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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忘情道報恩了塵緣

龍澤八年,晚冬。

吳州云陽縣,甄家柴房。

“甄英!”

丑時三刻,一片灰蒙蒙的天,本該萬籟俱寂。

甄英被人捉小雞似地提溜出來,摔在地上。一同落地的,還有銅制的幾個大水盆。

聒噪的云陽土話,叮鈴哐啷沆瀣一氣,好不熱鬧。

胡氏原是迷糊著起夜,被銅盆的聲音一嚇,不分青工皂白就是一巴掌:“不肖女,不肖女,打你生下來,就該溺死在尿桶里!”

何媽媽遞來一盞油燈,沖著床抬了抬下巴,好似方才不小心打翻銅盆的人是甄英,而不是她。

甄英頂著半張紅腫的臉蛋,嘴唇開合,想要辯解。

可是,她是啞巴,說不出話。

何媽媽是祖母的陪嫁,仗著幾分體面,平日里除了管家媳婦尤氏,誰都不放在眼里。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女孩兒有著一頭雜草似的亂發。薄薄一層皮把骨頭包得緊實,臉龐瘦削,顯得額頭尤其的寬,一雙眼睛驚人的大。空洞而迷茫的瞳孔中躍動著火苗。

胡氏看那雙眼,只覺得瘆得慌。

甄家在云陽城里也算得上是富戶,也不是養不起丫鬟。

只這些年常標榜自個兒耕讀傳家,講究一個“孝”字。

侍奉長輩一事,絕不肯假手于人。

其他幾房有自個兒的親爹親娘,只甄英一個孤女,自然要去胡氏房里伺候。

胡氏仗著自己是從宮里出來的,素來擺足了做長輩的架子。

早起問安、晨昏定省、用膳布菜……胡氏能耐不多,規矩卻不少。平日里又好面子,愛擺譜,這些雞零狗碎的,全讓小輩伺候。

現下胡氏高齡六十有四,人老了睡眠不好,夜間更是可勁兒折騰,一夜就得起來兩次。

那一身老胳膊老腿,哪怕扶著床,自己也是蹲不下去的,須得人伺候著用夜壺。

甄英昨夜亥時和今早子時,都被搖醒過兩回,想著應該夠了。

五六歲孩子正是覺多的時候,也不敢睡得太死。

甄英只讓侍女小憐幫忙盯著點兒,自己在屋里的腳凳上一歪,權當做是休息。

即便如此,何媽媽半夜醒來一眼沒看到人,還是發了好一通脾氣。

甄英不能爭辯,只默默趴到床下端了夜壺。

胡氏年紀大了憋不住,若是讓她出丑,就不止一頓打罵了事。

所有人都說甄英笨手笨腳,穿衣上床自然輪不著她服侍。

折騰了半宿,腳凳被何媽媽奪去墊在屁股底下,甄英實在是沒地方休息了。

初春的天,狗都嫌冷,蜷縮在屋里不肯出來。

粗使的婆子把手一遞,滂臭的氣息撲面而來。

甄英換了室外穿的硬底鞋,身上還是一件旁人穿小了的舊衣。

外頭鋪了一層薄雪。

寒意瞅著空隙,絲絲縷縷鉆進骨頭縫里。

甄英的手指生滿了凍瘡,哆哆嗦嗦地,好容易才抬起一只半腰高的水桶。

隔著一道薄薄的門扉,是屋里搖曳的暖光。

半夜沒人燒水,甄英就著微薄的一點月光,抱住木桶仍到井里。

下雪了。

天還沒亮,地卻已經亮了。

東方漸漸泛起了灰白,冬日的天空中,陰霾漸漸散去。

甄英在井欄邊兒上蹲下,認命般拿起刷子。

一宿沒睡,她困得神志不清,眼前模模糊糊是前世今生的畫面。

有晴朗的天,有無邊的雨。

有白色吊燈下奮筆疾書的少年。

有彩燈燈閃爍中的車水馬龍。

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們奔走在大街小巷,手中拿著發光的小塊兒行色匆匆。

明亮的玻璃房子里,是漂亮而溫暖的新奇服裝。

街邊的茶館,從中飄出與茶香迥異,卻也濃醇馨香的氣息。

這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到底是幻境、夢境還是仙境?

她分不清。

直到自己推開大門,里面是親切又熟悉的兩張笑臉……

爹,娘。

你們來接我了嗎?

木桶砸開了月亮。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大手拽住了她的腳。

水桶帶著繩子,咕嚕嚕沉到井里。

來人只覺得手上一輕,拔蘿卜似地提溜出來一個小姑娘。

一同出來的,還有小姑娘衣裳上裂開的口子里,雪花般紛飛的蘆絮。

為什么不讓我去見爹娘呢?甄英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

云陽這種小縣城的后院里,決不能出現陌生男人。她應該掙扎,呼救……

事關一家女眷名節。

但是她凍僵了,又是個啞巴。

淚水被寒風凍結在眼眶里。

……

死亡這種概念,對于孩子來說并不陌生。

祠堂里燃著長明燭。

哭喪的人,會把紙錢像折扇那樣展開,一沓一沓丟進火盆里。

溫暖的氣流從中升起,翻飛的紙灰如同花白的蝴蝶。

供桌上,新鮮的貢品堆成小山,只要把中間掏空再擺好,不會有人發覺。

死亡是飽足且溫暖的。

冬春之交,寒意刺骨。甄英透過呼出的白霧看著面前的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寬闊的脊背,遮擋住了大半的月光,顯得身材尤為高大。

他解了脖子上的系帶,脫下披風,嚴嚴實實地將小姑娘裹進懷里。

你是拍花子嗎?還是人牙子?甄英腦袋昏昏沉沉,嗅到男人身上淡淡香味,身上漸漸暖和了起來。

她像農夫懷里揣著的那條蛇,在溫暖中漸漸恢復了意識。

“甄英!死丫頭躲哪兒去了!”何媽媽的聲音那么遙遠。

甄英哭了出來,嘴里咿咿呀呀,發不出話。

“我不是你爹。”男人把女孩兒抱到柴房里,想放下她。

衣袖被拉扯得變了形,不知那雙紅腫破皮的手,哪兒來那么多力氣。

帶我走吧,帶我走吧,不管你是拍花子還是人牙子,是吃小孩兒的妖怪都好,帶我走吧。

啞巴發出難聽嘶啞的哇哇聲,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浮出一層水汽,枯瘦的爪子抱住男人的臂膀,像是落水的人保住最后一根浮木。

男人頓了頓,一顆忘情道心幾乎動搖。

他閉上眼,停頓了半晌,一根一根扒開女孩兒的手指:“對不起。”

女孩兒撲了上來,緊緊抓住男人的衣擺,指甲掐在布料里。一雙眼睛會說話一般看著他。

帶我走吧,你把我帶出這個門,在這里繼續呆下去,我真的會死的!帶我出去,帶我出去就好,我很乖,很聽話,你想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喉嚨一陣刺痛,張嘴開合,殘缺的聲帶發出孱弱的悲鳴。

男人輕輕捏住她的某一個穴位,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嘶啞難聽的,啞巴發出的叫聲就此停下。

女孩兒跌坐在地上看著他。

那對視如此短暫,短到來人說不出話。

又如此漫長,是一個女孩兒一生的長度。

女孩安靜了片刻,退后了兩步,正當男人以為她要放棄了的時候。

“嗵”

女孩兒跪在地上,不住地給他磕頭。

只第一下,額頭就青紫一片,沉悶的聲音在冬夜里格外寂靜,如有回響。

她不會說話,這鐘鼓一般的磕頭聲是她短暫的一生中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

然而還有第二下,第三下,一聲響過一聲……

那人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又鉗住了她的肩膀,點了兩個穴位。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細長的白瓷瓶子,猶豫了片刻,倒出一顆金燦燦的藥丸。

是甜的,哪怕是毒藥,也是很好的毒藥。

那人掐著甄英的下顎,生怕她吐出來,一顆甜甜的藥丸,順著喉嚨,就滾下了肚。

甄英咂摸著嘴,唇齒間,似乎還殘留著,清澈的果香味道。

藥丸在體內化開,內里蘊含的靈氣有意識一般在甄英體內游走,修補她破損的經脈,愈合她殘廢的聲帶。

困意襲來。

甄英掙扎著抬起眼皮,始終盯著來人。

“和你娘一樣倔。”

那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仿佛是在問“你認識我娘。”

“不要死,你爹和你娘都是很好的人。”

女孩兒脈搏漸漸平穩,身上隨著仙藥化開而溫暖起來。

他頓了頓,一手拍在女孩兒的睡穴上,低聲道:“睡吧,你爹娘拿命換來的你,不是為了讓你給人當牛做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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