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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來了

  • 渦流
  • 李國發
  • 18594字
  • 2023-01-06 15:30:13

一 初春

一九八二年,早春二月。

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已經把清水河厚厚的冰層化開。只有背陰處的邊沿,殘留下冰凌碴子,像打破的薄而透明的玻璃,沒有來得及完全消融,呈現狼牙鋸齒的形狀。偶爾,也能看到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留下的一星半點殘雪。寬闊的水面,沒有了冰的阻擋,在陣陣溜河風的吹拂和助推下,波紋連接波紋,濺起晶瑩透亮的浪花,折射出陽光,笑著唱著奔跑著。奔騰涌動的潮水中,大大小小的漩渦兒,陀螺般旋轉著,表象迷人漂亮。其實,那是隱藏在河底無數的深坑淺洼、暗礁險灘……

李家寨村后清水河的灘地、堤坡、堤頂的向陽處,各種草兒按捺不住沖動,從土里鉆出來,舉目望去,滿是綠色。柳樹垂下萬千絲絳,初露鵝黃色的奶芽兒。楊樹的枝條吐出長長的穗兒,一嘟嚕一嘟嚕的。淘氣的孩童,聚在一塊兒嬉鬧著,把那穗兒當成鄉戲中老生的胡須,掛在嘴上。熬過漫漫冬日的少男少女們,從家里走出來,踩青踏綠,折柳吹笛,三五成群地戲耍、追逐、打鬧著……

廣袤的農田里,麥苗煥發出盎然生機,像條巨大的軍毯覆蓋著。農村實行“大包干”后,盡管地塊大小、品種和播種時間不同,但墑情好,底肥足,長勢出奇地喜人。間或有幾塊種植面積不等的金黃色油菜花,點綴在碧綠的“海洋”里,恰有錦上添花之妙。春播的土地,主人用犁子翻起晾曬,田埂地頭堆起一堆一堆的農家肥。莊稼人看到麥苗的長勢,臉上綻放出笑容,手里忙碌著農活。

在綠樹掩映下和莊稼的包圍中,李家寨的農舍充滿詩情畫意:一九七五年八月的特大洪水(簡稱“七五·八”大水)過后,國家賑災,蓋起了青磚紅瓦房,五戶一排,互相連著,各家之間壘起一道墻,戶戶都有簡易門樓,成為單獨的院落。每個小院的門框上方兩旁,耷拉一串或三兩串的干紅辣椒。樹上枝杈上,扯著的鐵絲上,掛著一辮辮金黃色的玉米棒子。貓兒開始叫“春”,臥在墻頭上,“喵兒——喵兒——”的聲音,拖得很長很長;老母雞伸展翅膀,身體暖著十幾個帶娃的蛋兒,在精心孵化小雞;公雞奓開翅膀,趔趄著身子,繞著母雞“咯咯”地叫著轉圈圈,伺機施愛;精靈的燕子,成雙成對,飛來飛去,銜來春泥,在屋檐下筑起愛巢;喜歡熱鬧的雀兒,成群結伙,時而在院子里角落里尋覓食物,時而“呼”地飛到樹上;桃樹杏樹,長出一簇簇的花骨朵,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蕾兒綻開;糞坑(農家積攢肥料的池子)的四周,墻角處、樹底下,蜈蚣、蚯蚓、蒼蟲等從泥土中鉆出來,不知去向,留下一個個指頭粗細的洞口和松軟粉狀的細末。

大地萬物已被喚醒,處處充滿生機,煥發出新的生命……

二 人不能守著影子過一輩子

我家住在河堤下邊第二排最東頭,南面隔條路對著,就是大大爺家。聽說我頭天晚上從學校回來了,早飯過后,大大爺打發棗花嫂把我喊去。

到了大大爺家,我看到老人頭上系條白羊肚毛巾,身上穿著深藍色的雙層衣褲,腳脖上纏著扎腿帶子,背靠糧食囤,谷堆(蹲)在堂屋地上,面前放一個簸箕,左手攥著玉米棒子,右手拿把剪刀,隔幾行,捅兩行,留下凹槽,兩個棒子,旋轉著脫粒。對眼下的日子,他心滿意足,兩眼笑瞇瞇的,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擱在往年這時候,農民的日子已開始吃緊了。而今,他家卻還有半囤的小麥,茓子往外脹著。新年蒸的白面饃頭,早出正月了,還剩下半筐子,一個個大元寶似的,有的干裂著,有的脫落了外層的皮兒。

大大爺看見我,招呼我坐在對面的床上。用目光瞅了我一會兒,他問:“孩子,你咋恁瘦?氣色蒼白,是吃不好,還是身體不舒坦(有毛病)?”我若無其事地笑笑回答:“挺好的,沒有啥,看書熬夜熬的。”

一九七八年,我大學畢業“哪來哪去”,重新考試擇優錄取,分配到溪流縣三崗鎮高教書。送我報到之后,翠姐身為“亦工亦農”,從萬人莊糧管所清退回到農村,不愿拖累我,突然消失。失去了至親至愛的人,我心里空落落的,身孤影單,長期失眠多夢。為了轉移痛苦,我經常讀書到深夜。當年,我報考了平原師范大學中文系五年制函授本科,擠出時間自修教材。加上,擔任高中畢業班語文老師兼輔導員,久而久之,我透支了體力和精力。我不想告訴大大爺這些,只說教書累的。

大大爺問起我的婚事:“孩子,找下女人沒有?”我搖搖頭。

大大爺:“張翠恁長時間沒有音信,恐怕找不到了。你二十六七了,跟你一般年齡大的,在咱農村,早已娶妻生子。忘掉她,找一個吧。”

我:“不想找,心里裝不下別的女人。”

大大爺:“孩子,你娘走四年了,你一個人在外面,沒個女人照顧,不中。衣裳臟了沒人洗,被子臟了沒人拆,頭疼發燒沒人問,是饑是飽沒人管,往后的路長著哩,你得有個婆娘。”說著說著,老人動起情來:“三毛,這一輩子,無論是誰,對你有多重要,真的失去了,也得放下。千萬不要學我,守著一個影子過日子。那樣,會苦一輩子的。”

我理解大大爺的苦衷。

翠姐的爺爺和我的爺爺,解放前跟同一個大戶種田,兩家成了窮朋友。由雙方老人做主,大大爺和翠姐的姑姑玲兒定了親。大大爺膀寬腰圓,站著像座塔,種莊稼是把好手。洞房花燭,掀開紅蓋頭,大大爺看到玲兒小巧玲瓏,嬌美可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種渴望和期待,身上散發出好聞的氣味,羞澀地“咯咯”笑著,像一串串銀鈴在響,便按捺不住沖動。小兩口顛鸞倒鳳,折騰幾個時辰,又滾到地下,翻云覆雨,瘋狂一夜。善編故事的毛猴叔,鉆在床底下聽房,把新婚夫妻的風流艷事,添枝加葉,演繹出經典的鄉村愛情,傳遍全村。好景不長,一九四二年的中原,遭遇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為了活命,大大爺心愛的玲兒,剪掉一綹頭發,放在枕頭下,背著家人,懷著身孕,跟著小姑奶奶出走。走到安徽界首,小姑奶奶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大大娘跟隨討荒的人群,逃到安徽潁上縣一個叫拴牛莊的村子,嫁給死了女人,撇下兩個孩子,大她十六歲的莊稼漢。一九六四年,大大娘患傷寒病死了。臨“走”前,她向親生兒子逃生交“底”,叮囑一定認姓歸宗。二十二歲的逃生,遵母遺囑,帶著媳婦棗花嫂和兩個兒子鐵棒、鐵錘,來到李家寨認大大爺這個親爹。骨肉團聚,爺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自打大大娘出走,大大爺把他的玲兒裝在心里。思念極了,他就把珍藏在箱底的那綹頭發拿出來,一個人發呆,沉浸在甜蜜的回憶里,終身未娶……

守著玲兒的影子,大大爺過了大半輩子。心里有多苦,只有大大爺清楚。

俺爺倆同病相憐。老人的話戳到我的內心深處。

大大爺看我不吭聲,明白說動了我,進一步解勸:“你爹說,他勸不到你心里,很著急,讓我開導開導你。”

自從母親走后,父親老得非常地快:額頭上的皺紋,一道深似一道;頭頂禿了,只有少許的茸毛毛;下面部分的一圈頭發,白了一大半;兩年前得了高血壓。過春節的時候,父親一緊張,險些暈倒。我是父親的老疙瘩(最小)。他擔心哪天萬一離開人世,完不成“任務”,一門心思盼著我成個家,勸了我無數次。我總幻想翠姐有一天會出現。他每當跟我談論婚事,我總是不吐不咽,推脫敷衍,不說利亮話。父親焦急,央求大大爺做我的思想工作。

當時,我對父親并不完全理解。等我步入老年才曉得:兒女的婚姻在父母心中是天大的事情。孩子長大以后,特別是年齡過了“崗”,一天不成家,父母心里就是一塊病。有的老人,活著看不到孩子成家,死不瞑目。

要說婚事,我不是沒遇到過合意的姑娘,因走不出失去翠姐的陰影,錯過去了。一起參加工作的同事秋韻,熱情活潑,像個百靈鳥,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她曾多次陪我找過翠姐,清楚沒有找到的可能,多次表露心跡:愿成為我的終身伴侶。我用沉默婉拒。看我走不出感情的“沼澤”,她賭氣調走了。也有人給我提的媒茬,家庭政治背景條件很好,我沒有接受。縣委常委兼三崗鎮黨委書記文淵,同校長宋仁是平原師范大學老牌大學生,去年全家從農村戶口轉為商品糧。文淵有個女兒,叫文秀,被安排在縣文化館做后勤工作,初中畢業,二十四歲,尚未訂婚。文淵和宋校長私交甚密,曾帶著文秀來過校長宋仁家,讓幫助從學校青年教師中物色一個對象。我見過那閨女,布袋身子,不愛說話,有點黃病臉,鑲一個金牙。宋校長認為我比較合適,征求我的意見。若論家庭條件,夠我的了。可我拿翠姐一對比,便作出否定的結論。

更重要的原因,我想到了二哥的婚姻。他和寒梅從初中到高中,兩人深愛對方。到了談婚論嫁時,因鬧點小矛盾,二哥賭氣攀高枝,娶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白天的女兒白云。白云自恃是領導干部的千金,瞧不起我家,別說是平常,就是逢年過節,也從不踏俺家的門。我又想到夏秋俺倆的事兒。夏秋的父親是縣委副書記。上大學期間,她拼命追求我。在校期間,我在《人民日報》《平原日報》發表過兩篇文章。畢業之前,平原日報社擬調我當記者,夏秋做起跟我在省城工作的美夢。想不到,國家對我們“工農兵學員”,仍實行“哪來哪去”的政策。夏秋看到我家一貧如洗,不愿意做農民的妻子,硬是把我甩了。這兩件事情,刻在心里,傷到深處,我更不敢答應這門親事。

宋校長私下對我說:“縣委正在醞釀選拔一批優秀教師擔任分管文教科衛工作的副社、鎮長,你若同意這門親事,文書記一定會考慮你。”我沒猶豫,坦誠表達意見:“我不想靠聯姻步入仕途,免得一輩子在女方家抬不起頭,挺不直身腰。”宋校長見說不動我,只好作罷。后來,也是宋校長牽線,文秀和我的同事黎明結婚。

這次,大大爺親自出馬,苦苦相勸:“孩子,張翠再好,既然下決心離開你,不會回到你身邊了,該找就找吧,甭再拖了。”

靜靜聽著,我一聲不吭。大大爺知道話兒起了作用,趁機給我介紹了個對象。

這個女孩是李家寨不遠的米村的,去年沙流河師專畢業,叫米姝,分配到萬人莊鄉的初中當體育老師,是逃生哥大兒子鐵棒媳婦米蘭的娘家姑姑,小我四歲。之前,米姝來過大大爺家幾趟,瞧她侄女。米姝對我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大大爺聽說米姝未談對象,向她提起過我。米姝跟大大爺說:“三毛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不知會不會愿意?”大大爺一聽心里有了底,約我見米姝。

當天下午,大大爺讓米蘭叫米姝來李家寨一趟。米姝下午沒課,跟著米蘭過來了。大大爺當即打發棗花嫂喊我相親見面。

我剛走進大大爺家院子,米姝就從屋里迎上來。她尖發頭,瘦長臉,倆大眼,長腿,雙手垂膝,個頭比我還猛一點,像“散桿”(支撐跳高的桿子),走路快如風,說話像炸豆,行事冒冒失失。米姝上高中時,曾在全縣中學生長跑比賽中,獲得過亞軍,上師范體育專科,是保送生。到了大大爺家堂屋,米姝不把自己當外人,反客為主,給我讓座。她盯著我左一眼右一眼地瞧,看得我挺不自然。她覺察到了:“你咋還害羞呢!”我干笑笑。剛說幾句客套話,米姝就像打機關槍,發出一排子彈:“我早聽米蘭講,你大高個,細長條,白鏡子,特有才氣。今日得見,名不虛傳。我是個小小師范生,教體育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不知你看沒看上俺?”

面對米姝,我想起了翠姐。她細高的個兒,楊柳般的細腰,走起路來,步態矯健,發出輕輕的有節奏的“嘚、嘚、嘚”聲。她的胸部豐滿突出,身體線條優美。她的秀發扎成的兩條辮子,有時在胸前飄逸,有時在背后跳動,平添了幾分魅力。她那鴨蛋形的臉龐兒,泛著紅暈;眼睛會說話似的,能看到人的內心深處,了然對方在想什么。她那稍厚微翹的嘴唇,像抹了口紅,特別性感,遇到什么困難,總習慣輕輕繃一下。她的性格堅韌而開朗,時常發出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很難想到,在家鄉的貧瘠土壤里,能“長”出翠姐這般俊俏的姑娘。

我覺得米姝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子,便岔開話題,聊起家長里短,東拉西扯一通閑話。米姝再次追問我啥意見,我怕傷她情面,拐彎抹角,不予正面回答。

我和米姝見過面,大大爺問我:“中不中?”我搖搖頭:“這閨女太‘炮實’(說話像放炮,缺乏女人的細致溫柔)。”一句話否定了。

大大爺“唉”了一聲,不再說什么。

三 我的發小

離開大大爺家,走在街上,我碰到狗兒。

狗兒是我的發小,非常聰明,編席窩簍,搖耬鋤耙,揚場放磙,修房蓋屋,百能百巧,沒有不會的。據說,狗兒的爺爺是破落地主,都叫他李三少。怕人瞧不起,門框上掛塊豬油,每次吃過飯,李三少都要在嘴唇上邊抹一抹。若有誰問:“吃的啥飯?”李三少哪怕是揭不開鍋,餓著肚子,也會“哈哈”一笑說:“還是蔥花小油饃。你沒看,嘴唇沾著油嗎!”狗兒爹眼小,外號“瞎子”,打小就沒享過福。兒時,我見他后腦脖上長個木碗大的瘡,沒錢治,一直流著膿血。家里窮,長年不沾葷腥,饞得很。鄰居愛菊家的豬娃死了,已埋了三天。狗兒娘半夜扒出來煮肉吃,爹拉痢疾拉死了。狗兒娘一臉麻子,比“瞎子”大十一歲,到俺村討飯,留了下來。“七五·八”發大水,從飛機上往河堤上撂下一麻袋饹饃,掉到娘頭上,砸死了,只剩下狗兒。從小連爺爺長啥樣都不清楚,在“文革”期間,狗兒竟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戴上高帽子,批來斗去。有一次,紅衛兵強逼他跪在磚碴碎瓦上,雙膝鮮血直流。反動的血統論,讓狗兒成了“寡漢條子”,直到改革開放后,才成了家。女人叫胡妮,比狗兒大五歲,疙瘩頭,粗脖子,短身子,羅圈腿,走路一歪一歪的,像個“線蛋子”在地上滾動。她原是俺村馮二套的媳婦。兩年前,二套他爹和三個兒子,都傳染上肝炎,發展到肝腹水,肚子鼓得像該生孩子的孕婦,個個臉黃得跟熟透了的蠶兒似的。一年下來,爺四個死了仨,只剩三套吃偏方保住了命。二套媳婦拉扯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叫革命;小的三歲,叫改革。日子過得很艱難,經人介紹,她帶著孩子嫁給了狗兒。過了一年,狗兒和胡妮“合作”生了個帶“把”的,叫包地。

狗兒邀我到家坐坐,我去了。他家兩間房,屋里東西亂七雜八,胡堆亂放,沒有下腳的空兒。床上的被子窩成一團,臟兮兮的,像剃頭磨刀的布子。狗兒說:“你別笑話,胡妮窩囊慣了。”我忙解圍:“咱農村不講究,都是這樣。”狗兒從院子里搬來一條凳子,用袖子抹了抹,讓我坐下。他坐在床上,同我拉了一陣兒呱。

說話間,狗兒和我談到石頭。石頭長得濃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很帥氣,為人仗義,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就像講故事。從小到大,俺仨算是最好的朋友。石頭姓劉,是俺村的獨門小戶。爹是傷殘復員軍人,打淮海戰役時,耳朵被大炮震聾了。石頭有個姐姐叫石花,已經出嫁,丈夫原是當兵的,現在退伍返鄉。

家庭條件好,又是一個孩兒,石頭被公社“革委會”(即當時的政權組織形式,是“革命委員會”的簡稱)主任袁天明看上。托人說媒,他想把女兒袁枝嫁給石頭,許諾讓石頭到縣汽車運輸公司當“亦工亦農”。從開始提親,石頭就不愿意。袁枝沒上過學,額頭上長塊黑痣,指甲蓋大。石頭看見惡心。還有一個“秘密”,村里人,包括父母,甚至我,都不知道:石頭上初中時就跟彩兒好上了,還發生過那種事情。彩兒很漂亮,如花似玉,是大隊書記陳倉的閨女,在村里當衛生員。

莊戶人能攀上公社領導這門親戚,多榮光呀。石頭爹不管事兒,由娘當家。娘滿口答應,好說歹說,石頭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娘氣惱了,拿著半瓶農藥,打開蓋,要往嘴里倒,以死相威脅。石頭是孝子,在娘的逼迫下,認了。舉行婚禮時,彩兒聽說了,闖進院里,跳到天地桌上。從衛生室找到一張孕檢報告,她謊稱懷了石頭的種兒,在手上高高揚起晃著,大鬧一場。臭名傳出,彩兒成了沒人要的“破貨”。石頭前腳招工進城,彩兒一賭氣,經人介紹,嫁給了溪流縣委夏副書記的腦癱兒子夏冬。夏冬的姐姐叫夏秋,是下鄉知青。上大學之前的那年五四青年節,縣里舉行表彰大會,材料組抽調我寫過她的先進事跡材料。我去到夏秋家,見過彩兒的丈夫。夏冬根本不是媒人說的有點殘疾,而是一個癱子,嘴里流著口水,兩手抓住木撐子,只能在地上“圍(坐著挪動身體)”。目睹此狀,我為彩兒惋惜:“真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有一回,我和石頭喝酒,道出實情。聽罷,石頭哭了,邊哭邊揚起手,狠狠地扇自己的臉兒。“唏噓”一陣兒,他抹了抹眼淚,說:“是我毀了心上人,我就是當代陳世美,鍘刀攔腰鍘兩截都不虧!”后來,清退“亦工亦農”,石頭又回到農村。對當初拋棄彩兒,石頭追悔莫及,更加不再理睬袁枝。

狗兒說,石頭發了。一九八〇年年底,土地包干到戶。李家寨每個生產隊三十多戶,只有幾頭牲口,大伙兒評估作價,摸紙蛋分了下去,大部分農戶沒有牲口種地。石頭開汽車搞運輸,跑過幾趟內蒙古一個叫四子王旗的地方,知道那里的馬匹價格低:一歲牙口的,每匹一百八九十塊,養一年就能搭套。兩歲的馬駒不到三百塊,比平原東部這地方市場上價格低一大截兒。石頭精明,看準是難得的掙錢機會。他手里積攢些錢,找大舅哥袁遠借來轉業安置費,村里誰家買牲口,先交一部分預訂金,湊足了錢。去年收罷秋種上麥,同姐夫坐火車去販牲口。年底之前,包一個車廂,買回六十匹一兩歲的馬駒。今年過罷正月十五,又去趕牲口了。他一直忙著在外跑,兩趟會賺不少錢。

四 凄婉的愛情

在家待了一天,我早早啟程了。

沒錢買自行車,從三崗鎮到李家寨,單程五十二華里,靠“11”號汽車,我邁開兩條腿步行。沿著堤頂道路,從學校到家,從家到學校,春來秋去,寒來暑往,我走了四個年頭。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道,每趟要用大半天的時間,我習慣了一個人沉思靜想。想得更多的,當然是我和翠姐過往的點點滴滴,以及每個場景和情節——

七歲那年,我和石頭、狗兒上小學一年級。報名時,漂亮的蔡老師問我叫個啥。我不想叫父親起的名字“三貓”,自作主張:“李三毛。”蔡老師問:“哪個毛?”我一想,毛主席最偉大,高聲說:“毛主席的毛。”蔡老師和同學們“轟”地笑起來。一個女孩,穿戴干凈,扎兩個小辮,眼睛大大的,牙齒整齊而潔白,小手指著我:“毛主席才一個毛,你三個毛!”她笑得前仰后合,發出一陣一陣的脆響:“咯咯……”,“咯咯……”

輪到她報名,我記住了這女孩:張翠。

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十歲,張翠十一。

“頭伏”那天,張翠爹娘在地里干活。本來毒辣辣的日頭,又悶又熱的,天氣突然變臉。從西南方向,傳來“隆隆”的雷聲,黑壓壓的烏云,借著風勢,迅即席卷而來。不大一會兒,狂風刮起漫天黃土、草末、樹葉,遮天蔽日,一時間什么也看不見。接下來,烏云密布,天昏地暗。幾個閃電,幾聲炸雷,下起銅錢般的瓢潑大雨。張翠爹娘跑到一棵大樹底下躲避。不料,一個驚天動地的霹雷響過,那棵大樹被劈成兩半。張翠爹娘雷擊身亡。農村盛行迷信,張翠爹娘本來人緣極好,因為雷擊這事兒,有人說上輩子干了壞事,被龍抓了。你說該有多冤枉,人沒了,又背了個惡名。

從那時起,天像漏了。大雨接小雨,一場連一場,不停不歇,極少見到三五個晴日,直下得坑滿溝平,地里一片水汪汪的。早秋作物淹沒,晚秋未能播種,莊稼絕收。

那年除夕,絕大多數農戶家里沒有一粒糧食,餓著肚子進入漫漫長夜。一個整夜,父親沒睡著,翻腸攪肚,愁得唉聲嘆氣,想不出辦法。雞叫三遍,當生產隊會計的父親,披衣起床時,觸摸到褲腰帶上保管倉庫的鑰匙,不等天明,便去打開庫房——其實,庫房早就空空如也。從墊糧食囤底的麥糠中,父親捧了幾捧帶草帶麥糠的綠豆,用手帕包回家。他讓母親用清水淘了淘,煮了半鍋稀綠豆湯。大年初一早上,全家每人喝上一小碗。綠豆湯本來是夏季消暑清熱食物,竟成了寒冬的年飯!

下頓飯怎么辦?今后怎么辦?父母十分犯愁。此時,狗兒、石頭來俺家,邀我一塊外出討飯。

父母本不想讓我去,可家里又沒啥吃的,便未加阻攔。拎個竹籃子,我跟隨他倆,從村后那條斜坡上了河堤。

站在堤頂看,農舍高矮不一,窩棚、茅庵、草房參差不齊。村中兩排房一條東西橫路,兩頭是南北主干道,呈長方形方格網狀。村莊通向河堤的大道,還有每家的宅基地,用土墊得高高的。下大雨積水,淹不了房屋;發大水時,保證搬家暢通無阻。

沿著河堤行走,我們遇到許多逃荒的人: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有的是全家,有的是鄰居,一撥接一撥,一幫連一幫,綿延不斷。清水河的橋南岸,全是夾河套外出討飯的,黑壓壓的一大片,俺三個夾雜其中。個個破衣爛衫,有的漢子穿著娘兒們的花襖,有的小孩戴著老頭兒的“猴帽”,有的衣服沒有扣子,腰里系一根布條或麻繩,有的光腳穿著破鞋。窮透了的災民,沒有了做人的尊嚴,表情木訥,目光無神,不時地跺腳、呵手,抵御寒冷,急切地等待過河。橋是單層木板,并排只能通過三個人。橋上面,塞得滿滿的,擁擠著向河北岸蠕動。木橋不堪重壓,隨著人群走動而搖晃。河面被厚厚的冰層封凍,見不到水的流動。費了好大勁兒,我們才擠過橋去。

過河走了幾華里路,出現一個叫柳莊的村子。村子里的街道上,出現不少討飯的老人和孩子。他們走不了太遠的路,來到清水河北這個比較近的地方。我畏畏縮縮,怯怯懦懦地正要去一個農家小院乞討。石頭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突然問我:“恁姑不是這個村里的嗎?”“恁姑是誰?”村里有位老漢聽到石頭問我的話,連聲追問。我害臊、窘迫,扭頭就跑。唉,真是糊涂!我怎么來到姑家的村子里討飯呢?怕丟人,我急忙逃離,一直跑到柳村南頭一片桐樹林。

背靠一棵樹,我坐在地上。向遠處望去,只見蒼白的天底下,曠野茫茫;農田的土地表層,結著紙一樣薄的冰凌,光亮透明;麥苗蔫蔫的,葉子細長瘦弱,病歪歪地伏在地面上;太陽發出慘淡的白光,透過落凈了葉子的桐樹枝丫,留下稀疏而無規則的影子;“颼颼”的寒風,一陣又一陣吹著。我身穿耍筒子(既無貼身內衣,又無外罩衣服)棉襖棉褲,棉絮不再柔軟保暖,一疙瘩一疙瘩的,薄厚不勻,有許多地方,僅有兩層單布,難以擋風;沒有襪子,一雙張嘴的鞋子里,腳丫子凍得像紅蘿卜。

大地寒徹,我不時地打冷戰。饑腸咕咕叫個不停,急需食物填充。坐到冰涼的地上,我一陣陣渾身哆嗦。到了日頭偏西的半下午,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恍惚間,我聽到一個女孩用脆甜脆甜的聲音喊我的名字:“三毛,三毛!”我睜開眼,看到張翠站在跟前,上身穿一件粗布紅棉襖,下身的黑色棉褲明顯短小,手上幾處長了凍瘡。她身后跟著她九歲的弟弟籠頭,膝蓋、胳肘的地方,露出棉絮。籠頭的一只眼瞎了:小伙伴玩耍時,用彈弓打鳥,“飛子”誤傷,說話結結巴巴。我看到張翠的籃子里,有幾塊生的、熟的紅薯,還有極少的紅薯干。唯一一塊玉米面窩頭,她拿出來遞給了我,非讓我吃不可。極度的饑餓,使我無力抗拒誘惑。塞進嘴里,來不及細細咀嚼,我三下五除二,吞到肚子里。

張翠不問我咋回事。我問她怎么也來這個村討飯?她告訴我:爹娘“走”了,生產隊沒糧食管了,鄰居們都揭不開鍋,沒有了任何吃的,她才領著弟弟出來。午飯過去,到了半下午,她和弟弟準備回家,經過這個桐樹林,看到了我。停了一會兒,狗兒、石頭也來了。他倆籃子里都討來一些東西,只有我的是空空的。天色不早,我們踏上返回的路途……

那一年,俺仨和張翠都輟了學。

歿了父母,還是個未成年孩子的張翠,并帶著殘障弟弟籠頭。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后來聽人說,張翠生性乖巧,嘴巴甜,討鄉親們喜愛。在村里人的呵護下,憑借著集體對孤兒的特殊政策,她和弟弟頑強地生存下來。平日,嬸子大娘給縫補衣裳,叫嫂子、姑姑的拆洗被褥。頭疼腦熱的,有病有災的,都有人悉心照料。在暖暖鄉情中,張翠姐弟倆慢慢長大。小小年紀,張翠就懂得感恩報德,見人不笑不說話。誰家有啥事,她就主動幫忙。

初中一年級時,張翠和我同桌。也許是有了性別的意識,男女生不說話,課桌中間用小刀畫條線,不能逾越。那豎線,不知是哪一屆同學畫的,卻依舊隔開我和張翠。一天中午,我們帶干糧吃在學校,沒有回家。看教室里只剩俺倆,張翠的臉兒憋得通紅,鼓足勇氣,說:“三毛,你知不知道,我姑是你大大娘,你大大爺是我親姑父。以后,你得喊我姐。”說罷,她塞給我半個蔥花油餅。

當天下午,放學回到村里,我向大大爺求證。大大爺立刻勾起回憶,心里一陣子翻江倒海,沉積的往事和情感一下子泛起。停了會兒,大大爺說:“你說的張翠,她爹叫套兒。咱兩家是頂門親戚。自從你大大娘出走后,不再來往了。”他鄭重地點點頭:“你是該叫她姐,比你大一歲。”從此,我改了口,沒人的時候,叫她翠姐。

一九七二年,我年齡超半歲,沒讓考高中,在村南頭那塊地看莊稼。沒豬沒羊啃青時,我就坐在地頭,背《新華字典》。一天,近門的月姑,跟我提了個媒,是翠姐那莊的。翠姐知道,坐不住了,假裝去大隊代銷店買頂針,趕來見我,說:“三毛,你姑說的媒,你可千萬甭愿意,那閨女是‘六指’(六個指頭),腫眼泡,刀螂臉,配不上你,沉住氣,會有比她好的。”聽罷,我惡心透了:媽呀,太傷自尊了。我李三毛在校時,是學生會代表、頂尖的優等生呀,月姑真是太瞧不起人了。我如吃下一只蒼蠅,直想嘔吐。回過神來,我疑惑不解:會有好的。“咋可能呀?翠姐咋知道?難道……”我正品味這番話,翠姐見到有人來,突然轉身說:“我有急事兒,走了。”

不久,我當了村小民辦教師,從土地上解脫出來。有了自己支配的時間,我利用星期天和假期時間,留心農村發生的新人新事,經常在縣廣播站發表稿件,尤其是那篇寫俺村下放知青當上模范飼養員的報道,還被省報省廣播電臺采用,引起上級領導重視,縣委宣傳部把我作為重點培養對象,年年受到縣里表彰,成了小有名氣的筆桿子。“七五·八”發大水,在橋南頭的大堤上,中央領導來視察,聚集了好多災民,公社書記孫強瞧瞧身邊沒有別的干部,一眼認出我,讓我帶頭喊口號。我一次次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戰勝洪水,重建家園!”聽到聲音,看到是我,翠姐急忙走到我身邊,用手拉了拉我的衣裳。中央領導視察結束,翠姐生拉硬拽,讓我去她“家”。我身不由己地跟隨而去。在河堤臨時搭建的窩棚里,翠姐背靠西門框,腳蹬東門框,只怕我走掉。在一起待了幾個鐘頭,互相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呼吸,一個觸碰,都讓我們感到心跳,激動,幸福……

俺倆是鄰村,一個大隊。翠姐走出校門,回到陳家樓。在生產隊當記工員,那是個閑差。萬人莊街上有個叫龔巧的,開家裁縫店。翠姐拜她為師,抽空學會裁剪手藝。那次相會,翠姐用皮尺量我的身材。我傻乎乎的,不知道她是啥意思。

大水下去,翠姐因救過一個老漢,事后知道是沙流河市委副書記谷豐的父親,以照顧孤兒的名義,成了公社糧管所的“亦工亦農”,在糧油門市部干營業員。隨后,我被借調到公社專職搞通訊報道。上班那天,翠姐用賣豬剩下的錢買了塊藍的卡布料,為我做了套最體面的衣裳。這張“皮”,除了炎熱的夏天,我沒有下過身。

一九七六年春天,我的心“野”起來,想圓一個夢:去沙流河市逛一逛。聽人講,市區內的街道,鋪的是烏黑柏油,兩旁有許多幢樓房;市區南邊,建有火車站,經常有東來西往的火車飛駛而過,“爛眼子”不能看火車——眨眼就跑遠了。這令我魂牽夢繞,神往已久。

一次,翠姐來找我。我談了想法。俺倆約定:星期日,一塊去沙流河市。

那一天,風和日麗,氣溫驟升,很是暖和。人們都穿上單衣。我上身穿一件的確良白色襯衣,下身是藍的卡褲子,看上去挺精神。翠姐穿著紅方格布衫,淺黃色的斜紋褲子,白色低跟皮鞋。人靠衣裳,馬靠鞍。翠姐比平時還漂亮。為了避人耳目,我讓翠姐先行,從橋北頭,沿河堤往東走,在一華里拐彎處,八點半等我。我一大早起床。七點,我第一個到公社食堂去吃飯。飯碗一推,我急不可待地借輛自行車前往約會地點。我本想去得早了,到地方一看,翠姐已在等我——她提前到了。相見,彼此會意一笑。沿著河堤往前走幾華里,出現一個大桃園,是劉家灣栽種的,很有名氣。正值桃花開放,宛若云霞。把自行車放倒在堤坡,我又蹦又跳,先跑到坡下。翠姐看我“捷足先登”,猛地往下跑,坡陡收不住腳。我迎上去,伸開雙臂,趕緊抱住了她。反應過來,她害臊地從我懷里掙脫出來。

園子里,一行行一株株桃樹,栽種得錯落有致。它不像楊樹挺拔,不像柳樹婀娜,身子短粗,有不少黏糊糊的桃膠;股杈旁逸斜出,毫無規則;枝頭上,滿是花朵和骨朵,一串串,一嘟嘟的。花兒,有的潔白如雪;有的粉紅嬌艷。花蕊里,長出幾根纖纖“銀針”。蜜蜂“嚶嚶”聲響,忙碌地飛來飛去,兩只爪子上沾滿了蜜。最有趣的是,有一棵桃樹,像個“矮子”,股杈平伸出兩個粗壯的“胳膊”,枝繁花稠。有幾朵花兒口朝下開著,一只蜂兒迎面朝上,采集花粉,樣子甚是可愛。小小昆蟲用勤勞醞釀著生活的甜蜜。翠姐愛花,瞅瞅這朵,嗅嗅那朵,把臉放在盛開的花叢中,做個鬼臉,笑得十分開心。真可謂:“桃花映面笑春風。”見景觸情,我心血沸騰起來:突然產生一種沖動,想撲上前去,緊緊地擁抱,給她一個狂吻。在校讀書時,男生女生課桌上刀刻的那條豎道,抑制了我。

忽然吹過一陣風,花瓣落得滿地都是。俺倆并排坐在桃園的草地上,身子挨著身子。翠姐把辮子放在胸前突起的乳峰上。我怔怔看著,入了迷。翠姐問:“想啥哩?”我羞澀地說:“想摸一摸你的辮子。”翠姐火辣辣看著我,柔情蜜意道:“有啥稀罕的,摸吧。”我把她的辮梢,攥在手心里,微閉著眼,撫額,撫臉,撫脖頸,真是舒服,妙不可言。翠姐說:“你喜歡,我永遠留著。”我話里有話問:“辮子啥時屬于我?”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我說的是指她整個身子。翠姐反問:“你說呢?”略加思考,我道:“等你到辮子及腰長。”翠姐說:“那要等三年。”我道:“好,就等三年,不能變啊。”翠姐說:“你只要不變,我永遠不會變!”

我和翠姐悄悄說著情話,不知不覺,日影從東向南移動,已近晌午。

離開桃園,行走不遠,俺倆到了沙流河市近郊蔬菜區。大塊大塊整理過的土地,一行行一畦畦的。“農歷三月三,倭瓜葫蘆土里鉆”。豆角、茄子、辣椒、番茄、黃瓜、韭菜、小蔥……稚嫩的幼苗,長出三兩片葉子,綠瑩瑩的。一群婦女分散開來,正在補栽缺苗。地頭上,一位中年婦女,正蹲著身子忙活。我和翠姐來了興趣。停下車,我欲請教“種菜經”。剛張口,那中年婦女抬起頭——巧合的事情發生了:“三毛!”我驚叫“二姨!”二姨緊盯著翠姐看。我趕緊介紹:“她叫張翠。”

二姨是二姥爺的閨女,同母親是堂姐妹。親是親,隔條河,俺兩家只是偶爾走動,很少來往。這里是沙流河市西郊蔬菜公社劉莊大隊第六生產隊的土地。二姨性格潑辣,熱情能干,是生產隊婦女隊長。對我們,二姨特別親熱,非讓去家里吃飯。執拗不過,我和翠姐隨二姨而去。她家住三間大瓦房,兩間偏房,獨院,朱漆大門。到了家,推開門,二姨扯開嗓門叫起來:“劉海,你看誰來了!”話落人現。當大隊支書的二姨父,上一眼下一眼地瞅著,咋著也想不起來我是誰。對他,我有很深的印象:六歲那年,二姨父一家三口去過俺家。在集市上,他掏一塊錢,給我買過一個肉盒吃。那個焦香味呀,連同他的模樣,永遠留在了記憶里。我趕緊叫聲:“二姨父。”怕冷場,二姨忙說:“李家寨咱大姐家的三毛,認不出來了?”二姨父解嘲:“十幾年了,三毛那時是小孩子,現在長這么高,成大人了。”二姨指著翠姐:“這是外甥媳婦。”翠姐臊得扭頭捂住臉。我忙解釋:“這是我同學。”二姨說:“三毛,你把恁姨當傻子啊。”說罷,二姨“咯咯”笑起來。

二姨父知道了我和翠姐是有工作的人,當成稀客、貴賓對待。中午,二姨囑咐二姨父去街上割回來一塊肉。她挽起袖子,鉆進灶房。翠姐不顧阻攔,走進廚房當幫手。灶房里,不時傳出她和二姨的爽朗笑聲。不大工夫,三葷三素,六個盤,擺上了桌。二姨不停地夸翠姐心靈手巧,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姑娘。她夸得翠姐臉上一陣一陣地泛起紅暈。二姨父從柜子里拿出“沙流河”牌大曲,又是為我倒酒,又是為我和翠姐夾菜,好不親熱!這頓飯,我們吃了一個多鐘頭。

剛吃罷,翠姐麻利地收拾完飯桌上的餐具。二姨不讓干,她不肯,把鍋碗盆盤洗刷得干干凈凈,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后,拿起笤帚,把屋里打掃一遍。看翠姐這么勤快,二姨連連稱贊:“外甥媳婦真好、真懂事,俺姐真有福分!”

返回的路上,翠姐承諾:待辮子齊腰長,連心帶身一起交給我。

她以身相許,我牢記心上。

翠姐在糧管所有個閨蜜叫杏紅。杏紅的父親是公社黨委李委員,認翠姐當了干女兒。翠姐便托李委員說媒。

幾天后,我回家。沒等我張嘴,父親先開口:“夜個(昨天),李委員來咱家,給你提親,介紹糧管所的張翠。”我說:“俺倆從小同班同學,她懂事,勤快,能吃苦,心地好,中呀。”母親打斷我的話:“她就是天仙,也不中!”我大惑不解:“咋不中?”從我記事起,俺家里大小事情父親做主,母親都是順從。這次,母親像變了一個人,臉色嚴肅,口氣不容商量:“我打聽過了,張翠沒爹沒娘,有個瞎一只眼、結巴的弟弟。這在咱農村,男孩沒啥挑剔的,娶媳婦都難。像他這樣的情況更甭提。要是能討來老婆,得舍錢和東西‘摔’。你和張翠結婚,她弟要是成不了家,恁得管一輩子;要是能成家,包括生兒育女,恁倆得背一輩子包袱,過不上安生日子。那就是個無底洞,填不滿的窮坑,娘絕不能讓你往火坑里跳!”

咽了口吐沫,母親滿臉愁苦:“你大哥就是例子。你大嫂喚兒她二哥,就因為耳聾,娶不來媳婦。她爹讓喚兒換親,沒換成,才向咱家要那么多東西。如今,咱家還欠一屁股債,不知猴年馬月還清!”

母親聲淚俱下:“三毛,娘都為你好。張翠再好,你也不能娶!娘這輩子,餓怕了,窮怕了!”

“窮怕了!”

母親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濃縮了一代中國農民的苦難經歷,震撼了我的心靈。霎時間,父母千辛萬苦養活我們姊妹的一樁樁、一件件往事,浮現眼前……

娘尋死覓活,堅決反對;我百般勸解,沒用,繳槍投降。

翠姐知道了,躺在床上,幾天不吃不喝,被迫接受了事實。

借調到公社第二年,趕上大學推薦招生,分配了六個名額。全公社三十一個大隊,每個大隊推薦一個名額,加上從沙流河市下放的知青中有兩人受到過縣里表彰,所以競爭非常激烈。我特別渴望能到大學讀書,領導們都表示支持,開始時位列其中。有人通過關系,在上頭托人寫條子,我被“擠”出來了。希望化為泡影,感到十分沮喪。從李委員那里得知消息,翠姐突破“底線”(不因為救過谷豐父親而求人家辦任何事情),毅然決然地去找市委副書記谷豐。趕上谷豐下鄉,翠姐在他家里等了一天。快到吃晚飯天黑的時候,谷副書記才回來。翠姐見了谷豐,隱瞞俺倆“分手”的實情,說我是如何如何優秀,被人頂替了。谷豐惜才,在檢查抗洪搶險工作時認識孫強書記,便寫了條子,要求酌情處理。不敢耽擱,她從沙流河市急急趕回萬人莊,不顧天黑夜晩,直接去找孫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乞求照顧我。當時,上大學的名額落實在了人頭上,孫強和黨委領導協商后,把我定為預備人員。命運之神眷顧,恰巧有兩名因政審和體檢不合格刷了下來,我才有了上平原大學的機會。

懷揣入學通知書報到那天,石頭騎自行車送我。走過清水河北堤,我決定同翠姐告個別,然后再去縣城。在糧管所大門口,翠姐早在等候。石頭看翠姐“攔”住我,便遠遠拉開距離。

翠姐說:“弟(平時,她喊我的名字,這一次突然改口),我一直在這兒等你。”一聲“弟”的稱呼,令我心頭震顫——“弟”字如刀,扎得好痛好痛。翠姐知道我這一走,也許以后便是城里人,沒有了歸期,會永遠離她而去。她想用這把“刀”,割舍俺倆的“愛”,同我保持“姐弟”關系。

說罷,翠姐遞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一看,是一雙鞋。鞋里放著十塊錢。積攢這個錢數,翠姐該多么不容易啊!鞋是“千層底”的,有許多層布,一針一線納成。針角工工整整,黑條絨布料面。通常,需要三天,一個婦女才能做成一雙鞋。為趕做這雙鞋,翠姐熬了整整兩夜。這鞋,包含著她的多少情與愛啊!翠姐說:“弟,你往后就要走上新的人生道路。穿上它,盼你一路走好;到了大學,你甭太熬煎。有啥難處,你給姐寫信。”我熱淚欲流又止,點了點頭。

同翠姐分手后,我走了很遠,她還站在原處。當我身影快消失的時候,她雙手捂住臉,不管不顧大街上的來往行人,失聲痛哭起來……

兩年過去,工農兵學員“哪來哪去”,我被打回老家。上大學之前,我在公社是臨時工,回不去了;民師被人頂替了,我只能在生產隊干活。陷入絕望之中,我曾經自殘自虐,甚至想到死,一了百了。翠姐聽說我的遭遇,毀掉同別人訂下的婚約,不顧一切地回到我的身旁。

翠姐像一盞明燈,把我照亮;像太陽,給我溫暖。讓我重新奮起,走出了陰暗,迎來了光明。

在分配考試復習期間,母親患喉癌到了晚期,翠姐代我盡孝,沒日沒夜地守候在母親身邊,精心服侍。我在決定命運的考場拼搏,母親沒等到見上我一面,燈油耗盡,“走”了。

隔了幾天,翠姐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弟弟。小我兩歲的籠頭,已滿二十歲,沒人提親。看到村子里別人家的男孩子,十六七歲就訂婚了,籠頭常常躁動不安。有天半晌午,本生產隊一個半憨半傻的女孩叫草兒,家里院墻塌了一截兒。爹要和泥打墻,讓她去場里背筐麥秸,摻進土里。到了場里,草兒看看四周無人,褪了褲子蹲下身子撒尿。籠頭在隊里看場,在場邊莊稼地逮蚰子(城里人叫蟈蟈),看到了。他一時心血來潮,不能控制,猛地撲過去,把草兒拖到麥秸垛窟窿里,扒掉草兒的褲子,強行奸污。草兒拼命地掙扎反抗,高聲呼喊。情急之中,籠頭用手緊緊捂住草兒的嘴。過了很長時間,草兒不叫了,籠頭松開手,發現人給捂死了。草兒爹看閨女一去不回,到場里去找,發現草兒的尸體。

接到報案,公安局來了兩輛警車,那紅燈、綠燈、黃燈、藍燈交替閃亮,發出刺耳的鳴叫,比雞子被宰殺時的慘叫還難聽。到了場院,從車里下來四五個公安干警,頭上戴著大蓋帽,手上戴著白手套。有個年輕的公安,手舉照相機,“撲咂撲咂”拍了許多相片。現場取證結束,幾個公安又去到村里,讓知情人提供口供,在一頁頁寫下字的藍道道白紙上,按了幾個指印。隨后,公安把籠頭銬住,推到車里,帶走了。村里從沒出過這么大的事兒,人山人海,圍觀看熱鬧。警車開走時,一群孩子攆了很遠……

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弟弟,我成了翠姐唯一的親人。一個月之后,當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我暗暗發誓:此生此世,對翠姐永遠不離不棄!

怎么也沒想到,把我送到三崗鎮高不久,翠姐不愿拖累我,留下一封信,銷聲匿跡了。我苦苦尋找,杳無音信。

幾年來,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拿出那封信,滿含熱淚,一遍遍地閱讀——

弟,咱莊稼人的命在土里生根了,能爬出窮坑不容易。在農村,除了當兵提干、上大學,別無出路。咱一個夾河套,好幾萬人,會爬出去幾個?你是個幸運兒,我只能往上托舉,不能成為累贅。

弟,我知道,你對我真心好。我要是不遠遠離開,你一定會娶我。娶了我,你會變成“一頭沉”(對一人在城里工作,家屬在農村的流行說法),肯定會絆你的后腿。你知道,咱國家的政策規定:子女戶口隨母不隨父。咱倆有了孩子,我當農民,孩子只能是農村戶口,不會有出頭之日。我走了,你娶個吃商品糧的城里姑娘,后代不用打坷垃,受苦受窮。我離開你,苦的只是我一個,幸福的是你全家,值!我想過無數遍,真愛就是付出和犧牲。

從小到大,我經歷過無數的艱難困苦。難,沒啥可怕的,咬咬牙,就能挺過去。我年紀輕輕的,人生的路還很長,會堅強地生活下去。弟,你千萬想開,不要擔心我,不要尋我。我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每年“七夕”,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也是我的生日。這一天,即使在天涯海角,我也會靜靜地思念咱倆相處的幸福時光。

這封信共有七頁,每頁四百個藍色的方格。翠姐寫的字,一筆一畫,認認真真,透著雋秀,柔中帶剛,仿佛她的人,她的性格。信的內容有幾行修刪,標點符號使用得不是很正確,有的段落符號一“逗”到底,但她是用心在寫——她只怕我看不明白,理解不了她的心思。我看到,有幾處被淚水浸透。我的淚珠,也滴落在同一個地方。當初,看到信的內容,我控制不住感情,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淚水從指縫間流出。

這封信,我讀過無數遍,常常喃喃自語:“翠姐,你可想過,離開我,你會幸福嗎?沒你相伴,我會多么孤寂!你帶走了我的魂,破碎了我的夢。只有你終身相隨,我才會快樂幸福。沒有你,我一個人活著有什么意義?母親活著,我顧及老人感受。母親離去,人死燈滅,全然不知。”

“翠姐呀,你難道不明白:只有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才有滋味。如若有愛,喝口涼水,心里也是甜的。你走了,讓我咋辦呢?”

思念之極,把俺倆相愛的點點滴滴,樁樁件件,我寫了一封長達二十六頁的書信,連同翠姐那封信,放在一起,珍藏在箱底。心想,假如真有一天,我能見到翠姐,一定拿出來讓她看一看。我堅信:這封用血和淚寫成的書信,會燃起火焰,融化翠姐那顆堅硬如鐵的心。

記憶的碎片,看似零散,卻被情與愛編織的五彩絲線,串聯在一起,刻在我的骨子里,從未淡忘。

五 意念轉移法

大大爺讓我徹底忘掉翠姐,翻開人生新的一頁,這確實太難了。特別是我去三崗高中報到的時候,翠姐為我送行的樁樁往事,總是歷歷在目。幾年來,非但沒有淡忘,而我每趟回家,沿著河堤往返,反倒像電影的鏡頭,在腦海里那么清晰……有時,我走著走著,會突然停下來,呆呆地凝望一個地方,沉浸在長長的回憶之中;有時,我觸景生情,會淚流滿面,失聲痛哭;有時,我會自言自語,大笑不止。幾次,遇到行走在大堤的人,竟然以為我患有精神病。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個痛苦的失戀者。

“不能守著影子過一輩子。”大大爺的話,一次次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勸慰自己:“三毛,人這一生想要得到的東西,無論對你有多么重要,如果命中注定不屬于你,就應該舍棄,即使再不舍,再痛苦,也要學會放下。”于是,我橫下心來,要跳出感情的漩渦。從這天起,我只要想起翠姐,便用“意念轉移法”,硬是生生地把自己“拽”出來。

那天,俺倆有車不騎,步行一段路。拐了幾道彎,日已錯午。收秋的農民,回家歇晌,田野一片寂靜。到了一個叫老牛灣的地方,清水河堤外的坡腳下,有棵粗大的三杈老柳樹,冠如巨傘,俺倆停在那里歇息。農諺云:“過了八月節(農歷十五),晌午一陣熱。”這熱,不是炎熱。在樹蔭下,秋風并不寒涼,有幾分清爽,讓人感到愜意;草兒失去了青綠之色,根部有了少許的枯黃葉片,長長的莖稈結了籽。翠姐解開包裹,把粗布單子鋪在地上,同我面對面坐著。她拿出一個雞蛋,碰破外殼,迅即剝開,露出白白的蛋清,從里面取出金色的蛋黃遞給我。我不接,把嘴張開,示意她喂。翠姐笑著,俏皮地說:“小弟弟,姐姐喂你。”說罷,她把雞蛋塞進我嘴里。我吃下去,噎得眼一瞪一瞪的,打“嗝嗝”。她急忙拍幾下我的后背,發出一串“咯咯”的銀鈴般脆響。

那聲音,撞擊著我的心靈和情感。在翠姐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我伸出胳膊,猛地把她摟住,按倒在鋪著布單的草地上,意欲親吻。她驚呼:“有人,有人!”我趕快坐起來,松開手,四處看看,沒見人影。我問:“人哩?人哩?”看到我傻傻的樣子,她開懷大笑,曠野里回蕩起又一串銀鈴的脆響。

今日,剛剛想起來,我立即切斷思緒,把目光轉向老牛灣附近的坑塘。看到一池清水,微風吹來,波光粼粼,有群鵝兒悠然地戲游,“呱呱”叫著,我馬上背誦起初唐文學家駱賓王的《詠鵝》:“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我扯開粗門大嗓,對著曠野,連續狂叫三遍。直到驚飛了身邊樹上的鳥兒,直到引來近處田野里勞作的農民驚詫的目光,直到如影隨形的那個倩影完全消失……我才啞然。駱賓王呀,你不是一個神童嗎?你不是天才詩人嗎?恐怕你不會料到,自己七歲時的詩作,在千年之后,還有療傷失戀的功效吧?

那天,太陽在西天只有樹梢高了,俺倆走到三崗鎮清水河堤段的界樁。此處有個向陽坡,矮樹林里,有片厚絨絨的草地。我和翠姐把自行車放在身邊一棵樹下,停了下來。

秋日,背風向陽的地方,仍是溫暖的。身邊有相愛的人陪伴,一種少有的幸福涌上心頭。我和翠姐相依相擁而坐,忘了饑餓,忘了口渴,覺得愛情太美好了,世界上任何東西也比不了它。有了愛情,便擁有了一切。

翠姐問:“你不是喜歡打耳朵嗎?”我笑了笑:“嗯。”翠姐讓我的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從辮梢上捏住一綹頭發,猛地一扽,拔掉一根,弄斷一截,拇指捻著食指,在指間旋轉著,兩股快速合成一股,挽了個結。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翠姐把捻好的頭發,插進我的耳朵眼里,捻著轉著。我的耳朵里響起有節奏的轟隆聲。翠姐呼出的熱氣,還有那“癢癢”的感覺,讓我舒服極了!看著我的表情,她“咯咯”地笑了:“三毛,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可愛!”

今日,剛剛想起來,我迅即去看堤頂路旁的棵棵柳樹的枝條,稠密得像少女頭上的秀發,生發出稚嫩的葉芽,便低吟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那天,夕陽西下的時刻,俺倆走到距離三崗鎮十幾華里叫廟李的地方。在一塊平展的堤坡處,有個草庵,那是看瓜人搭建的,瓜罷園了,里面空蕩蕩的。那一夜,俺倆把它當成“洞房”,度過此生最美好最甜蜜的良辰佳宵,靈與肉交融結合,充分享受男歡女愛,給我留下無數個幸福的瞬間……

今日,剛剛想起來,我強迫自己轉移思緒。瞧見這地方昨天下過如奶汁般的小雨,滋潤了一天后,草芽兒探出了柔嫩的頭,從遠處望,一片朦朧,充滿盈盈生機。而在近處,地上稀稀朗朗全然沒有顏色,突現了春色的可貴,遠勝過皇城中的煙柳。我不由得哼起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那天,來到三崗鎮橋頭,馬上要走出夾河道,實現人生的跨越,又勾起對翠姐的無限聯想……

今日,為了斬斷思緒,望著清水河涌起的春潮,一波推一波地向東奔流,我放開喉嚨,背誦起一位知名作家的散文《微笑著,去唱生活的歌謠》:

不要抱怨生活給予了太多磨難,不必抱怨生命中太多的曲折。大海如果失去了巨浪的翻滾,就會失去雄渾;沙漠如果失去了飛沙的狂舞,就失去壯觀;人生如果僅去求得一帆風順,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魅力。

是啊,當生活的磨難襲來時,一味抱怨命運的不公,絲毫不起作用,別樣人生、拼搏的人生同樣精彩無限。微笑著,去唱生活的歌謠,是苦難也有甘甜的回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學校的每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心里想的都是翠姐。從此,開始有了這念頭,我就一遍遍默背現代著名作家茅盾的《白楊禮贊》。這篇散文,無論語言表達的意象之美,還是描述的境界之崇高,都使我百誦不厭,千背不煩——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贊美白楊樹!……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干,筆直的枝……在北方的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著倔強挺立的一種樹!……它卻努力向上發展……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它有極強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壓迫不倒……

這篇散文背了幾遍,如果不困不倦,我會接下來默背劉白羽的《日出》片斷:“……落日有落日的妙處……如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可是再好,總不免有蕭瑟之感。不如攀奇峰陡壁,或是站在大海巖頭,面對著彌漫的云天,在一瞬時間內,觀察那偉大誕生的景象,看火、熱、生命、光明怎樣一起來到人間……朝陽初升時,并未卷起一天火云,它的四周是一片淺玫瑰色的晨曦……在舒展著云層的最高處的兩邊閃爍得有如一條條發亮的小蛇;亮得像擦得耀眼的銀器。可是,瞧!那跳躍的光柱又向前移動了,帶著一種肅穆的歡悅,向上飛似的擁出了一輪朝日……”

我在心里默不出聲地背書,就像有的失眠者數著數字,直到不知不覺睡去。我用這種方法替代和轉移對翠姐的情感與念想,或許是一個發明,只可惜沒有申請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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