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洪武門西南側(cè)的鎮(zhèn)撫司衙門這所詔獄，那是連文武百官都繞著走的地兒。

沿著道長里許高有兩丈的青磚深墻一直斜往下走，盡頭處是兩扇黑黝黝的生漆大門，推開大門，里面就是陰冷潮濕深處地底的詔獄了。

錦衣衛(wèi)成立了幾十年，詔獄也存在了幾十年，死在其中的不計其數(shù)。傳聞一到天黑，這條深巷中就有許多冤魂游蕩，黑暗的角落處還時常聽到哭聲……

因此這條路面一年到頭都十分清靜，尤其到了黃昏后，除了理刑錦衣衛(wèi)檢校，連鳥都不從這里飛過。

戌時末，林鱗游打著一盞燈籠，孤身一人走在這條深巷中，作為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中的新時代三好青年，雖然自己也曾遇見過奇怪的事情（包括自己能穿越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對于傳聞，對于阿飄之類，他倒是無所畏懼的。

何況晚上還喝了幾兩酒，就算是慫人，這膽也該壯了。

燈籠微弱的火光只照亮了跟前方寸之地，兩邊的高墻黑黝一片，樹影婆娑，夜風(fēng)驚動，樹葉便嘩啦啦響作一團，偶有幾片飄然落下，恍似陰間的蝶舞。

林鱗游雖然不怕，卻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著。他疾走幾步，很快就到了黑漆大門前，抓住右邊那環(huán)獸面吞口敲擊了三下——因為左手提著燈籠，右手空著，這是時刻準(zhǔn)備拔刀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來者何人？”門里面?zhèn)鱽碇凳匦Ｎ緫醒笱蟮穆曇簟?

“總旗林鱗游?！?

沉沉的大門從里面向兩邊緩緩打開了，兩個校尉一人扶著一扇門，打著呵欠，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

林鱗游向兩人出示了腰牌，道：“著一人引路，我要見人犯黃澤。”

“總旗請隨我來?！币幻Ｎ窘舆^林鱗游手中燈籠，向院子深處走去，身后的大門帶著嘎嘎聲又沉重地關(guān)上了。

穿過數(shù)間關(guān)押軟禁罪名未定待審官員的小院，最終在一堵爬滿枯藤的石墻跟前停下了。

石墻上鑲嵌著一道鐵門，鐵門下邊便是通往地牢的青石臺階。

校尉掏出鑰匙哐當(dāng)打開了鐵門。

“你歇著去吧！”林鱗游重新拿過燈籠。

校尉巴不得如此，告知林鱗游犯人的監(jiān)號，便打著呵欠離去了。

林鱗游獨自拾階而下，地牢中并沒有點燈，詔獄白日里都常年黑暗，又冷又潮。

黃澤頭戴重枷，腳纏鐐銬，正以一種看著就很難受的姿勢蜷縮在黑乎乎的角落臟兮兮的草堆中。

在這戒備森嚴(yán)門禁重重的詔獄里，枷鎖鐐銬不是預(yù)防犯人逃跑的，而是防備他們自盡的。

看了這種環(huán)境，林鱗游第一個想法就是：我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豬住的豬圈條件都比這好。豬圈的稻草我們還經(jīng)常還給清理，這地牢監(jiān)舍的草堆，怕是從未換過。

“黃澤?！绷主[游站在監(jiān)舍外，輕喊一聲。

黃澤身子一動：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嗎？

但是遲遲不見有人打開監(jiān)舍門提自己出去，他便也一直蜷縮著不動。

官三民四，黃澤被抓進來的時候，正逢官家臘月二十三小年，今日又是民間臘月二十四小年，按照慣例，官民大節(jié)間，一般是不對犯人問刑的，除了有貫徹朝廷恩澤的意思，掌刑官也要過節(jié)，也不想在大節(jié)間弄得一肚子怨火的嘛！

“我不是來提你的。”林鱗游說，“受人之托，來看看你。”

黃澤忘想不到還有人來看自己，想了一想，便坐起身，連爬帶挪地慢慢近前來。

看他雖然一臉污穢狼狽，眼里，卻還閃著光。

“是誰？”黃澤抓著木柵，等看清燈籠火光下林鱗游的臉，他就明白了，原來是余妙蘭。

“她……還好嗎？”黃澤沙啞著嗓音問。

“放心，她很好?！绷主[游蹲下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包荷葉包，從柵欄間塞進去，“今兒個小年，她親手給你包的餃子，嘗嘗吧！”

黃澤伸出手，默默接過荷葉包，上面還帶著林鱗游胸口的余溫，然而餃子，卻是早已冷了的。

他顫抖著手，緩緩地打開荷葉包，看著一只只白嫩微黃的餃子，眼中愈發(fā)晶瑩。

黃澤拈起一只餃子，看了良久，這才塞入口中，慢慢咀嚼著。待一只餃子吃完，他手上動作明顯加快了，一只又一只拼命往嘴里塞，等到塞不下了，這才費力地挪動兩腮咬肌，然后狠狠一咽，連眼淚都噎了出來。

看他這樣子，林鱗游都不覺有些心酸了。

“教坊司南市樓的狎客，都是你殺的？”趁此機會，林鱗游總算表明了真正來意。他也不相信眼前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能殺得了那么多人。

聽聞此言，黃澤手上嘴里的動作都是一停，愣了愣，繼而又不顧一切似的大吃大嚼，等到所有餃子都吃完了，他都沒有回答林鱗游，將荷葉一扔，轉(zhuǎn)身往監(jiān)舍黑暗的角落爬去。

“我知道，人不都是你殺的?！绷主[游說，“真兇另有其人?！?

回答他的，依舊還是沉默。

“你可知道，他已經(jīng)開始對余姑娘下手了。”林鱗游站起身，看著黑暗的角落，“你還想保他嗎？”

“我憑什么信你？憑一份餃子？”

“那個人，擅使兩柄鉤鐮，精通槍術(shù)，尤其是馬家槍?！绷主[游說，“我說得對不對？”

角落里傳來一聲輕微的鐵鏈碰撞聲。

林鱗游知道自己說對了，黃澤果然跟殺手相識！趁熱打鐵：“如果當(dāng)晚不是我在場的話，今晚你就吃不到這份餃子！”

等了一會兒，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一片沉默的寂靜。

林鱗游無奈拍了拍木柵，嘆口氣：“行。走了！”

他果真提了燈籠就走。

才走兩步，身后響起黃澤的聲音，又像是自言自語：“不會的，他不會……”

林鱗游停下腳步，見他又不說話了，知道以這種人的秉性，再怎么糾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的。

聽著黑暗中燈籠的火光和林鱗游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黃澤終于下了決心，大喊一聲：“等等！”

別的監(jiān)舍睡夢中的犯人被這一聲喊嚇得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林鱗游的腳剛踏上石階，聽得他喊，心里也是一沉一喜，看來，答案立刻就要揭曉了！

他疾步走回去，蹲下身子，黃澤也已又爬了出來，看著林鱗游的眼睛。

林鱗游也正視著他的眼睛。

兩人的眼中都有燈籠紅紅的火光在閃爍。

“他，他是……”

世事就是這么不偏不巧，正當(dāng)黃澤要說出真兇姓名之時，地牢鐵門外傳來一聲吆喝：“掌燈！”

“是！”立刻涌進來四名校尉，動作飛快地挨個將地牢甬道墻上的油燈給點著了。

黑暗的地牢立刻變得亮堂起來。

被驚醒的犯人難受地瞇起眼睛，轉(zhuǎn)過身子，將臉深深地埋進稻草堆里。

突然間，林鱗游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由地慢慢站起身，眼睛盯著甬道那頭的鐵門口，那里，似乎有一股很厲害的能量正涌進來！

直覺告訴他，有一個大人物正走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