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復選集
- 周振甫選注
- 3450字
- 2023-01-09 17:18:27
三 從先進到保守
嚴復的思想從先進到保守,主要是由于時代變化了,而他仍保持原有的觀點,甚至是后退的。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康有為、梁啟超所領導的維新變法運動,擁戴德宗來變法,受到了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的鎮壓,康、梁逃亡國外,德宗被幽禁,維新黨人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楊深秀、康廣仁被殺害。改良主義者的維新運動就這樣失敗了。
嚴復不是在戊戌政變后才后退的,在戊戌維新時就后退了。他的具有進步作用的翻譯《天演論》和論文《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辟韓》,是在戊戌前三年光緒二十一年(1895)寫作的。就在這些著作和翻譯里面,進步的和保守的思想同時并存,不過對于當時中國的情況說來,它們的主要傾向是進步的,是“尊民叛君,尊今叛古”的,是要用資產階級的科學和君主立憲來代替封建思想和君主專制的。
其中所包含的保守思想,主要為庸俗進化論。嚴復接受了英國的庸俗進化論者斯賓塞的社會有機論。這種理論認為人類社會像動物機體一樣服從生物學規律。達爾文正確地解釋了物種的起源,卻誤信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認為生物經常生殖過剩,而食物供給有限,為了生存,就發生種內斗爭。達爾文又否認有機界發展中的飛躍。斯賓塞用這種觀念來解釋社會現象,來構成一種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服務的理論。這種理論認為帝國主義的殖民政策,是符合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規律。又根據有機界沒有飛躍的理論,認為社會只能漸漸進化而不能有飛躍和革命。
嚴復在《天演論》導言三《趨異》的按語里就宣傳了這種理論。他先引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說:“萬類生生,各用幾何級數。使滅亡之數不遠過于所存,則瞬息之間,地球乃無隙地。”于是感嘆道:“嗟夫!物類之生乳者至多,存者至寡。存亡之間,間不容發。其種愈下,其存彌難,此不僅物然而已。墨(美)、澳二洲,其中土人日益蕭瑟,此豈必虔劉朘削之而后然哉?資生之物所加多者有限,有術者既多取之而豐,無具者自少取焉而嗇。豐者近昌,嗇者鄰滅,此洞識知微之士,所為驚心動魄于保群進化之圖,而知徒高睨大談于夷夏軒輊之間,為深無益于事實也。”嚴復在這里就用人口論說明物類的種子極多,由于養料不足,能生存的極少,用來說明種內斗爭。再用這種理論來說明美、澳兩洲人口的減少,是由于養生之物有限,是由于“其種愈下,其存彌難”。這里,就承認帝國主義國家的種族是優越的,其他民族的種族是劣下的。這樣,就使他在對帝國主義的態度上,跟洋務派接近,而跟反帝精神距離反而遠了。
在《原強》里,嚴復又宣傳社會進化只有漸變而沒有突變的理論。他說:“善夫斯賓塞爾之言曰:‘民之可化,至于無窮,惟不可期之以驟。’”根據這種漸變論,認為根本問題不在政治而在于提高民力、民智、民德。所以說:“是故國之貧富強弱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從之。于是一政之舉,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違于其智、德、力者廢。”并且明確地說:“甚矣,徒政之不可與為治也!”那么當時國內的民力、民智、民德又怎樣呢?“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是以今日要政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這種理論也是從斯賓塞來的。斯賓塞說:“教人也,以濬智慧、練體力、厲德行三者為之綱。”按照這種理論,那么不僅突變的革命要反對,激進的變法維新也不免“期之以驟”了,主張君主立憲未免跟民力、民智、民德都大大衰退的情勢不合了。但就在《原強》里,嚴復又說:“設議院于京師,而令天下郡縣各公舉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愛必由此,欲教化之興必由此,欲地利之盡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務之興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爭濯磨于善必由此。”又堅決地主張實行君主立憲了。
這樣看來,嚴復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從事翻譯和發表論文時,他的思想里既有進步的成分也有保守的成分。“尊民叛君,尊今叛古”,主張用資本主義學術思想來代替封建思想,主張用君主立憲來代替封建專制,這在當時是進步的一面。認帝國主義為優勝,主張漸變而反對突變,主張從提高民力、民智、民德入手而不贊同從政治入手,這是具有保守性的一面。當時候,他的主要影響在前一方面。
到了戊戌維新時期,嚴復卻向后退了。這表現在下列各點上:一,光緒二十三年(1897)梁啟超發表《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引嚴復的話,說先要有胚胎,才能發展成物體。“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則當夏商時合有種子以為起點,而專行君政之國,則雖演之億萬年,不能由君而入民。”梁啟超駁他道:“日本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國,其君權之重過于我邦,而今日民義之伸不讓英德,然則民政不必待數千年之起點明矣。”二,光緒二十三年,嚴復發表《中俄交誼論》,說:“夫君權之輕重,與民智之深淺成正比例。論者動言中國宜減君權,興議院。嗟乎!以今日民智未開之中國,而欲效泰西君民并主之美治,是大亂之道也!”三,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政變前,嚴復發表《上皇帝萬言書》,提出治標三策:聯各國之歡,結百姓之心,破把持之局。還有治本四策沒有寫出來。他說“本者存乎立政養才風俗人心之際”。吳汝綸戊戌二月《答嚴幾道書》里說:“所示四事,皆救時要政。國勢陵夷,萬物坐敝,條舉件論,不可一二盡。又風俗不變,不惟滿漢畛域不能渾化,即鄉舉里選亦難免賄賂請托、黨援傾軋之弊,而土著為吏,善則人地相習,不善則親故把持,此皆得半之道。”是治本四策中有選舉和地方自治,吳汝綸勸他不要寫,他因此就寫不下去了。這比起《原強》里勇敢地提出議院和地方自治來,就很不同了。
嚴復在戊戌維新時期,從提倡君主立憲后退到反對君主立憲,可能是受下列各種影響。第一,光緒二十二年(1896),梁啟超在《時務報》上轉載了嚴復的《辟韓》,給洋務派首領張之洞看見了,認為洪水猛獸。當時嚴復幾乎遭到不測之禍,經人疏通才罷。張之洞還是叫屠守仁作了篇《辨辟韓書》在《時務報》上發表,痛罵嚴復。嚴復在這件事上可能感到洋務派壓力的重大,從此收斂鋒芒,開始向后退。第二,當是庸俗進化論的思想在作祟,認為社會進化“不可期之以驟”,于是對于激烈一些的言論就發生害怕,傾向后退了。嚴復《與熊純如書札節鈔》第二十六說:“當上海《時務報》之初出也,仆嘗寓書戒之,勸其毋易由言,致成他日之悔。”可見嚴復看到梁啟超在辦《時務報》時言論激進,就害怕了。第三,嚴復最佩服吳汝綸,吳汝綸對于“鄉舉里選”、“土著為吏”都不贊成,嚴復聽了他的話,連《上皇帝萬言書》也寫不下去了。嚴復的后退,可能跟他的影響也有關。
從戊戌政變到辛亥革命這段時期里,嚴復的主要工作是翻譯。他是用翻譯來表達他的政見的。嚴復這時期出版的翻譯書,主要有《原富》、《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社會通詮》、《法意》等。他在《原富譯事例言》里說:“且人莫病于言非也而相以為是,行禍也而相以為福。禍福是非之際,微乎其微,明者猶或熒之,何況其下者乎!殆其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艱,其所亡失者已無藝矣,此予智者罟擭陷阱之所以多也。欲違其災,舍窮理盡性之學其道無由;而學矣,非循西人格物科學之律令,亦無益也。”這是反對當時激進的言行,勸那些有激進言行的人去埋頭研究科學。他在《群學肄言序》里說:“乃竊念近者吾國,以世變之殷,凡吾民前所造因,皆將于此食其報。而淺谫剽疾之士,不悟其所從來如是之大且久也,輒攘臂疾走,謂以旦暮之更張,將可以起衰,而以與勝我抗也。不能得,又搪撞號呼,欲率一世之人,與盲進以為破壞之事。顧破壞宜矣,而所建設者,又未必其果有合也,則何如稍審重而先咨于學之為愈乎?”這里反對立憲派想靠變法一下子富強起來,又反對革命派的破壞封建統治,勸他們放下立憲和革命去研究科學。這時候,他一變過去的贊美立憲而為反對立憲了。他在《群己權界論序》里,認為自由之說,使得“喜新者又恣肆泛濫,蕩然不得其義之所歸”,他已一變過去的極力贊自由,而要用這本書來作補救了。他翻譯《社會通詮》,認為社會的進化分成圖騰、宗法、軍國三個階段,把民族主義歸屬到宗法這一階段,因此反對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反清革命,說它是屬于宗法階段的民族主義。他說:“是以今日黨派,雖有新舊之殊,至于民族主義,則不謀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滿。至于言軍國主義期人人自立者,則幾無人焉。”(《社會通詮》案語)那完全是反對革命了。這樣看來,嚴復這時期的翻譯,目的在反對立憲和革命,所以總的傾向是保守的。
不過就他這時期所翻譯的書說,像《原富》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經典著作,《法意》是奠定近世資產階級法學基礎的巨著,再如嚴復翻譯的《名學》(邏輯),在當時還是很有價值和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