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洪的心口不由地緊了緊。

“許智洪，馬上復電：明日北上。”

“是！”得令，許智洪先是詫異，繼而啪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興奮神色不由地溢了出來。從此處再北上，便是新城了，那兒正是新軍的大本營！

蘇湘看到出來的許智洪，眼里嘴角皆是笑意，朝她微微一笑，便離開了。

方才辦公室里的對話，蘇湘聽得一字不差。倘若軍隊明日要北上，那她離江南，可真是越來越遠了，如此，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見到宋彥博，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蘇家……

沈世霖走出辦公室時，發現蘇湘正在替他整理床鋪，手法倒是嫻熟，只是沒有多少士兵的利落風格，反倒像是沈家里的丫頭婆子們慣用的手法，柔軟、細膩。

“沈國業，一會把本少辦公室的煙灰缸洗一洗。”

“是，參謀長。”

蘇湘走進了那間雅致的辦公室，果然看到書桌上放著一個細瓷煙灰缸，但是卻看不到任何煙灰之跡，搜尋了辦公室周圍各個角落，也看不到任何煙蒂的影子，拿起那只煙灰缸細細打量，瞅了許久，才發現煙灰缸上面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如羽翼輕輕掃過，并無甚影響，沈世霖這“吹毛求疵”的地步，果然天下第一……

蘇湘掃了一眼書桌，意外發現上面的格子層，放著一枚白玉印章，白玉潤澤樣式如同一條繞霧青龍，非常精致。她瞥了眼門口，鎮定地將印章取了下來，發現印章下面，赫然壓著兩張放行條。

這兩日有兩名士兵因為圍剿觀音山一事，受了重傷，因搶救無效，先后犧牲了。而這兩名士兵自沈世霖參軍起，便跟著他出生入死，因此沈世霖特地安排了兩人分別將逝者的骨灰帶回其老家厚葬，順道安撫逝者家人，由此特批了兩張放行條。

放行條上面是沈世霖的親筆跡，派克鋼筆書寫，筆鋒犀利，遒勁有力，署名下面，還有他的唯一軍用蓋章，放行條的字跡還未完全干，應該是剛寫完不久。

蘇湘注意到，有一名逝者的老家地址正是宜川臨縣，距離宜川不到五十公里的距離。她那原本黯淡的眼眸忽然多了一絲光亮，熠熠生輝，臉上的陰霾一掃而逝。老天都在助她，她何不利用這個機會，返回江南？

為了保全起見，蘇湘將洗盥池的水龍頭打開后，迅速取出了一張空白的放行條，臨摹沈世霖的手跡，那支派克鋼筆在快速揮舞著，很快，她蓋上了那枚軍用章。

這張條子無論將來是否用得上，備著總歸是妥當的。

洗完了煙灰缸，她走出了辦公室，發現沈世霖已經躺下了。“參謀長，我去叫陸醫生。”她想起現在沈世霖該要打針了。

“給我回來！”男人低喝了聲。話音剛落，蘇湘已經看到門口進來了一個身影，“參謀長，我來給您檢查身體。”

“陸醫生，好巧。”蘇湘熱情地接過陸平手中的醫箱，笑意盈盈。

這幾日，她早已觀察出來，沈世霖不喜歡打針。

“陸平，本少身體好的差不多了，給本少開幾副藥，別再整其他的幺蛾子。”男人的聲音冷淡，讓陸醫生顯得非常為難。

蘇湘站在一旁，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烏黑如曜石的眼珠快速轉了轉，唇角漾起了勾人的弧度。

“參謀長，您的安全比誰都重要，中毒這事可大可小，您若是不肯按時打針，是會影響士兵們訓練的。”蘇湘鄭重道，忽而她話鋒一轉，“參謀長，您該不會怕……”

果然，那雙深邃眸子迸出了冷光，蘇湘很識趣地閉上了嘴，退到了陸平身后。

陸平頭本微微垂著，此刻稍稍抬起頭，想琢磨沈世霖的表情。

“啰嗦！”沈世霖甩開了身上的錦被，陸平見狀，曉得沈世霖默許了。便奪過蘇湘手中的醫箱，迅速忙碌起來。

“三少，有件事必須要跟您說，我這邊的藥已經不多了……”打完針后，陸平忽然艱難開口。

“還剩余多少？”沈世霖蹙著眉，眸里多了一絲復雜。

“軍營里有五名士兵受了傷，其中兩位受的重傷，我這還剩一些消炎藥，但估計夠不上兩天，此外，白藥已經沒有了，這些都需要盡快補充，否則士兵傷口有破傷風的危險。”

“本少知道了，明日軍隊會立刻轉移。”

蘇湘將陸平送出了沈世霖房間，開口問:“陸醫官，您留過學？”

陸平在平日里，雖不是白大褂加持，但是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手指又極白，寡言少語。但照顧病人時專業之程度，處理傷口時嫻熟之技法，絕非是國內醫院的普通醫生能夠做到的。

陸平驚愕地轉首，望著蘇湘，繼而認真地點了點頭，“師夷長技以制夷，目前國內的醫術，還是很不理想，每天有很多病人死于流感、疫毒，甚至連手術水平，也很堪憂！”陸平似在跟蘇湘說，又像在自言自語，顧自嘆了口氣后，便離開了。

遠處的逶迤山峰蒼茫，四周圍灰蒙蒙的，沒有半點生氣。那個穿著暗紋灰色西裝的男人，手里提著一只醫箱往前走著，徒留下一個清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了在視線中。

“師夷長技以制夷”……蘇湘輕輕念著，這原本只是一句無心之言，誰又曾想，竟在她尚未成熟的心靈里，悄無聲息地種下了種子。

下午，蘇湘從許智洪口中探得，那兩位負責托送戰友骨灰盒的士兵，將于明日清早啟程。

但此番前往江南已不同往日，據軍中的人透露，蕭軍目前已經分派了部分兵力駐扎宜川，大有順著桐城一路吞并宜川之意。因此他們這次南下江南，需要喬裝打扮一番，先由軍用車將他們載到桐城附近的郊區，之后搭上村子里的牛車趕往桐城，前往火車站……

如此算來，骨灰盒要真正抵達目的地，至少也是三日以后的事了。

蘇家在宜川的家業算是數一數二的，常言道，樹大招風，倘若蕭軍已經派兵駐扎宜川，恐怕定會跟父親交際的。蘇湘最為擔心的也是這點，俗話說強龍斗不過地頭蛇，但蘇家絕非地頭蛇，對于江南蕭軍的勢力，蘇家一向忌憚，否則當初也不會急著跟北方的新軍聯姻了。

這整日，蘇湘似乎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天黑后，意味著這是眾士兵呆在行轅的最后一晚。沈世霖召集幾個將領開完緊急會議后，便向全體士兵下了命令，今晚大開宴席，讓士兵們吃好喝好！

士兵里有跟著沈世霖出生入死了三四年的，從未見過沈世霖似今天這般痛快，只見他坐在上席，那筆挺的戎裝外套還未有褪去，便拎起了一個酒瓶，昂起倨傲的頭顱，灌了下去，任由熱烈的酒液肆意流落衣襟……那冷峻的臉上似渡了一層霜，忽明忽暗，眾士兵只當他是高興！

“三少好酒量！”

“參謀長好酒量！”

士兵們紛紛鼓起了掌，呼聲如雷。

蘇湘自然是喝不了酒的，于是借故要給沈世霖收拾房間，以免沈世霖一會喝得酩酊大醉看到房間里的物件凌亂，回頭問責。許智洪今晚心里特別開心，方才也喝了不少酒，對于蘇湘的解釋表示很理解，朝她大方揮了揮手，便將她打發走了。

自她的任務變成了照顧沈世霖后，許智洪便給她在沈世霖臥室的隔壁套間里安排了一張小床，方便她平日照顧沈世霖。

她返回到那間簡陋的房間，將藏在床底里的包袱取了出來，方才被不知名的士兵手中的酒給灑到了身上，連同束身衣里面藏著的勃朗寧也給染濕了。

這種珍貴的玩意，可不能糟蹋了。

夜色如墨，不時有冷風刮過，眾士兵們坐在露天的宴席桌上，放肆地吃肉、喝酒，唱歌，全然不覺得有寒意。

許智洪原本想著要時刻盯梢旁邊的三少，提醒三少少喝點，結果自己不勝酒量，沒幾瓶便倒下了，直接趴在了桌上。

沈世霖已經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瓶酒，但是頭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那如黑曜石的眸子如沁在冰河里，沒有任何的溫度，從宴席開席的那一刻，便一直如此。

微微闔上眼皮，那眉頭亦是緊蹙的模樣。那些黑白色鏡頭，突兀地，開始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放著。

二十年前的今日，楊柳街。

一位穿著絳紫色錦緞旗袍的清麗女子手里牽著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童，正準備要上自家汽車。

臨上車前，女子緩緩蹲xia身子，“你看，領口這里怎么又皺了，男孩子要時時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知道么。”女子面容慈愛，伸出蔥白手指替孩童細細地捋平了衣領。

“母親，后面有人。”孩童似乎覺察到了什么，脫口而出。不遠處是一個拐角，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光頭男人，已經舉起了qiang。

清麗女子迅速轉首，朝下人喝了聲，“快，快帶三少爺走！”

砰！刺耳如雷的聲音響起，孩童感到身上有一股重力突然壓了下來。

清麗女子莫名地，仿若用盡全力，緊緊抱著他。那溫柔的眉目含著笑，白皙如脂玉的面龐卻異常安靜，像一朵靜靜開放著的晚香玉，那樣的純凈、美好。緩緩地，女子嘴角里染了殷紅，扶著孩童的手臂，緩緩滑落。

砰砰砰！

那一天的楊柳街，天色灰蒙，周圍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與血腥味交織在了一起，整個世界都失了色，僅剩下黑與白，自此，成了孩童一生的噩夢！

“參謀長，您不能再喝了！”陸平已經走向了沈世霖。

沈世霖微微睜眼，掃了眼周圍醉成一團的士兵，強行站了起來，“陸平，交給你了。”

“參謀長！”

“別跟上來！”男人冷喝了聲，聲音似玻璃渣子般冷銳，讓陸平止住了腳步。

搖晃著踏進了那棟房子的大門，男人腳步緩慢而沉重。

那道陰冷的回廊種了一些花草，然而卻沒有開放。沈世霖微瞇著眼，一路晃到了房間門口，手指不動聲色地將那扇木門推開……感覺房間內有大半的光線被什么擋住，抬首，是一抹倩麗的有些模糊的白色背影。

如瀑的青絲被其主人緩緩放了下來，那抹倩影輕輕晃了晃，在暈黃的燈光下，似隱隱有縹緲的云霧浮動著，流光四溢。蘇湘輕輕撫著自己那頭海藻般的濃密墨發，小心地撥到了身后，露出了光潔潤澤的粉頸。

她的軍衣已經脫落，僅剩一套白色束身衣，因為束得過緊，反倒將那man妙的玲瓏曲線完全勾勒了出來。

男人目光慢慢變得狹長，有些恍惚，邁著飄搖的步伐，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