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外北郊，韃靼氈帳。

俺答汗一言震懾帳中眾人，臉上依舊布滿寒霜，看著眾人不言不語。

坐在俺答汗下首的老把都無奈只好起身應(yīng)對道“大汗息怒，這些小輩不懂事，你有何訓(xùn)斥盡管說來便是?！?

俺答汗見是其弟老把都出言解圍，臉上的神色稍好，賬中眾人見狀多是松了口氣。

俺答汗沉吟片刻先是看向其長子幸愛黃太吉不悅道：

“想來你是喝醉了，不然如何敢在汗賬之內(nèi)動手，此次我饒恕你，若有下次不要怪我不顧父子之情?！?

幸愛黃太吉聞言也知道此時不宜再硬抗，隨即請罪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俺答汗聞言這才滿意頷首，隨即吩咐道：

“我既然讓你自領(lǐng)一部駐扎正陽門，你便不要在此多待了，速速返回你的營地去?！?

幸愛黃太吉之前的建議被否決又被堂兄嗤笑，如今再被驅(qū)逐，頓感無趣，也不向俺答行禮便轉(zhuǎn)身氣沖沖的掀開帳簾離開了。

一旁的吉能見狀臉上難掩幸災(zāi)樂禍之態(tài)。

俺答汗見狀不由微皺眉頭，看向吉能不悅道：

“之前你嗤笑黃太吉，想來對于我的問題你另有答案，你不妨說一說?！?

吉能見俺答汗陰冷的看著他，心中一寒，趕緊收斂表情，思忖片刻后，徐徐說道：

“大汗，你已經(jīng)說過了，眼前的京城堅固實在是難以攻克的，我們此次南下雖然是準(zhǔn)備脅迫大明天子同意貢市?！?

“但眼下恐怕難以實現(xiàn)，既如此，我們何不舍棄了此城，在大明的各路援軍抵達(dá)前，向四處散開，再劫掠一番，然后帶著戰(zhàn)利品直接北返，如此豈不勝過在此城之下枯守的好?！?

吉能話落，賬中其他小頭領(lǐng)不由頗為意動，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俺答汗見狀不由瞇了瞇眼，輕哼一聲，待賬中重新安靜后這才看向吉能徐徐說道：

“你一向務(wù)實，而且你所言的也不無道理?！?

“只是，你要知道，此次我們能夠破關(guān)而入也是有很大的僥幸的，難道明年還能再南下一次不成？”

“可若僅僅是寇邊，攻破那些城堡，終究所得不多的。”

吉能聞言不由默然，他也知道邊地哪里有中原腹地繁華了，而此次南侵可遇不可求，恐怕很來再來一次了。

韃靼見吉能沉默，不由繼續(xù)說道：

“這些年，我們的部族雖然越發(fā)壯大，但你乃是鄂爾多斯萬戶的領(lǐng)主，當(dāng)清楚要養(yǎng)活越發(fā)滋生的部民是多么不易?！?

俺答汗說到此處臉上神情復(fù)雜道：

“我們草原人不耕織，地?zé)o他產(chǎn)，鍋釜針線之日用，須藉明朝鑄造，而要得到這些東西，唯有朝貢互市與劫掠兩種辦法?！?

“劫掠自然暢快，可部族戰(zhàn)士多死傷，我們的損失也大呀！”

“而且此番南下所得的戰(zhàn)利品多分散在各個部族戰(zhàn)士手中，我們這些頭領(lǐng)雖然仍然占了大頭，可終究沒有想象中的多呀！”

“相反，若是貢市可成，到時候只有我們這些頭領(lǐng)有資格與明朝互市，到時候爾等不用辛苦南下拼命便能得到明朝的絲綢茶葉等好東西?！?

“而且若能與明朝交易糧食，到時也能養(yǎng)活更多的部民了?！?

賬中之前因為吉能的一番話而動搖的人重新堅定起來，因為正如俺答汗所言，搶掠則利散諸部落，求貢則利歸于酋首。

搶掠能解決一時之需，而貢市才是長久的買賣。

吉能自然也感受到了其余人態(tài)度的改變，他不由氣憤道：

“大汗，如今不是我們不愿意求貢，而是大明天子他不同意，你又能如何呢？”

此言一出，俺答汗也是一時氣極卻無可奈何。

因為這正是此時讓他左右為難的地方，他如今已經(jīng)不想再戰(zhàn)了，若是大明天子能同意他的求貢，他便有了臺階領(lǐng)著眾人攜帶戰(zhàn)利品直接北返了。

俺答汗不由嘆了口氣，方才看向一直未語的老把都，遲疑問道：

“你說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辦？”

老把都沉吟片刻后徐徐說道：

“我知道大汗一心求貢，如今都打到大明京師了，若現(xiàn)在便讓你撤走，想來你心中定然不甘?！?

俺答汗聞言頷首道“是呀！我豈能甘心！”

老把都聞言不由建議道“既如此，不如我們最后再試一次，若事成自然更好，若事不成我們便照著吉能說的辦?！?

俺答汗聞言前傾身體急切問道“怎么講？”

老把都聞言徐徐說道：

“這大明如今早已經(jīng)不是永樂皇帝之時，大明天子多養(yǎng)在深宮，少上戰(zhàn)場，沒有多少血性。”

“而且我聽聞如今的大明天子癡迷修道，顯然也不是個有膽量的，既如此大汗何妨遣人入城，帶著你的威脅之語，面見大明天子請求冊封應(yīng)允貢市了。”

“若大明天子是個膽小的，說不定便答應(yīng)下來了?！?

俺答汗聞言思忖片刻方才一臉笑意道“此策可行，便是不成我們也無損失。”

隨即他看向老把都皺眉道

“只是該派何人入城了？”

“我們也不清楚大明朝廷的情況而且我也擔(dān)心派手下人去最終會與漢人產(chǎn)生糾紛反而壞了事情?！?

老把都聞言笑道“大汗不必?fù)?dān)心，我在通州時俘虜了一個宦官，他熟悉大明宮廷，以前服侍過大明天子的，讓他帶著大汗的求貢書去見大明天子，想來能將大汗的意思說清楚的。”

俺答汗聞言不由大喜，隨即吩咐老把都將人帶入氈帳。

盞茶后狼狽不堪的楊增被韃靼人押進(jìn)了氈帳。

俺答汗見眼前的楊增被帶入氈帳后嚇得哆哆嗦嗦的不由皺眉問道“你服侍過大明天子？”。

楊增其實不過是通州湖渠馬房內(nèi)官，簡而言之，便是個監(jiān)管倉庫的，平日管著湖渠馬房倉內(nèi)儲蓄的草料。

他自然沒有機(jī)會服侍嘉靖皇帝，但誰讓韃靼人來得那樣快了，他被俘后也只好自抬身份，以求保住小命。

所幸這些韃靼人都是些沒見識的，聽說他侍奉過大明天子便沒有殺他，他這才一路便帶到了京師城下。

既然已經(jīng)說了慌，楊增如今哪里還敢道破，聽了一旁韃靼通事的轉(zhuǎn)述，忙不迭的點頭。

俺答汗見狀便將他準(zhǔn)備派遣楊增入城求貢之事道明。

楊增聽完后不由大喜過望，他終于等到機(jī)會可以逃離這些韃靼人的魔爪了。

可沒等楊增歡喜多久，他便聽得身旁的通事傳達(dá)了俺答汗的威脅之語“予我?guī)牛ㄎ邑?，即解圍，不者一歲虔耳郭。”

楊增也是在內(nèi)書堂混過的，一聽便明白，這是韃靼人威脅嘉靖皇帝若是不同意貢市，明年他們會再來。

楊增此時的心情糟糕透了，他雖沒有服侍過嘉靖皇帝，但在出宮前也聽人說過那是個什么樣的主，這些話若是由他傳達(dá)，那他最終也是個死。

那還不如待在韃靼人這里或許還能跟著北上草原，雖然辛苦些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楊增想到此處便連連搖頭。

俺答汗見狀便是不悅，稍一示意便有韃靼人抽出刀來一番威嚇，楊增恐懼之極也只能低頭應(yīng)下。

在一旁的老把都適時上前出言道：

“大汗，漢人向來注重虛禮，如今這求貢的書信不如便不用番文而用漢文，以示大汗求貢的誠意?！?

俺答汗聞言頷首道“無論番漢，只要能助我成事便行，你既然如此說，便讓通事按著漢文替我擬一份求貢書吧！”

一旁的韃靼通事聞言趕緊應(yīng)下。

.........

負(fù)責(zé)駐守德勝門的乃是定國公徐延德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梁尚德。

兩人自然不可能一直在城樓上呆著，所以當(dāng)他們被請上德勝門城樓之時看著城下的楊增時也是一陣的驚訝。

待聽得此人道明他是受韃靼人之命入城面圣遞交俺答汗的書信時，兩人不由同時皺眉。

作為徐達(dá)之后，一門兩國公中的定國公，徐延德該慶幸其先祖徐增壽當(dāng)年在靖難之役中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雖然最終徐增壽還是被建文帝殺了，但他留給后世子孫的福澤依舊綿長，使得定國公一門昌盛至今。

而作為當(dāng)代定國公的徐延德，十六歲承襲爵位，如今年不過三十六，可謂正當(dāng)壯年，但已經(jīng)深諳武勛之道了。

他將目光從城下的楊增身上收回，卻沒有立刻開口反而看向身旁的梁尚德徐徐問道：

“梁大人，你說我們該不該讓楊公公入城？”

梁尚德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意味深長道：

“這楊公公所帶的書信可能關(guān)乎大明與韃靼之間的戰(zhàn)與和，這不是我們做臣子能決定的，老夫年老體弱，腿腳不便，不如定國公，你跑一趟仁壽宮請示一下陛下如何？”

徐延德聞言一張臉便沉了下來，他本來想將這個問題推給梁尚德，所以才問對方的，可誰知道梁尚德這個老狐貍將了他一軍，如今他也不好推辭了。

徐延德陰著一張臉，留下一句“那便有勞梁大人守城門了”。

其人說完便直接轉(zhuǎn)身下了德勝門城樓，徑直向西苑而去。

梁尚德眼見對方逐漸消失的背影，也不惱怒對方的態(tài)度，只是嗤笑了一聲，隨即看著城下的楊增臉色逐漸嚴(yán)肅起來。

因為他知道自從韃靼兵臨城下后，朝中關(guān)于戰(zhàn)與和便一直爭論不斷，之前因為嘉靖皇帝始終沒有表態(tài)，所以爭端還可控。

可如今若是俺答汗的書信送到了嘉靖皇帝的面前，那這戰(zhàn)與和的問題便不能再拖了，朝爭畢將再起。

梁尚德站在城頭之上，瞧了眼自己飄蕩的衣袖，方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