞。

可以說絕大多數設施都靠電力驅動，沒有油車，沒有天然氣，沒有柴火灶，甚至連打火機都很難找到。

當然，在對電力極度依賴的同時，備用方案也很充足。

每個城市都是多級供電，電力短缺時可以降級供應，以優先保證重要且緊急的用電項目；而每個核電站我又有多套獨立的發電機組，每個城市也有各自的備用電池組；城市與城市間可以互相備援，一旦哪座城市的供電異常，周圍的城市都可以向其輸電。

在過往三十年的記錄中，從未有哪座城市斷電超過30秒以上。

然而這一切的準備，在這次事件中都形同虛設。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莫世立刻趕回鄉下。他祖父曾是大興嶺的護林員，一個人守護著上千平方公里的保護區。這里的用電全部來自太陽能屋頂，和外界的電網相互獨立。

不過家里的通訊都由天上的星鏈提供，如果不是自家設備的問題，那就是整個Z國，乃至地球，都出問題了。

他的家人也從那天失聯，再也沒了消息。

接下來的兩個月，莫世一邊等待外界信號，一邊做起了求生的準備。

政府沒有聲音，軍隊也沒有動靜，一切官方組織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社會持續動蕩，人類仿佛一瞬間退回了刀耕火種的時代。

第三個月，他的根據地暴露了。

莫世沒有猶豫，開走家中唯二的交通工具——一輛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式面包車，開啟了自己的漂流之旅。

他的目的地是南方，越南越好。冬季悄然而至，失去了庇護所，僅憑這輛面包車，很難挨過冬季和瘋狂的同類。

而且，他的家人最后去的地方，也在南方。很南，在南半球。

放在停電前，這個距離并不遠，從訂票到落地，幾個小時就能抵達目的地。如今卻是遙隔天塹。

雖然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家人也生死未知。但幾個月的獨居，沒有網絡，沒有社交，讓莫世倍感孤獨。他想著，就算死了，也要離家人更近一點吧。

……

莫世的面包車以電為動力，作為傳統地面交通工具，不支持磁懸浮，也無法飛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被淘汰，禁止駛入大型城市。

不過優點是功耗低，除了直連蓄電池，與其配套的供電裝置還支持多種能量輸入，煤、油、可燃冰、固體氫等等，甚至樹葉、果皮等大多有機物，都能作為發電材料。

只不過這種低效、非環保、且不利于監管的發電方式，已經被核電站等大規模中心供電裝置所取代。只在極少偏遠地區有保留。

按理說，這面包車被淘汰幾十年了都還能用，以城市的能源結構，是不應該出現這么大規模停電的。但……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就像是更高級文明對地球的降維打擊。

一瞬之間，全世界一點反應都沒有。

“也不知道軍隊的特種設備是否還能工作。”

看著后座所剩不多的氫塊，莫世本就不高的情緒再次低落了幾分。

一旦這些固體氫化燃料用完，那就得自己砍樹劈柴了，盡管有這身外骨骼裝置幫忙。但這外骨骼裝置耗電很高，能量入不敷出。不知道能不能支撐自己到達南方。

“如果有一套輕型核電裝置就好了。可惜那玩意兒太貴，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都幾十年的技術了，還這么貴……”

莫世思緒飄飛，雙目無神地開著車。

儀表屏閃爍紅光，前方的道路又出現一道人影。

“今天的人挺多。”是因為接近城市了嗎？

莫世鬼使神差地降低了車速。

“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莫世心里默默念道，如果你只有一個人，我可以載你一程，或者和你同行……

這時代，一切都建立在網絡之上，沒了網絡，就沒有游戲，沒有視頻，沒有音樂，沒有書籍，一切娛樂和社交都沒有。

四個月的時光，連話都沒人說幾句。尤其在這人人自危，神經脆弱的時刻。對一個少年來說太難熬了。

如果剛才那個阿姨不做過分的事，不脅迫我去救她家人，我不會開槍的……

不知不覺間，莫世已經接近那人。借助車載攝像，莫世看清那人樣貌：青年男子，二十到四十歲之間，一米七幾的身高，臉型瘦長，身材標準，頭發蓋住了雙耳，臉上掛著雜亂的胡須。山地靴，沖鋒衣，登山包。

莫世有槍，并不是很怕他。

這個時代，除了軍隊，極少有人能持有槍支。就連警局中，槍支都被嚴格管控，武器裝備都裝在智能系統上，絕大多數警員只有批準機器人開槍的權限，能直接配槍的人，少之又少。

莫世這支屬于獸槍，是他祖父的配槍，一般面對失控猛獸時使用。給他開過權限。

這槍有智能控制系統，在連網的情況下，是沒辦法對人類開槍的。考慮到深入洞穴、山林時，存在信號丟失的可能，所以在沒有網絡時，擁有無限開槍權。

不過槍口自帶記錄儀，而且槍里的每發子彈都有備案，衛星定位，想用它來犯事，一查一個準。

現在全球停網，這東西讓莫世面對普通人，有了絕對的火力壓制。

男子舉起雙手：“哥們，稍一程。”

“信息。”莫世用話筒喊道。

“男，34歲，1米74，70公斤，登山愛好者，包里有把鎬子。”

1米74，在這個時代，很矮了。

“一個人嗎？”

“嗯？”男子表情疑惑。

“你有同伴嗎？”

“……不知道。”

“有什么打算？”

“往南走，去廬州城。我有幾個朋友住在那，想去碰碰運氣。”

“可以帶你一程，包放車頂。”莫世搖下車窗：“如果你信得過我。”

男子表情一喜：“謝兄弟。”

男子上車后，看著隔在正副駕駛座間的鐵網，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五菱！特種車輛？”

“上世紀停產的混動車，民用車。”

“有路子。”男子豎起大拇指。“兄弟看著很年輕呀，多少歲？”

“你的一半。”

“嚯。”

沉默片刻后，莫世主動發問：“你是從哪過來的？你們那邊什么情況？”

“泉城，停電時我在市里……兄弟你呢？”

“我在鄉下茍了一段時間，后面有人來了。泉城……泉城是個大城，六百萬人，你知道發生了什么嗎？”

“停電，就是停電。”男子陷入回憶之中。“一瞬間就停了！應急措施一項沒生效，我當時在戶外。所有懸浮設備，毫無征兆的落在我身邊……”

莫世皺起眉頭，不應該呀，就算停電斷網，懸浮設備也自帶緩降能力呀。真有高等文明降維打擊？

“恐怖慌亂很快蔓延，沒有空氣沒有溫控，很多人直接被困死在了建筑里。剩下的人要么餓死，要么互相殘殺……”男子咽了咽口水：“現在的供應鏈你是知道的，全是智能配送。實體店沒幾家，所有東西都在庫房里，電一停，食物都是壞的壞，爛的爛。”

“剩下的不是找不到，就是砸不開，要么就被哄搶一空。你要在那時的泉城，找一具新鮮尸體，絕對比找一瓶水要簡單。出了城稍微好一點，也僅僅是好一點，養殖場、種植場、魚塘，牲畜、作物，沒了電力維護，基本是死的死，跑的跑……”

“沒有領導，沒有制度，爭搶、暴亂、廝殺，甚至同類相食。加上衛生條件太差，病毒也隨之爆發……”

“什么病毒？”莫世打斷男子，“朊病毒？”

“真有那玩意兒？哎～不清楚，很多種吧。”

“有哪些癥狀？”

“發燒、腹瀉、皮膚潰爛、神經衰竭，什么都有，甚至像喪尸咬人的，可能就是你說的朊病毒吧。當然，可能是精神失常，也可能是餓的，大多數醫療檢測儀器都用來不了機，沒有官方說法，誰知道呢？”

“我們提前走到了郊外，趁著人不多，勉強活了下來。據后面的人說，泉城的人，能活五分之一就不錯了。小鎮上的人倒是稍微好過一點，自然資源豐富一些。”

“……那也挺多人，為什么我一路遇到的人那么少呢？”

“那是三個月前，現在誰知道呢。另外你從哪條路線過來的？”

“京廬高速沿路。”

“高速？”男子對這個詞還比較陌生。

“幾十年前的地面交通，空中交通普及后就取締了。”

“如果靠近城區，人確實很少。現在的人應該都分散到郊野了，比如我，后面跑到一處登山營地，那里的食物儲備豐富一些，待了一段時間。”

“為什么現在要走呢？”

“有人占山為王，要建立秩序了。有些事看不下去，又無力改變。”

“什么事？”

男子看著莫世稚嫩的臉龐，不知從哪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過去幾十年的和諧，會讓你低估人性的惡。讓一群剛吃過人的瘋子得到權利，你能想到是什么場景嗎？你見過僅僅因為一個對視，就被殺了的小孩嗎？”

“……”

“在Z國，過去十年都沒有一起強奸案，你知道我所在的地方，一晚上要發生多少起嗎？”

“……確實待不下去。”莫世贊同了男子的態度，他不知道自己會選擇反抗還是逃離，但他不會加入其中，也沒法視若無睹。

如果這人在道德上保持底線的話，倒是可以與他一路同行。這世道，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多個伙伴，多一線希望。

很快，莫世發現自己想簡單了。

因為他聞到一股煙味。

“把煙滅了。”莫世語氣生硬道。

男子仿佛沒聽到一般，一手倚著車窗，繼續吞云吐霧。

22世紀，抽煙者在大眾中占比已經很少了。而且在未經允許，當人面抽煙，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莫世不知這是他停電前還是停電后養成的習慣。再次提醒道：“車里不要吸煙。”

幾個月沒有清理過，味道已經夠難聞了，現在充斥著煙味，更加刺激他的神經。

“嗯？”男子反應過來，又快速吸了兩口，把右手伸出窗外，“你也來一根？這是難得好東西，古典香煙，黃果樹。”說話間還朝莫世吐著煙霧。

莫世感覺有些不對，立即屏住呼吸，打開空氣循環系統，踩下剎車。

“下車。”

男子一臉差異：“嗯？就因為我吸煙嗎？”

“先下車！”莫世打開車門，舉起了槍。

“啥情況？”見槍口對著自己，男子連忙舉起雙手，“喔！喔！”

“這槍掌紋識別，路上開過四次。你要再吃一發嗎？”

“冷靜，我下車，我下車。”

“拿東西，關門。”

車門扣上的一瞬間，莫世一踩油門，疾馳而去。

看著地平線上逐漸消逝的黑點，男子眼睛微微瞇起。

從背包中掏出半透明的手機：

“喂，我是老馬，有肥羊過來了，男，17歲，開老款五菱混動車，前保險杠有血跡，民用-簡易-N3型外骨骼，車廂有機械臂，道德測試通過，吸煙測試失敗，抗拒程度明顯。

“建議在淮河舊橋攔截。對方手里有槍，注意安全。”

男子撩起頭發，露出蝙蝠一樣尖尖的左耳。這耳朵像是另一張嘴一般，貪婪地吞吐著空氣中的二手煙。

“小家伙，你出來太晚，新秩序早已經建立起來了。”

不多時，一輛改裝的老式越野車駛來，帶著男子疾馳而去。

……

一路開出好幾里，確認香煙對自己沒有影響，莫世才將車速降下。

“是我太謹慎了嗎？”

莫世從后備箱中翻出一個空氣檢測計，成分確實是老式香煙，沒有異常。

“不過，抽二手煙確實不爽。而且……”自己的領地意識好像太強了。

“我究竟是想找一個順我心意的附庸者；還是只想要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呢？”莫世不禁迷茫起來。

孤獨的滋味不好受，和同伴發生矛盾、遭人背刺一樣難受。尤其是這暗無天日的末日，人人都苦大仇深，內心積蓄著情緒。如果不能互相忍耐，沒有法律道德的約束，一旦爆發沖突，該怎么收場呢？

如果對方是個美麗異性，或許自己的容忍度會高一些。

那是什么？就在莫世浮想翩翩時，遠處一道反光吸引了他注意。

“靈碟！核動力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