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又到秋試的時候。
姑姑對著春生說:
“禮部侍郎與我有親戚關系,你去考試他必定盡全力來幫助你的,無須擔心?!?
果然不出所料,春生春天登第,再應宏詞科考試。
姑姑又說。
“吏部侍郎與我兒子,你的表弟為同級官員,他們交情融洽,為你進一言,你必回取得高第?!?
榜子一頒,春生又登甲科,授秘書郎的官職。姑姑一力安排。
“河南尹是我的堂外甥,讓他上奏授你東都畿輔縣尉官職吧。”
過了幾個月,皇上下詔敕令春生為王屋縣尉。
之后,一直扶搖直上,進京遷為監(jiān)察、轉為殿中、拜為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銓畢、再任郎中之職。
三年內,春生在吏部、兵部、禮部都當上侍郎,還掌握了選拔官吏的勢力,位及人臣,操升貶權,眾皆巴結,他樂享逢迎,以賄款多少分配官職高低。
春生到此從沒懷疑過,姑姑何以有此大能大力,點石成金。
也沒思前想后,檢討一下自己的實力、際遇和良知。
榮華富貴,名利權勢,令春生飄飄欲仙。
不經不覺,已經二十年過去了。
虛幻光影,舉杯交錯,一個人的二十年在裴真的注視下就這樣如同放映電影一樣掠過。
這春生的二十多年,沉浸其中,官職位居人臣,幾乎這一生已經沒有了什么訴求。
春生這時已經有了七個兒子、三個女兒。
兒女們的婚事,仕途的策劃,他也一一辦妥,內外孫子十人,一家十分熱鬧。
忽然有一日,家丁通報:
“老爺……”
“什么事?”
“外面……”
“吞吞吐吐的,是有稀客臨門嗎?”
“有一蓬頭垢面婦人求見?”
春生錯愕:“……?”
家丁也不好回話,有點大舌頭:“說是老爺在懷鎮(zhèn)的原配,很掛念夫君……并特來報告老人家饑荒中的死訊……”
妻子、父母、家鄉(xiāng)?
春生才猛然省得自己出身。那不可告人的,早已拋諸腦后的故舊,他的本來面目。
如何取舍?
如何打發(fā)?
此時……忽然看見朝廷官差,人馬浩蕩而至。
原來春生因貪贓枉法,并富甲一方,令高層存疑,龍顏不悅,必有忠貞分子為皇上設想,奏上一本。
春生眼見自己即將成為階下囚,性命不保,九族株連。
他決定逃亡,在后門如喪家之犬般夾著尾巴溜掉。
行至山間:“咦,前面有一寺廟,好生眼熟。”
寺廟內,和尚也向善信開講,座無虛席。
春生內近走上大殿,禮拜佛像,忽然之間就昏醉過去。
身畔有營營人語,搖晃著:“施主怎么了?”
和尚在喊他:“你醒來吧!”
春生醒了。
他醒過來只見自己身穿白布衫,憔悴如故,哪有前呼后擁的官員、俯首聽命的下屬?哪有豪宅華衣美妻和繞膝的兒孫?歲月亦未老去。
他迷惑的在大殿上徘徊了一陣,慢慢離開。
來到門外,牽驢的小童拿著帽子站在大門外,急道:
“人和驢都餓了,公子為什么久久不出來?”
春生問:“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天快黑了?!?
春生用力搖搖頭,騎上驢背。他出了寺門,竟見門口仍坐著那位青衣婢女,她仍攜一籃荔枝,甜艷如前。
這會兒,她告訴身畔分嘗的一位青年書生:
“你喚我荔枝吧?!?
“荔枝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謝……”
“真的?可巧我也姓謝呀?!?
“是嗎?……”
“……”
春生嘆息著騎驢遠去:“人世間的榮華富貴,榮辱得失,恩怨愛恨,不過如此?!?
……
那一刻,春生方才醒悟,原來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美夢,夢中自己官職權貴,膝下兒孫環(huán)繞,妻女成群,好不快活。
再看此時,自己孑然一身,清布麻衣,陪著的只有自己那頭小小的毛驢是真的,觸之有感。
一時間身份的轉變令春生心火急燒,寧愿自己長久的沉睡于夢中不想醒來,這紛擾的世界可真是作弄人。
“?。 蓖蝗恢g,春生氣血上涌,一口鮮血從口唇之間涌了出來,吐在地上。
再一看,春生眼前一黑,昏倒在寺廟門前。
眾人一擁而上查看這個昏倒的書生,一人摸著他的脈搏,一人掐著他的人中,還有一人探著他的鼻息。
片刻之后,一人突然開口:“死了。”
就這樣,春生猝死,他的靈體漸漸從自己的肉體之上他脫離,透明淡白的靈體漂浮向上,他看著自己的肉體被眾人圍繞著,嘰嘰喳喳的交流著什么。
而春生也因不甘心,不愿下黃泉,歸地府,終日人間游蕩。
游魂時常停留在考場、榜單前,看著那些言笑晏晏高中的學生心生妒忌。
久而久之,這股怨氣就化成一道業(yè)力,他開始頻繁的對著高中的學子下手,將他們的尸身拖至山間、田野、山林。
他起初并不吸食陽氣,只是對著尸體咒罵一遍:“百無一用是書生,活到老學到老都是什么屁話?”
“官場黑暗,官官相護,我屢次參試不曾中弟,你小我?guī)讱q,卻一舉成名,說,是不是買通了官吏?”
“哼,說,是不是在考場有舞弊的行為。”
“說,為何人生大不相同?”
……
畸形的心態(tài)使得春生愈發(fā)狂暴起來,他潛伏山中,月月年年,怨恨又更加生了一層,他的靈體也因吃食了人類而變得實體化。
漸漸有變妖的傾向。
……
裴真伸手觸摸在春光姥姥的這張面具之上,一時間感慨良多。
“呼!”
又是一個因欲望和貪欲變化的,之前的白狐是這樣,現(xiàn)在的春光姥姥也是這樣。
后面的過程沒有必要再看下去,無非就是長久的修煉,殺害人類而提升自己。
那些畫面裴真看不下去,只會令自己覺得惡心異常。
如果白狐和春光姥姥都能夠守住本心,初心不改,也許最后不會落得這么一個結局。
他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妖怪在湖邊交流的聲音還存在,三兄弟也一片和睦的景象。
裴真心中篤定,每個妖的曾經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他很累,不想去探尋。
這時,春光姥姥的這張面具已經漸漸變得僵硬漆黑一片。
“啪!”
輕輕的一聲,這張面具落在地上,與之前軟綿綿白色的面具不同。
裴真知道,春光姥姥五百年的修為又被自己收入了囊中。
……